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郭永年觉得挺好的,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藏起来。
别看他平常一副粗枝大叶的样子, 到这上头很能扛住事, 愣是没叫人发现, 只是把更大的热情投入到上工。
本来就是农忙,人点灯熬油似的干, 他再这样榨干自己,不免叫人担心。
许淑宁是个心细的, 背过人提点梁孟津道:“我看永年有点不对劲,你们都是男生好开口, 多旁敲侧击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郭永年的困难是一直有的, 他基本得不到家里的支援, 平日里都是舍友们帮衬得多。
其中以梁孟津最甚, 因为他的性格也有达则兼济天下的成分在,闻言只是迟疑道:“我看他挺正常的啊。”
许淑宁对着他也有点不客气, 摇摇头说:“你这双眼,真是好看不好用。”
梁孟津倒不在意挨两句说, 腼腆笑道:“我的眼睛好看?”
许淑宁是脱口而出, 这下子愣住说:“这是重点吗?”
也不知道他心思在哪,没有一个关键抓得住的。
梁孟津下意识就在乎这个, 但受到的教育又觉得男生问和外貌相关的话题很奇怪,转移话题说:“我会问郭哥的。”
他现在的表情是两分后悔和三分尴尬,萦绕着一种欲语还休的羞怯,让人忍不住想逗逗他。
许淑宁一本正经道:“不仅是眼睛,你的脸也好看。”
梁孟津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急得大声咳嗽,一张脸憋得越发通红。
许淑宁没忍住笑道:“你也太不禁夸了吧。“
事实上,梁孟津是从小被夸到大的。
他在家属院是出名的别人家的孩子,什么乖巧懂事、聪明伶俐之类的词比比皆是。
然而这一刻,他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加速,仿佛太阳穴都跟着跑起来,脑子陡然转不过弯来,一脸迷茫。
就这表现,许淑宁伸出手在他面前挥挥说:“走什么神?”
梁孟津眼神聚焦看她,实诚道:“我不知道。”
看上去像迷路的小鸭子,好似被抛在原地。
许淑宁疑心他是生病了,下意识把手举高点,掌心覆在他额头,和自己的体温做对比,不确定道:“这是烫还是不烫?”
梁孟津对自己的身体还算了如指掌,因此胡言乱语道:“是今天比较热。”
热吗?许淑宁都听得见外面的树被风吹得鬼哭狼嚎的声音,对此不敢苟同,反而更加疑心道:“不会烧坏了吧?”
梁孟津装模作样扯着衣领道:“真是热的,我都出汗了。”
许淑宁总不好像在家带弟弟的时候去摸他的后背,想想叮嘱道:“别逞强,不舒服要说。”
其实梁孟津下乡以来是有几次磕磕碰碰,但生病只有刚来大队那次。
他到底是少年人,不想给她留下虚弱的印象,强调说:“我现在身体很好。”
可惜有些形容词一旦在人的脑海里,就成为挥之不去的东西。
许淑宁只觉得他又在虚张声势,无可奈何的视线在他和刚进院子的郭永年之间移动,心想他们怎么都这么叫人操心,自顾自叹口气。
梁孟津微微垂眸看她,居然品出慈祥两个字,心中陡然一惊。
他赶紧把这两个字抛之脑后,找到一开始的正题说:“我现在去问问郭哥。”
许淑宁嗯一声,给他们男生留出说话的地方,自然地转身进房间。
殊不知这一举动正中郭永年的需求,他迈着步伐凑到梁孟津边上小声说:“能不能帮哥个忙?”
梁孟津心想自己还没问他就找上门,真是省了好大一番功夫,欣然道:“咱们谁跟谁,别用帮这个字。”
真够义气,不像陈传文,居然自己一张嘴就跑没影。
郭永年在心里谴责另一位舍友两句,感激道:“那晚上你跟我一块去大队长家。”
等会,大队长家?
梁孟津缩回手道:“不会是跟你去相亲吧?”
郭永年沉重点头道:“我实在不会推脱,只能让你陪我跑一趟了。”
他为这事已经躲着大队长好几天,可惜还是被堵个正着,心里不知道多为难,又一点底都没有,思来想去还是需要个伴。
梁孟津恨自己刚刚把大话说得太早,很是后悔道:“我能不去吗?”
郭永年已经决定强人所难,拽着他说:“不行,覆水难收。”
又道:“就是个过场,人家肯定看不上我。”
梁孟津不这么认为,说:“你大好青年,怎么可能。”
满知青宿舍,谁都挑不出毛病来的人。
可郭永年虽然才大他两岁,对这种人情世故看得更清楚,知道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情,猜测多半是大队长剃头桃子一脑热想做媒,压根不愿意把自己置于会尴尬的境地。
他这样爽朗大方的性格,难得流露出苦笑说:“你不懂。”
梁孟津觉得自己还是挺懂的,拍拍他的肩膀说:“行,咱俩一块去。”
郭永年松口气,吃完晚饭就偷偷摸摸地给他使眼色。
齐晴雨瞅不得别人有秘密,当场戳破道:“眉来眼去的干嘛呢?”
这个词用在两个男生身上,可以说是古怪异常。
梁孟津被自己还没吞下去的饭呛住,扭过头对着墙壁咳嗽。
做贼心虚的模样,齐晴雨双手抱臂道:“快快从实招来。”
郭永年最没办法跟她讲这这件事,眼睛转来转去说:“没有啊。”
一点说服力都没有,齐晴雨冷哼一声还要再问,被哥哥拦住。
齐阳明当然知道他们要去干嘛,毕竟几个男知青好得很,但相亲在乡间是件很隐晦的事情,尤其是对女方来讲是越低调越好,因此他道:“你跟这做什么包公呢。”
齐晴雨撇撇嘴,翻个小幅度的白眼,跟舍友道:“他们男的真是蛇鼠一窝。”
明明就是有事,居然搞异性相斥这一套。
许淑宁其实也很好奇,但觉得梁孟津回头应该会告诉自己,心想还是别附和的好,开玩笑说:“你哥也是?”
齐晴雨不分亲疏,一视同仁道:“他尤其坏。”
有点什么事都用“小孩子别多问”来打发。
许淑宁可没法赞同这句,笑笑不参与兄妹俩的事。
但当事人大有话说,齐阳明弹妹妹的脑门道:“白眼狼。”
他都是为谁操心为谁烦?
齐晴雨“嗷呜”叫两声,回过神来才发现说:“他们俩去哪了?”
说的是梁孟津和陈传文,刚刚趁着没人注意,已经一溜烟跑没影。
连许淑宁都没发现,不过眉头微皱没把事情放心上。
她把碗筷收好拿到外面洗,能听见屋里陈传文又在吊齐晴雨的好奇心,两个人没几秒就能吵起来,一天不动手好像痒得慌。
齐阳明才不管他们在胡闹,出来透口气的时候说:“水挺冰的,我洗吧。”
女孩子还是少受寒的好。
许淑宁没有那么娇气,也不想麻烦他,摇头道:“没事,我都沾手了。”
话音刚落,正巧一阵风吹过,她打了个喷嚏。
齐阳明也是个热心肠的,撸起袖子说:“行啦,边儿去。”
许淑宁被抢了“活计”,多少不好意思,两只手在围裙上擦擦边道谢。
齐阳明不甚在意笑笑说:“这有什么,几块碗的事情。”
又道:“我也拿你当妹妹看,有事尽管吱声。”
许淑宁忽然鼻头一酸,毕竟世上的善意总是叫人感慨。
她想起前几天收到在别处当知青的好朋友的信,觉得自己还是挺幸运的,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但他们之间的相处还是挺和谐的。
遇到的都是好人,已经是很难得的,一点点小麻烦又算什么。
这也正是此刻坐在大队长家的郭永年的想法,他屁股下好像有针扎,怎么都不舒服,垂着头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当然,他本身就是这样的性格,知青们之中赖大方也最看好他,用方言跟亲戚推销道:“我给萍萍介绍的不会错的。”
叫萍萍的女孩子可不这么想,她安静地坐在一旁,余光掠过梁孟津的时候忍不住脸红。
梁孟津不知道自己一天之内两次被人觉得好看,只是同样的坐如针毡,心想下次还是少讲点义气的好。
好不容易,两个人把这场相亲熬过去,从大队长家出来的时候双双叹口气。
郭永年颇有些过意不去道:“难为你了。”
梁孟津故作轻松说:“要成了,记得给我大猪蹄就行。”
郭永年耸耸肩道:“看眼神就知道,人家没看上我。”
眼神?梁孟津好奇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郭永年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想起“少年不识愁滋味”这句诗来,语重心长道:“等你长大就知道。”
梁孟津嘴角抽抽,给他一肘子说:“少充老大。”
两个人打打闹闹走在路上,却不知道彼此都在不知不觉中,拥有同样的少年的心事。
第29章
心事这种东西, 自然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更何况梁孟津和郭永年自然都茫茫然,捕捉不到那点悸动去往何方。
就像飞鹰扑火, 全凭本能在行事,少年人的横冲直撞无非是释放更多的善意。
怎么说呢, 多到许淑宁疑心梁孟津要跟她借钱的地步。
众所周知, 他的家庭经济状况最为良好, 因而有此揣测已经算是天方夜谭。
可见许淑宁觉得他有多古怪,这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最近是怎么了?”
去干活的路上, 两个人照例在队伍的后面, 梁孟津自以为做得隐秘, 泰然道:“什么怎么了?”
许淑宁被他的反问噎住,愣两秒才说:“就是感觉你不对劲。”
梁孟津莫名心虚, 左右看说:“没有啊。”
他的性格说句正人君子都不为过,那真是一句谎话要人命, 都不用审就一五一十全交代。
许淑宁都没见过几个这样透明的人,好笑道:“该给你拿个镜子照照看现在的表情。”
梁孟津自己看不到, 但大概猜得出, 毕竟这张脸是他朝夕相处后最熟悉的, 只能勉强镇定道:“好端端的啊。”
挺能犟嘴的, 许淑宁啧啧摇头说:“果然孩子长大,都会开始有小秘密的。”
两个人的关系向来好, 一两句开玩笑不算什么,按理梁孟津不该有大反应, 偏偏他更希望自己是以男人的身份站在她面前, 快速反驳道:“我不是孩子!”
他的语气里带着三分脾气,许淑宁一时有些尴尬, 总觉得该道个歉,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还有些委屈在。
梁孟津自觉失言,讷讷解释道:“我不是冲你喊。“
许淑宁知道不是,但很多时候的无心,仍旧会被增添许多额外的意味,因为人拥有自己的想法。
她也是多思多想的小姑娘,触碰到一点墙就会离开社交的壁垒三步,只是不会言明,状似平常笑道:“没关系啦,是我失礼了。”
梁孟津敏锐察觉她的大方被一层纱笼罩着,小心翼翼问道:“真的没生气吗?”
许淑宁嗔怪道:“在你心里我有这么小气?”
梁孟津肯定要摇头,没办法继续追问下去,心头却还有疑问萦绕,上工之余时不时侧过头看。
说来也巧,许淑宁她一早上都背对着梁孟津忙碌,没能及时发现他偷偷摸摸的目光。
当然,就是正对着估计也注意不到,毕竟她手上还拿着镰刀,说不好给自己划拉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和使用工具的费心比起来,半弯着腰的动作也很累人,她隔一会得站起来捶捶,扭着嘎吱嘎吱响的脖子,心想回去还得贴药膏——她哥许自强寄过来的,据说有奇效。
往年在家的时候,哪里见过他怕什么跌打损伤的,一只手骨折都要约同学打篮球,现在下乡才几年,对保养身体就颇有研究。
一样做知青的,忙什么大家都知道,许淑宁收到的时候感慨万千,心想原来的那几封信估计不尽不实,估摸着大家都是报喜不报忧。
儿行千里母担忧嘛,她寄回家里的信也一派国泰民安的景象。
不过说起来,在红山大队的日子,除开要适应劳动外就没别的大烦恼,只是有点小摩擦而已。
恰在这天中午,消失一段时间的女生宿舍矛盾又卷土重来。
吃过午饭,许淑宁想着泡奶粉喝。
她端着自己的搪瓷杯,拿起暖水壶才发现是空的,晃两下一抬头,正好看到喝水的陈传文,抿抿嘴道:“没公德心,喝完又不烧。”
这种事确实是陈传文很经常做的,他回回被指桑骂槐都装作没听见躲到一边去,这会却主动附和道:“可不,太缺德了。”
真是奇怪,许淑宁狐疑看他一眼,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放下暖水壶没接着讲,转过身往外走。
出去色的瞬间,齐晴雨恰好迈过门槛,不轻不重地哼一声。
她无缘无故发脾气也很稀疏平常,许淑宁猜测和陈传文有关系,理智地不追问,进房间把搪瓷杯盖好,穿好雨鞋出发去地里。
农忙的午休时间短,大家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有梁孟津还在琢磨早上的小插曲。
他总觉得许淑宁走路离自己特别远,往右跨一步闲聊说:“总算要放假了。”
每年割完晚稻,大队里就会有一段长时间的休息,直到来年的开春。
最近知青们都被这根胡萝卜吊着,榨干自己身上仅剩的力气。
许淑宁盼着好好睡一觉有阵子,这会长舒口气道:“是啊,总算。”
话音里听不出异样,梁孟津再接再厉道:“你想去公社吗?”
许淑宁每天抬头低头,都是这片土地,对外界有很大的向往,但想到来回的山路心生退意,说:“太远了。”
梁孟津赶忙道:“农闲的话有拖拉机。”
许淑宁还是第一次听说,微微笑道:“西瓜皮跟你讲的?”
有这么个队里的孩子王在,方圆十里地一点秘密都没有。
梁孟津点头道:“我们说好,他小学毕业的话就带他坐一次。”
突突突的车子,对孩子们很有吸引力,是西瓜皮目前学习的最大动力。
提及此,许淑宁不由得关切道:“他现在进度怎么样?明年考试有把握吗?”
盘古公社的规定比较人性化,因为本地多山,好些大队都在深山老林里,很多孩子是压根去不了学校的,更别提什么正规的教育,因此催生出一种小学的自学学历,每年六月份会组织一场毕业考,通过者能拿到学历证明。
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毕业,也比户籍上写文盲来得好,而且半点不耽误凭此上初中,每年报名的人都有百来号。
梁孟津现在的目标就是把西瓜皮这帮孩子们带出一半来,对每个人的情况都了如指掌,有些遗憾地摇摇头说:“明年肯定不行。”
转年十一的半大小子,要承担起家里更多的事情,留给他漫山遍野疯跑的时间尚且不多,更何况是学习,只依靠缝隙里挤出来的教学,运气好说不准后年有搏一搏的机会。
许淑宁知道他为此很费心,安慰道:“学习是积累,不急于一时的。”
梁孟津其实已经乐观许多,他一开始固然很着急想要结果证明自己,现在却已经把得失抛之脑后。
他道:“多读书,将来对西瓜皮一定有用的。”
用在哪?许淑宁只看得到这方寸之间的土地,她对学习没什么执念,往好处想说:“也许他将来可以做大队干部。“
干部们都要能写会算。
这倒是个好主意,梁孟津道:“他也很会做领导。”
孩子王可不是好当的,稍有不慎“属下们”就会起兵造反。‘
许淑宁想想西瓜皮每次出门后面都跟着一帮人的架势,觉得颇有道理,边点头边戴好袖套说:“开工。”
下午和上午唯一的区别就是天还没黑就敲下工锣,百顷稻田现如今空荡荡,队员们一整年的努力都画上句号。
知青们初来乍到与此地,不约而同拥有成就感,对土地热爱像熊熊烈火般燃烧。
许淑宁有点想哭,她内心有许多感情,回宿舍的路上不间断地回头看。
梁孟津还以为她落东西,问道:“丢什么了?”
许淑宁不太确定道:”嗯,我的青春?“
她美丽的十六岁即将翻篇。
梁孟津从这个说法里感受到诗意,说:“你很适合文学。”
文学?许淑宁连诗人都不知道几个,她念书的时候成绩也平平,自嘲道:“就我啊?”
梁孟津看她哪哪都好,匆忙点头说:“你肯定能做好的。”
许淑宁只当是客套,甩着手道:“那我趁有空多看点书熏陶一下。”
梁孟津迫切想跟她建立更多的共同点,恨不得把自己书全盘送上。
他爱劝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许淑宁没放在心上,进院门后自顾自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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