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无悔面带微笑地站在他们旁边,指腹摩挲着灯笼上的眼珠子,闻言难得正眼看了他一下。
林三七又问了几个问题。
摊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好不容易遇到个聊得来的,恨不得拉着她聊个天荒地老,把做鬼这么多年知道的事都唠叨一遍。
而林三七嗑完瓜子就想走人了,只不过临走前特好奇一件事,这个鬼怎么长着一张猪脸?
“大哥,您这脸……”
摊主好似脸红了:“是不是很好看,我没死之前,可是猪圈里面最俊俏的一只猪,有很多母猪都喜欢我。”
可能大家不是同一个物种的原因,林三七无法共情母猪的审美。
她怕落无悔等得不耐烦,于是快速斩断话题:“嗯,很好看,大哥您这张脸的确是百年难遇,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好嘞。”
林三七跟着落无悔继续往里走。
鬼婴被收在了沈轻风给林三七的锁魂袋里面,此刻就挂在她腰间:“你能感应到沈大哥和白姐姐在哪儿么?”
落无悔抬眼望向看似没有尽头、吊着成排成排血色灯笼的道路:“走到尽头,也许能遇到他们。”
“哦。”
走了不知道多久,林三七突然间发现周围一个鬼也不见了,再看落无悔。
只见他微敛笑意,看着前方。
她也跟着看去,尽头现出一幅会动的画面,栩栩如生,仿佛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
林三七看到了一名幼小孩童。
他穿着有神圣、纯洁之意的白色衣袍,没高高扎起的马尾,只是扎了个小髻。
面容白皙稚嫩,如冰似雪。
外面是星河灿烂,密室里面是长眠黑夜,他坐在脏兮兮的地面上,周围的妖邪之气浓郁。
瘦骨嶙峋的手腕拴着两道沉甸甸的锁链,每动一下都会发出清脆的叮叮当当声。
一间宽大的密室里点了十几盏灯。
每死一人便灭一盏。
一名白袍老妪拖着一条瘸腿,推开了沉重的石门,走了进来,布满皱纹的手捧着一碗饭。
她走到孩童面前,缓慢地蹲了下来,看似慈祥地道:“孩子,来,吃点东西。”
他仿佛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处境,抬眼问老妪:“什么时候到我?”
白袍老妪见他不接饭,眼底闪过一抹不耐烦,便把碗搁到地上:“很快了,我们都不急,你着急什么……”
还没说完,对一个孩童没多少防备的她就被锁链勒住了脖颈。
她看到了一张天真无邪的脸。
而拥有这张天真无邪的脸的主人正是一名幼小孩童。
他用拴住他双腕的锁链束缚住了白袍老妪,再略显笨拙地拔掉她发髻上的钗子,刺穿了她的喉咙。
鲜血破喉而出,溅到他满脸都是,他松开了手,舔了下飞溅到唇边的血,慢慢地捧着那碗饭坐回原地。
石门又被人从外面打开。
当来人看到密室里的景象后,愣住了,先是震惊,再是暴怒,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他们看向安安分分地坐在角落中、面容无害的孩童,再看向死不瞑目的白袍老妪。
有人没忍住拔剑上前一步,斥道:“孽畜,竟敢杀我蜀剑派的人!我看你是想死!”
一名白发道人拦住了他。
“修习邪魔歪道之人的儿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我们现在留着他还有用,不久后我们便能替天行道了,何需急于一时?”
那人听完果真收回了剑。
他们的每一句话都义正言辞、理直气壮、底气十足,他们嫉恶如仇地盯着孩童。
他也回视着他们,坐在低处,却仿佛能俯视着他们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永无止境欲望和渴望。
他们因喜、怒、哀、惧、爱、恶、欲而兴奋颤抖,可又无一例外地戴着一张一张正义的面具。
孩童低头吃饭了。
林三七看着这名孩童总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问落无悔:“这又是幻境么?”
他笑弯了眼:“不是,这是狐狸精的幻术,跟幻境有相同也有不同的地方,看来是有狐狸精进了鬼门啊。”
落无悔走过去,掐死了孩童。
幻术消失。
这个时候她才看清那孩童眼角也有一颗泪痣。
光线斑驳摇曳,为鬼界添上了几分诡谲古怪的意味。
孩童就是小时候的落无悔,林三七在幻术褪去的最后一刻确定了,那五官虽有变化,但依稀能辨认得出来。
她忽然知道他说的与幻境不一样在哪里了,破解幻术的方法——杀了自己。
亲手地,杀死自己。
狐狸精的幻术太会玩弄人心了。
林三七实在佩服。
但她更佩服的是落无悔。
落无悔往前走了几步,发觉她没跟上来,转过身,提着灯笼的手腕微抬。
灯笼伸到距离林三七脸不足一尺的地方,轻轻地晃动着,散发着淡黄色的光,将她的皮肤照得更亮。
他看着她微妙的表情,随后展颜笑着慢条斯理地问:“怎么了,你想留下?”
当然不想。
林三七抬手压下落无悔伸过来的灯笼,赶紧地走过去,也非常识相地不多问刚才的事。
街道的这一头店铺门紧闭,挂着的牌子渐渐流出诡异的红光。
看得她渗得慌。
木牌发出碰撞声,林三七往落无悔身边靠了下:“这条路好像没有尽头,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转过拱门:“你看。”
原来尽头是一座古宅。
这是座悬于空中的古宅,在血河之上,笼罩在黑暗之下,残垣断壁、蛛网纵横。
原本应是朱红为底色的长墙色彩早已模糊不清了,却能觑见有人曾在上面作过画的痕迹。
宅第乍一看并不大,但再一看会发现它占了近小山头般的地方,宁静深幽中显出几分孤独与悲凉。
落无悔进去了。
沉重且年久失修的木门“吱”地一声朝里面敞开,灰尘簌簌地落下,地面很快便积了一层。
他神色如常地跨过较于寻常府邸高些的门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甜的香气。
里面很黑,林三七拎着灯笼的手微微出汗,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她解下了束在发后当装饰的长系带。
落无悔忽然觉得腕间一紧。
只见一条长系带绑在了他的手腕上,而长系带的另一头绑在了林三七的手,中间垂出一个小弧度。
正好这条长系带的颜色是红色的,寻常人一眼看过去,想到的大概会是月老牵的红线。
她心虚地笑着看落无悔含着疑惑的眼睛:“这样比较安全,不然待会儿走散了,我找不到你。”
黑灯瞎火太没安全感了。
他唇角轻轻扬起,一抹浅淡的笑痕如水掠过,一副温润到不能再温润的模样的地步。
下一句却无情地拆穿她:“你是怕我扔下你不管,一个人走了,是么?”
落无悔看了一眼长系带,缓缓地道:“若是我真想扔下你不管,一条长系带又如何能拦得住我。”
林三七死活不认:“不是。”
拦不住归拦不住,她现在想要的是心理安慰,心理安慰啊,懂不懂!
他神色颇有怪异:“不是?”
她信口拈来地道:“我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要扔下我不管,我们的目的都一致,就是进鬼门来找白姐姐,不冲突。”
然后弱弱地补上一句:“我真的只是怕走散,找不到你罢了。”
他凝视林三七片刻。
怕找不到他……落无悔望着她不似作伪的表情,笑微滞,转过头,倒是没再说什么了。
任由那条长系带绑在他的手上。
林三七面露喜色。
心满意足的她这才认真地观察起古宅的院落,这不看不打紧,一看胆战心惊。
断裂的锁链散落到处都是,遍地白骨森森,骷髅叠着骷髅,踢开地面的落叶,还能看到一些拖拽痕迹。
拖拽痕迹是很久之前留下的。
好像是血,尽管过了多年后,血呈现褐色或黑色,但连蒙带猜,林三七慢慢地能确认那就是血。
看满院皆是尸骸便可知了。
这些痕迹像是未死之人挣扎时的爬动产生,又像是有人拉着满身是血的尸体走动产生。
可想而知当时的这里简直能称得上人间炼狱,这是被灭府了吧。
林三七心想着,脱口而出地问:“鬼界怎么会有这种地方,会不会也是狐狸精的幻术呢。”
其他的鬼貌似都不知道这个地方。
周围没一个鬼的踪迹,至少她没看到。不过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鬼也不敢来这个地方。
落无悔淡淡地道:“这不是狐狸精的幻术,这是鬼界的禁地,一般鬼也不敢进来,怕被恶鬼吃掉。”
那他还不提前告诉她一声,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的林三七心里苦。
不过落无悔怎么会知道?她打量着他:“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是鬼界的禁地的,你以前也经常进鬼门?”
他“唔”了声。
这座古宅是落无悔当鬼王前就有了的,他先前也没来过,对它没兴趣,如今看来的确玄乎。
落叶在地面上滚动,挂在檐边的破烂灯笼绳子骤然断了,从半空中坠落,砸得更烂了。
灰尘也溅飞起来,漂浮着。
正常人在鬼界待太久会折损阳寿的,林三七小脸轻皱着跨过地上的灯笼:“你为什么经常进鬼门?”
落无悔温言笑道:“无聊了,进来杀鬼,看着他们魂飞魄散,化为点点萤火虫,那样我心情便好了。”
“……”她确认了,他一直都有病,“以后心情不好就去吃东西,这是我积攒了多年的经验。”
他没回她。
可能是他觉得她才有病,林三七默默地想,脚步没停地往前走,灯笼的光照亮着前方。
她视线不经意地朝地上一瞥,怔住了,又不确定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看。
刚刚地上只有一道影子。
可等林三七定睛再看的时候,又是两道影子了,一道是她自己的,一道是落无悔的。
是看错了?
林三七突然看见地上躺着一支翡翠簪子,好奇心促使着她弯腰伸手过去捡起来。
却忘了自己的手还绑着长系带。
这一拉,直接也把落无悔的手扯向她这一边,他似乎也没料到:“你干什么?”
“我捡这支簪子,不是故意要拽你的。”林三七无比真诚地解释。
落无悔接过她手里的翡翠簪子,骨肉匀称的手指一寸寸抚摸过簪子雕纹,擦过上面的灰尘。
他感受到一丝熟悉。
她刚准备说话,一阵狂风袭来,迷了眼睛,手腕的长系带一松,没了束缚的另一头垂落地。
林三七艰难地掀开眼帘子,眼睛入尘,涩疼,发现他不见了,举起灯笼照附近,空无一人。
“落无悔,落无悔?”
踏马的,发生了什么?
挂在她腰间的锁魂袋动了动。
一道奶声奶气的婴儿声传出来:“快点放我出来,我带你离开这儿,再晚一步你可就得死在这儿了。”
鬼婴居然是会说话的。
林三七站住,拿起锁魂袋,半信半疑:“放你出来?我放你出来,万一你咬死我怎么办?”
鬼婴哼道:“我才不想陪你在鬼界的禁地里魂飞魄散,快点,我答应你不咬你就好了。”
原本安安静静地躺在院中的尸骨忽地动了起来。
林三七立刻掉头跑,鬼婴比她还要激动:“放我出来,放我出来,我不要再‘死’一次。”
她一手提着灯笼照明,一手拿着锁魂袋到自己的嘴边,用牙齿扯开袋口:“别叫了,我放你出来。”
鬼婴没撒谎,真的给她指路。
他们平安地离开了古宅。
可林三七走到腿软了也没看到鬼门,出古宅后,道路变了,跟来时完全不一样。
也看不见鬼,想问路都不行。
天亮前,进入鬼门的人一定要离开,否则用不着几天便会被阴气吞噬掉身上的阳气,等不到下一次月圆之夜。
最终结果就是永远无法离开。
林三七丝毫不担心沈轻风和白千流会出不去,原著也写了,他们后面携手救出了被抓进鬼门的人。
更何况,她一开始进来,并不是真的想来找他们,而是怕自己留在外面会更危险。
所以才想跟着落无悔。
他曾经常出入鬼门,应该也能出得去,也不用担心,虽说林三七暂时不确定落无悔在古宅是不是故意扔下自己的。
可她呢?
林三七累得直喘气,轻轻地敲了一把鬼婴光秃秃的头顶:“你到底会不会路啊,外面很快就要天亮了。”
鬼婴不服气地呜咽几声,用脑袋撞了撞她的掌心。
却莫名看着像撒娇。
它撇着血红色的嘴说:“你别急,向左转,越过血河那道桥再朝右走,最后绕过鬼祠堂就到鬼门了。”
听着不像假话。
缓过气儿的林三七还算温柔地捋鬼婴一把:“好吧,我再相信你一次,你要是骗我,我就把你塞回锁魂袋里。”
鬼婴哼哼唧唧:“你就会威胁我。”说着,它张开了胖嘟嘟的手,“别拎着我,难受,抱我。”
林三七啧啧啧地斜了它一眼。
她被逗笑,又敲一把鬼婴的头:“娇气,我拎着你就不错了,还要抱着你,还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抱住了它。
鬼婴使劲地往林三七怀里钻,脑袋蹭来蹭去,用小手手戳了戳她的肚子,又把冷冰冰的脸贴上去。
她怕痒,忍不住哈哈地笑了几声,然后清清嗓子,假装严厉地道:“别乱动。”
它死皮赖脸地继续戳着,像是拿捏住了她的性子一样:“你是第一个抱我的人呢,很暖和,我好喜欢。”
林三七:“……”
活了这么多年,被个鬼婴戳来戳去,忒没面子了,于是她戳了回去:“再戳的话,我下次戳你眼睛。”
鬼婴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她。
不过几秒,它又睁着亮晶晶的双眼,带着一丝希祈和渴望地问:“还有下次么?我可以给你戳眼睛的。”
林三七决定省点力气走路。
她可没喜欢戳眼睛的癖好。
又走了一刻钟,血森森的鬼门出现在林三七眼前。鬼婴拍了拍掌:“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嗯。”她有气无力地应。
鬼婴楸着她衣角,乖巧地蹭蹭,纳闷地问:“你是不是真的不要那个人了?”
林三七迈向鬼门的脚一顿,低头看蜷缩成一团的它:“什么意思?”
“那个跟你一起来的人被困在了古宅,你不是扔下他跑了么?”它缩回手,捧着自己圆圆的脸。
古宅里。
黑气泛滥的房间此刻正站着一名黑衣少年,窸窸窣窣的爬动声溢散开来,又粘稠又滑腻。
还有陌生的声音:“可怜,你永远都只会是被人抛弃的那一个,永远都是。”
落无悔的眉心被划破了一道口子,似一缕殷红缀在白玉上,仙中带邪,昳丽得惊心动魄。
蜘蛛网在黑暗中向他拢过来。
他一点也不在意对方说的话,脑海里却浮现起林三七离开的画面,唇角勾着,笑得温柔:“你是谁?不说以后便没机会说了。”
“砰”门被人从外面踹开。
第23章 尝枇杷(五)
落无悔掌心早已凝了红莲,蓄势待发,只要确定邪祟身处何地,便能一掷而出。
他要取它性命。
踹开门的声音不大不小。
却让他微失神,抬眸看过去。
门开了,一个人滚了进来。
还在地面翻滚了几下,伴随着闹哄哄的叫骂声:“疼死我了,确定在这个房间么,再错了,我掐死你!”
此人正是灰头土脸的林三七。
鬼婴被她压在身下,哼哼哎呀呀了几声:“不会再错的,他一定会在这个房间的,你快起来,要压死鬼了。”
林三七还真觉得肚子那里一阵冰凉,原来是压住了它,难怪软绵绵的,身体也没太疼。
她扔开紧紧抓在手上的灯笼。
也暂时没往周围看。
林三七虽瘦,但也自知还是有一定分量的:“哈?哦,抱歉,我不是有心的,你等等,我这就起来。”
其实鬼婴被压一压也没什么大不了,更不会被压死,没有那么脆弱。
只要不是被术法所伤,一般不会受伤和危及鬼命,即便受小伤也很快能自愈,被压一下更是不足挂齿。
可它就是想小题大做。
掉在地上的灯笼微微地照亮了被黑气充斥满的房间,属于外界闯入的薄弱光线散开。
破掉了邪祟的障眼法。
落无悔受制的视野顿时明了,红莲毫不迟疑地掷出,似离弦之箭抽离而去,掀起层层不绝的气流。
瓣瓣红莲恍若成了虚影。
他是天生的温柔相,也不知随了谁,但眉眼中却透着股仿佛无人能跨越的凉薄、冷淡、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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