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想必就是不想与她要孩子。
江絮清心里微微泛起苦水,不过转念一下,自己是否有些矫情了,兴许是他二人才新婚不久,裴小九是想再多与她有更多的二人世界。
她坐在裴扶墨身旁,收敛好方才那点纷乱的思绪,笑得甜甜道:“这是我特地为你做的冰镇八宝小丸子,你必须给我吃完,一滴都不许剩。”
裴扶墨眉宇微拧:“我不吃甜食。”
这简短的几个字,若是细细听去,竟是能听出几分少年气的郁闷。
江絮清凑过去,双手托腮,眼眸狡黠看他:“这可是我亲手做的呢,夫君当真不吃么?”
裴扶墨右手捻着青瓷汤匙,迟疑了片刻,斜乜她一眼问:“吃之前,我倒是想知道,娇娇是从何处学的这道冰镇八宝丸子。”
他眯了眯眸,危险一闪而过,可别莫又是从裴幽那处学来的。
江絮清神色自然道:“这可是我江府大厨最拿手的冰镇饮品之一呢,丁大厨从前可是在宫里做过膳食的,你可以不相信我的手艺,但绝对不能质疑我们家的丁大厨。”
她絮絮叨叨,还将自己如何学会的这道冰镇八宝小丸子的过程都说了出来。
裴扶墨神色这才渐缓,总算在她的百般期盼下,将饮品入了口。
糯叽叽的小丸子入口绵绵软软,让不喜吃甜食的裴扶墨下意识不适了片刻,但品尝进喉间后又觉得味道的确并无齁甜,方才紧紧拧着的眉,也不由渐渐放松。
江絮清托着腮将目光久久落在他身上。
裴扶墨自小便被镇北侯严厉教导,即便镇北侯府是武将世家,但在于文学上对裴扶墨却也从未放松警惕。
江絮清比谁都要清楚,裴扶墨自小还承受了自己兄长的那份压力,是以他永远要比同龄的男子学的更多,做的更多,要更努力,付出更多汗水才能得到镇北侯的认可。
在双重的寄望下,裴扶墨的确成长得更加优秀耀眼,即使最终还是走了武将这条路,但他自小养成的矜贵气质,使他静默时偏生有种端方君子之感,他便是这般神态自然地坐着,俊美的容色在晚霞的衬托下更显魅惑,眼角眉梢卓绝无双,无端惹着姑娘为之心颤。
不知不觉,一碗冰镇八宝小丸子饮用完毕,裴扶墨优雅地拿帕子擦拭了下唇角,侧过脸问她:“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江絮清怔了片刻,“啊?”
裴扶墨淡淡道:“你难道不是有话想问我?”
从方才进来时,她便出神了许久,看着他的眼神又一副欲言又止,若非有话想问,又怎会如此反常。
江絮清藏在衣袖内的手不自觉收紧,在他的注目下,终是问出了口:“我想知道,涟水巷里藏的人是谁?你三番两次让周严去找的女人送去涟水巷,又是做什么的?”
果然还是问了。
但裴扶墨没料到的是,她连涟水巷都知道。
江絮清紧张地看着他,有些害怕从他口中听到一些让她接受不了的答案,但同时又觉得哥哥那番话对裴扶墨来说真的有够离谱。
裴扶墨是怎样的人,没人比她更清楚,他绝不可能养外室。
他面色微凝,只堪堪顿了片刻,便轻飘飘地道:“不过是我公务上的机密罢了。”
以江絮清与他相识多年的了解,若真的只是左军的公务机密,他是不会动用哥哥的人脉帮他去找人,那个人定是无关公务,除了他的人手去找还不够,竟还让哥哥也私下帮他找人,看来那个人对他很是重要。
现在连回答她的问题都不愿说实话,竟是直接拿公务机密来搪塞。
不管是不是外室,但显然,他心里藏着事不愿告诉她。
江絮清心里一下胀得发酸,又问了遍:“是真的么?”
裴扶墨淡淡嗯了声。
他若是将李善的事告诉她了,将李善的母亲正是佳月公主的事告诉她了,她又转个背将这件事告知了裴幽,他又该如何?
上辈子出的错,他绝不要再犯第二次。
即使这辈子的慕慕并没有嫁给裴幽,可谁又知道……
看来他终究还没有从上辈子中走出来,暂时还是无法信任她。
裴扶墨心里逐渐浮升起凉意。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说道:“你先回侯府,这边还有点事需要我处理,回去时恐怕很晚了。”
说完,他便直接出了房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他隐约间似乎听到了一声低弱不可闻的“好。”
江絮清上了马车后,脸色发白,眼神失焦,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着实将安夏吓了一跳。
她急忙上前扶住,问:“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半个时辰前去给世子送冰镇八宝小丸子时,分明还十分正常的呀,怎么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
她无力地靠在安夏身上,“回侯府吧。”
听她语气带着一种疲惫之态,安夏心疼不已,连忙吩咐车夫赶紧将马车驾回镇北侯府。
回了侯府后,江絮清并未回屋去休息,反而带着安夏去了寒凌居后院的那片古槐树下。
她拿着铲子闷声这样在树下挖了起来,其动作一气呵成,引得安夏都觉得自家夫人莫不是被鬼上身了,否则怎会如此失常。
“夫人,让奴婢来帮您吧,这种体力活您怎么做的来呢?”
江絮清充耳不闻,白着一张脸不停地在那棵古槐树下挖,就连今日着的这身鹅黄色的裙子都很快弄得凌乱,裙摆和衣袖都沾满了泥土。
安夏看着很是着急,便自作主张也拿着个铲子在另一头,跟着挖了起来。
从日落一直挖到入夜,江絮清已筋疲力尽,双手酸到颤抖,鬓边的汗液都将她的乌发沾湿,显然身体已要支撑不住。
安夏拖着铲子过来,也气喘吁吁道:“夫人,奴婢这边什么都没有啊,都挖的很深了,夫人究竟在找什么?”
怎么会没有呢,江絮清不信。
她抬手擦了擦颊边的汗,仍是倔强地继续挖,不停地小声呢喃:“不会的,他不会骗我的,谁都会骗我,只有他不会。”
安夏听不清自家夫人在说什么,但见她这般丢了神似的仓皇无措的举动,心里也止不住浮起酸涩。
世子究竟对夫人做了什么?为何她回来后竟是突然来挖树了。
一直到了戌时,整整挖了一个半时辰。
江絮清和安夏将这棵古槐树附近的土地已经挖的面目全非,实在挖不出什么东西。
最终,江絮清像是彻底认清了现实般。
她心忽的坠落,全身凉意从头顶浸入四肢,浸入了骨血似的,丝丝麻麻的痛感在不断的冲击。
她怔怔地无助蹲下,面容惨白,泪水极快模糊了视线,细语喃喃:“安夏,怎么办,裴小九不喜欢我了……”
夜间空旷的后院响起了女子悲恸压抑的哭泣,她的泪水一颗颗不停掉落。
安夏被江絮清这幅模样惊到直接将手中的铲子摔掉,她匆匆从另一边绕过来,听着夫人神志不清地说:“裴小九他这世不喜欢我了……”
安夏听不懂夫人口中的“这世”是什么意思,但总算明白夫人从左军衙署回来后的反常是为何引起。
她心疼得也跟着红了眼眶,安抚道:“夫人说什么呢,全天下的人都有可能会不喜欢夫人,只有世子绝不可能呀。”
江絮清泪流不止地摇头,呆呆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不是的……他定是真的不再喜欢我了……”
这或许是老天给她的惩罚。
罚她上辈子间接害得裴家的惨剧,即便给她机会重来了一次,以为选择与上辈子不同的路,便会有所改变。
她这般侥幸的心理,可真无耻啊。
老天恐怕都看不下去了,她竟能这样心安理得的拥有幸福。
她的泪水一滴滴落在了那些凌乱的泥土里。
夜色中,只见高大的古槐树影迎风婆娑,江絮清蹲在树干旁抱着双膝嚎啕大哭,哭得娇小的身躯不住颤抖。
她心里更是疼得厉害,现在回想起她重生后的一切,原是都有迹可循。
裴小九百般疏远她,不愿与她有过多接触,也不愿娶她,就连新婚之夜都是她主动求来的,每天睡醒起来看不见他,成婚后除了夜间就寝,他也不愿多留在她的房内,就连孩子他都不愿与她生。
种种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这世的裴小九不喜欢她罢了。
江絮清哭着哭着便笑了出来,瘦弱的背脊随着轻微抽搐。
安夏在旁看着越来越着急,只能一直在江絮清耳畔说:“夫人您不要瞎想,若是心里不安,您应该去问问世子是如何想的,奴婢觉得世子对您的看重不像是假的呀,世子又怎会不喜欢夫人呢?”
江絮清哭得脑子浑浑噩噩,现在是什么都听不进,忽然“叮——”的一声,她双眼像是涣散了般,蹲着的身躯摇摇欲坠,下一刻,直接朝地上倒去。
安夏及时接住了她,吓到哭喊了出来:“夫人——”
弯月微露, 庭院蝉鸣阵阵。
裴扶墨心神不宁地解开几颗衣襟扣子,屋内闷热的气息不断地朝他身上涌。
忽的觉得一股烦躁袭来,就连心脏方才都抽搐了一下, 瞬间疼得厉害。
他站起来, 不耐烦地在屋内来回踱步,心里更是空荡荡的,莫名慌乱难以自控。
最终他行至临窗前, 吹了吹夜风试图冷静下来。
或许是他过于在意上辈子了, 这世的慕慕并没有做错什么, 若是他一再地防着她,又如何能好好的相处下去?
裴扶墨闭了闭眼, 脑海中上辈子的画面却恍然浮现, 他呼吸渐沉,再睁开时眼底荒凉冷寂。
方才那点迟疑也很快压了下去。
安静的屋内, 他低声自嘲地笑,遂转身朝屋内的黄花梨木柜前行去, 柜子打开,里面装了个华贵的紫檀锦盒。
里头的东西装的, 正是前世的他那可笑的满腔爱意。
重生后,他本就做好了与她一刀两断的准备, 这锦盒内的东西不过是上辈子的裴怀徵留给江慕慕的,不是这辈子的他。
宫宴时他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古槐树下埋着的这可笑东西取了出来。
如今这东西, 他不愿放在寒凌居, 只要有一丝被这世的江慕慕发现的可能, 他都不愿。
扔了,他又不舍, 便只能这般狼狈地带到了衙署。
他唇边浮起一抹嘲意。
断不干净的从来都不是这种死物,而是他自己的心。
周严这时面色慌张地进屋,回禀道:“世子,侯夫人请您现在赶紧回侯府。”
裴扶墨将锦盒收进去,冷眸扫来,语气带着一丝不悦:“何事。”
周严紧张道:“是世子夫人昏迷了。”
裴扶墨瞳仁骤然一缩,手中握着黄花梨柜门发出轻微的声响。
寒凌居内灯火昭昭,雕花窗倒映出屋内几道人影。
裴扶墨匆忙赶回来时,还未进屋便听见云氏和裴灵梦担忧的说话声,他心里猛然一沉,步子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房门推开,他肃着张面容,问道:“慕慕如何了?”
屋内的府医朱大夫正在垂首写药方,忽然听到这冷厉的声音,吓得手中的笔杆子跟着一抖,连忙回话道:“回世子的话,世子夫人不过是急火攻心,一时呼吸不顺,加上失水过多之下,这才无力晕倒了。待世子夫人一会儿苏醒后,喝下老夫开的药,很快便能痊愈。”
裴扶墨已大步行至榻前,他掀开缠花帷帐直接落坐在一侧,望着睡在榻上毫无气息的小姑娘,他的心就像是被狠狠揪紧似的疼。
云氏板着一张脸,冷声道:“你还知道回来了?公事便是那般重要?自己的娘子身子不适你不清楚?竟是还要我派人去衙署传话才能把你请回来!”
裴扶墨后槽牙紧咬,轻颤的黑眸未曾挪开,静默不语。
裴灵梦平日里最是向着二哥,但此刻都不由想要数落他,气愤道:“二哥,你究竟怎么回事,怎么能让自己的妻子生病晕倒的时候你都不在身边呢?昨天才休沐,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今日你又着急去上职,将慕慕丢一旁了?我可都打听了,慕慕傍晚从你衙署出来后她情绪就不太对劲……”
裴灵梦念叨了许久。
裴扶墨脸色越发沉如水,他一句不言,握了握江絮清的手心发现她冰冷的反常,便径直朝朱大夫面前行去,问道:“朱大夫,内子晕倒后可还会有其他的后遗症?”
朱大夫将写好的药方递给了安夏,便说道:“世子问的正好,老夫方才便想跟您提这件事,夫人她这回晕倒一半是因为急火攻心,但另一半则是她本身体质就较为虚弱,老夫方才诊她脉象发现,恐怕这是世子夫人自小便有的小毛病。”
裴扶墨哑声道:“内子幼时曾在冬日失足落水过一次,昏迷了整整两日才醒来,虽说身体调养了许久,但自那之后体力便比以往更为虚弱了。”
朱大夫恍然大悟:“原是如此,老夫观她脉象便是体虚,内有轻微寒症,不过这些算不得大碍,只要好生调养进补就好,不会影响到生命安危。”
听到这句话,屋内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接下来的话,令云氏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朱大夫面色愁苦道:“但世子夫人因幼时落入冰水的缘故留下了体寒的病根,恐怕多少会有碍于怀有子嗣一事……”
云氏惊地匆忙站起来,追问:“这是说,她今后不能怀孩子了?”
朱大夫连忙摇头,“侯夫人此言差矣,只是有碍于身孕,并非是永远无法怀有身孕,世子夫人过于体弱,怀上子嗣的可能性只较比其他女子要稍微低一些,不过世子不必担忧,同样是只要好生调养,这些都不算问题。”
朱大夫交代完一些注意事项,便提着医药箱出了寒凌居。
屋内气氛极其冷沉严肃。
裴灵梦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了,即便活泼随性如她都知道对一个女子来说,怀子嗣艰难是多么严重的事。
云氏叹了一口气,很想说些什么,犹豫一番,话到嘴边还是改口了,“怀徵,一会儿等慕慕醒了后,你定要亲自看着她将喝下去。”
裴扶墨半张脸隐在暗处,冷峻到无人敢接近,他一直望着床榻的方向,没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
自从他性情大变后,云氏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小儿子了,更加看不懂他跟慕慕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时她看在眼里觉得他们无比恩爱,有时又觉得他们之间好似隔了许许多多,彼此怎么都走不近。
云氏想了想,还是又说了一句:“难以怀有子嗣的事,你先不要同慕慕提起,届时母亲会安排你长姐认识的妇科圣手给她瞧瞧的。”
裴扶墨淡声道:“儿子知道,母亲,慕慕该休息了。”
这句话便是赶人了。
云氏不好说什么,再数落下去也没意思,便拉着裴灵梦离开了。
母女二人出了寒凌居,正巧遇到裴幽站在院外,不知他等了多久,看见她们出来,裴幽面容急切地问:“母亲,慕慕她出何事了?”
裴扶墨坐在床沿边,一双波澜不惊的眸轻微闪烁,他认真地看着昏睡的江絮清,想要将她此时脆弱的模样深深刻印进心里的认真。
安夏这时轻手轻脚地端着铜盆进屋,盆子轻轻放落在木架上后,她便打算退下去。
裴扶墨忽然喊住她。
安夏背脊不由发冷,迟疑了下就低着头走过来。
裴扶墨眼神还没从江絮清的脸色挪开。
安夏侯了半晌实在难安,不明白世子突然叫住她做什么。
过了片刻,他将脸侧过来,语气沉沉地问:“夫人回府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安夏一直低垂着首,将事先已经准备好的说辞全部交代了出来。
哪想世子并非那般好糊弄的人,他面露不悦,“朱大夫说她是急火攻心,导致呼吸不顺才窒息晕倒,你跟我说她是回来后觉得很累才晕的?”
世子的声音着实可怕,安夏实在吓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平日只要夫人在时,他即便冷着脸也没让人这般恐惧,现在安夏觉得自己仿佛是衙署在等着受刑的犯人,惊悚万分。
她连忙扑通跪地,回道:“回世子的话,夫人傍晚从衙署出来后便魂不守舍,心情不虞,回来后又在屋里哭了许久,说了一些奴婢实在听不清的话,奴婢怎么都哄不好,后来夫人是真的哭到晕倒了。”
安夏担心裴扶墨不信,又伤心地补充了几句:“夫人当时哭得很难过,奴婢服侍夫人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夫人哭成那般……”
裴扶墨闭了闭眼,覆在膝上的掌心缓缓收紧,心里同样酸酸胀胀被用力拉扯一般。
她哭了?为何要哭。
安夏一直低着头,她不知世子听完这段话是作何感想,但只要是个正常男人听到自己的娘子跟他分开后哭到晕倒,也该会方寸大乱心疼不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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