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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中娇(猪猪丁)


萧翊穿梭其中常有错觉。
杨楼街今日格外热闹,他站在街口瞧了几眼,发觉因有新馆子开张,人气都冒到一处去了。
越过重重人影,他总算瞧见沈记食楼的招牌,他是人群中唯一背对着寻味斋的客人。
此际临近饭点,城中好尝鲜的人越聚越多,萧翊隐在人堆里,一眼望见了站在帐台后的方柔。
她正与食客谈笑风生,秀色照人,似乎并没有因方才那场意外分心。
沈记今日清闲,方柔招呼好客人便撑着下巴翻账本,面色稍显凝重,右手提着笔悬空比划,看来算账实在不是她所擅长。
后来,萧翊又见着沈映萝掀帘子从后院进了大堂,不知方柔与她说了些什么,沈映萝扬起手敲了敲她的脑门,脸上却带着笑。
方柔露出羞怯的小表情,摇着沈映萝的手臂姿态很讨好。
萧翊站在大街上,人来人往与他无关。他安静地望着这一幕幕,嘴角不自觉带了些笑。
他瞧出来方柔这些年过得很好,再不像被困在京都王府那段日子,哪怕笑起来也带了勉强和保留,总是心事重重。
他又何须问?不及亲眼所见来得真切。
也只有在现下这样强烈的对比之下,萧翊才察觉自己误解颇深,错得荒唐。
她生性自由自在,怎会真正安心留在王府做金丝雀……
他以为她回心转意,其实不过是她逃生的手段,不顾一切,宁愿做出那么多违背本心的事,恨到下毒刺杀,收起了善心弃他不顾,就这样跟裴昭一走了之。
她一直在努力挣脱他的控制,所以她当年所言算不得违心,那孩子没了,与她来说或许真是好事。
他早该想到。
萧翊见过了她,心中总算满足,他强忍下闯进食楼与方柔说话的欲.望,转身打算离去。
谁知大堂里有人比他反应快,那小小的身影忽而跳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胳膊:“叔叔!”
萧翊一怔,垂眸,见乘乘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阿娘说你已没大碍了,真的吗?”
他抬手摸了摸乘乘的脑袋,笑着点点头。
乘乘拉他往食楼走,“你要进去吃饭么?阿娘手艺一般,但我舅母可会弄好吃的啦!”
萧翊脚步一顿,忙说:“乘乘,我吃过午饭了。”
小姑娘没他力气大,她一时拽不动,又好奇地打量着萧翊,“那你是来找阿娘的么?”
萧翊脸色一滞,连声否认:“我去办些事,恰好路过杨楼街。”
乘乘歪着脑袋想问又不好意思问,憋得脸颊微微泛出层绯色,那一瞬像极了方柔,倒教萧翊怔然出神。
此时大批食客都已进了寻味斋,杨楼街总算清静下来。他们一大一小站在街边着实显眼,萧翊不愿提早露锋芒,忙牵着乘乘走到角落。
纵然萧翊深知乘乘的身世,可他对她有一丝莫名的亲近感。
她性子外放开朗,还带了些耿直天真,的确很像方柔会教养出的孩子。但一想到这孩子的父亲,萧翊心中闷痛,不由生出些复杂的情绪。
思及此,他心念一动,低声问:“乘乘,你有学名么?”
萧翊虽为他向孩子套话的行为而不耻,可他太过好奇,也不死心那般,非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好让自己认命。
他只得自我安慰,套话并非行恶不端,只是出于故人间的关心。
乘乘天真地望着他:“我还没正式去书院呢!”
萧翊见她起了误会,只得换了更直白的问法:“那你姓什么?”
乘乘轻笑:“我姓方。”
他一怔,难得语塞。
乘乘好奇地望过来,萧翊忙压下那阵异色,牵起一抹笑:“你爹也姓方?”
她摇了摇头,神情十分平静:“我不知道我爹叫什么,阿娘只说他以前在军营当差,后来死在了关外,可惜我从没见过他。”
萧翊脸色一滞,忽而觉着心底被人慢慢灌了沙子,一点点往下沉,那阵闷痛又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不及多想,甚至有些糊涂了,方柔和裴昭逃往颂余之后究竟发生了何事?
裴昭过世的消息居然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哪怕他那些年接触不到核心机要,可李明铮不会对此毫无所知,更不可能会对他隐瞒这么大的事情。
若又是裴昭假死脱身瞒天过海的障眼法?可,裴昭哪还有后顾之忧……
他独自思忖着,乘乘脸上却并没有难过的神色,她反问:“叔,你成亲了么?”
这句话又把萧翊的神思拉了回来。
他沉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乘乘“啊”了一声,“你娘子也在宁江么?”
萧翊刚要回答,不远处忽然有人喊:“乘乘,回来!”
二人循声抬头,见是拿着锅铲的沈映萝。
她脸色如常,可语气却十分严厉。
乘乘倒吸一口凉气,低声嘀咕:“完了,我本来该去米铺拿单子,跟你说着话竟给忘了。舅母该教训我了……”
她即刻堆着笑脸,快步跑向沈映萝。可出乎她的意料,沈映萝并没有为难她,只让她先回食楼,乘乘哪敢有其他想法,本着能躲则躲的念头,一溜烟跑没了影。
萧翊正色,稍稍俯身朝沈映萝问好,随即转身要离开。
沈映萝喊:“慢着。”
人已快步朝他走来。
萧翊沉声:“阿嫂安好。”
沈映萝抬手制止他:“少攀亲,我可不是你嫂子。”
萧翊一时无言,只得点点头,静待她的下文。
沈映萝打量着他,撇了撇嘴,“真是孽缘,兜兜转转还能再遇见,我们上辈子欠你的,阴魂不散。”
语气很嫌弃,脸色很不耐,但并没有杀之后快的凶神恶煞。
沈映萝又道:“姓萧的,我没读过书,不会说漂亮话。我可预先提点你,你若敢纠缠小妹,还有乘乘……”
她顿了顿,竟扬起手里的锅铲,还没说完,萧翊语气冷静地接话:“谢夫人多虑,我来宁江只因有要事在身,待事情办妥,我自然会离开。”
他朝她郑重作揖:“绝不打扰。”
沈映萝没料到他这般坦白,骂人的话到口边说不出来,张了张嘴,眨眨眼,最后没好气道:“说得好像谁稀罕留你!”
萧翊低叹一声,不欲纠缠,刚转身,又被她喊住:“等等,你来宁江所为何事?”
她的眼神里满是警惕,显然怀疑他所言不过是托辞。
萧翊皱了皱眉,沉声:“事关机要,恕难相告。还望谢夫人只当不认识我,免起不必要的麻烦。”
说罢,他不再等沈映萝作何反应,提步没入人群之中,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杨楼街。
沈映萝“哎”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驳萧翊这句告诫,只得长叹了一声,嘴里嘀咕:“自作多情,谁稀罕认识你……”
转身回了食楼,方柔不安地趴在帐台张望,见了沈映萝撂帘子进门,不由紧张地望着她,“他怎么找来了?”
沈映萝站在帐台边安慰方柔:“宁江就这般大,兴许是路过。”
方柔露出了极度怀疑的表情,沈映萝敷衍地打了个哈哈,才道:“按理说,那事儿闹得这样大,至今也没听说宁王封号归复的消息。他既然是自由身,天南地北想去哪儿倒真无权干涉。他说来这儿办正事,可具体办什么事不肯说。”
方柔神思不定:“我今日在家中见着那提刀侍卫,称他作钦差密使?”
沈映萝挑了挑眉:“钦差?奉旨查案么……”她话锋一转,压低了嗓子凑近方柔,“你说,他冲谁来?”
方柔皱眉:“宁江这么个小地方,还能有什么案子居然要派钦差密查?”
沈映萝想了想,没个门道,又谨慎地问:“小小,你觉着他是冲你来么?”
方柔沉吟片刻,心中有些把握:“他……不像骗人。若真想为难,当即赖上我让那随从施压,民怎么与官斗?何况还有乘乘作要挟,他可以轻而易举威胁我,叫我没法反抗。”
她冷笑:“这不是他一贯的手段么?只不过他没有这样做,所以,我才觉着也许真是巧合。”
沈映萝皱眉,细细回想方才与萧翊的对谈,也没觉察出不妥。
最后只得道:“你师兄已知晓此事,他急着走镖去丘城抽不开身,托我看着些,你宽心好了。皇帝的姿态摆在这儿,萧翊毕竟是戴罪之身,他要真敢乱来,咱们就上京都告御状,再参他一本,叫他彻底万劫不复。”
方柔见沈映萝越说越荒唐,忙止了她的话,叹说只要萧翊别打扰她和乘乘过日子,旁的事情与她无关,她也不感兴趣。
事情已过去这样久,他没了能翻云覆雨的权势,稍有苗头,皇帝必然比他们还要警惕,断不会再由得萧翊妄为乱来。
当年她到底不忍,没有了结萧翊的性命,而今时过境迁,他已再无法布下天罗地网将她困住。
他见识过她的决心,大不了鱼死网破。
方柔定下神思,把账本一盖。
她扫了眼店内寥寥无几的客人,一叹:“我瞧着今日也就如此了,对门儿生意火爆,咱们且当休沐歇着吧。”
沈映萝横眉一扬,又想敲她脑门,方柔这回提前躲了过去,掩嘴偷笑。
“阿嫂,我去趟书院,乘乘秋后该上学堂了,我得打点打点。”她边说着,将袖口绑带解开,从帐台后绕了出来。
沈映萝挥挥手打发她走。
方柔拢了拢长发,从柜子抱起她提前备好的见礼,是她托谢镜颐从丘城带回的成套笔墨纸砚,十分名贵,很拿得出手。
正是此际,门外忽停了辆豪华的马车,连那驾车的马夫都穿着锦袍,排场不容小觑。
有位小厮跳下车来,替里头的贵人掀了帘子。
那人一身绫罗绸缎,是极上乘的料子,放眼丘城也找不出几件,谁能想到,小小的宁江竟卧虎藏龙有此富庶。
方柔人还没走到门前,长帘从外掀开,她一晃神,往后退了半步,高大的影子.逼.了进来。
来人剑眉星目,气质舒朗。他瞧见方柔,旋即露了笑:“阿柔,你要出门?”

方柔对他一笑:“我去趟书院。”随后错身让开了位置, “穆公子请便。”
穆珩脸色一僵,听了这声客套的称呼委屈上了似得,人没动,反倒是小厮殷勤地掀开门帘, 方柔疑惑地望了穆珩一眼。
只听他道:“我送你。”
方柔摇了摇头:“我走着去也不远。”
说罢, 她谢过那小厮帮忙掀帘子, 不再与穆珩纠缠,提步出了食楼。
穆珩快步跟上:“那我同你一块走着去。”
方柔一叹:“我听罗管事说你才回宁江, 没旁的事情要忙么?”
穆珩“哎”了声:“正因急着见你,早已安排妥了。眼下没旁的要事, 甘愿为你鞍前马后。”
方柔听了眉心直跳, 忙说:“你可别折煞我, 玉章。我找朱夫子有正事商议,你别跟着了。”
穆珩忽然顿了步子,语气十分委屈:“东家,我一个月未见你了,就想陪着说说话,绝不干涉打扰。”
他改换了称呼, 姿态摆得极低, 方柔看了他一眼, 低低叹了声。
“那我们讲好,待会儿你只看不说。”
穆珩霎时喜上眉梢, 拦了方柔一把:“一块儿乘马车去吧?”
方柔松了笑意,无奈地摇了摇头,知晓他身娇肉贵惯来吃不得苦, 这便转头朝马车走去。
穆珩一路话不停, 方柔也耐心与他闲谈。
他说起这路南下见闻, 又说他爹打算在广安府也开几间铺子,这回正顺道一并看了合适的地方,估计是板上钉钉。
方柔耐心搭着话,穆珩越说越起劲。
末了,又问:“谢大哥走镖去了么?”
方柔点头:“阿嫂说他今早出发去了丘城。”
他笑:“我特地带了些广安名酒给他尝新鲜,明日就让人送去家里,好让他解解瘾。”
方柔:“你有心了,师兄常说,知他者莫若玉章。”
穆珩嘴上没把门:“能讨得大舅哥欢心,咱俩才能水到渠成尽快成婚。”
方柔瞥了他一眼:“少胡说八道。”
她转话:“上回那位丘城袁家的二姑娘,如何了?我觉着她与你般配,门当户对,年纪也合适。玉章,你转眼也及冠一年了,该考虑成家大事。”
穆珩忽而很正经地望着她:“阿柔,我说过非你不娶,这不是玩笑话。”
方柔朝外轻声喊:“胡伯,劳烦停一停。”
穆珩一怔,马车倒是缓缓停稳了,小厮好奇地掀开帘子朝里看,只见方柔已抱着木匣子快步跳下车。
穆珩追下来,方柔退了几步:“穆公子,请你别再纠缠。”
她脸色沉静,姿态很冷淡,穆珩知晓她认真计较了。
他不再往前,忙说:“好我不提了,你先上车。”
方柔摇了摇头,“前边就是书院,多谢穆公子捎我一段,你请回吧。”
说罢,她转身便走,穆珩喊了两句,可她态度坚决。
小厮凑上前挠头:“公子,你又说了什么惹方娘子不痛快?”
穆珩没好气:“什么叫‘又’?”
小厮掰着手指:“上回在沈记、上上回在临江楼、上上上回去郊外放纸鸢、上……”
他的嘴被穆珩捂住:“你记性好,你不去当账房?”
穆珩惆怅地望着方柔远去的身影,忽而灵光一现,他招手让小厮凑到跟前,低声吩咐了一通。
“听明白了么?”他撒开手。
小厮点头如捣蒜,“小的务必马到功成!”
方柔倒没真把这事放心上,她记挂着去书院见夫子,已想好了一番措辞。
其实适龄孩子去书院并没有这般麻烦,只需要有户籍登记入册,去县衙拿份盖印的文书送去书院,交一笔银子,如此而已。
只是乘乘情况特殊,她的户籍因有疑点一直没被县衙收录。
方柔和沈映萝轮番去游说了几次,到底没办下来,后来马贼一事闹得人心惶惶,地方官一换再换,此事就变得更麻烦,上头不问不管,都在踢皮球,入籍便一直搁置。
后来还是谢镜颐托人去打听到,说可以试着与夫子单独说说情,哪怕不收编在册只作个旁听的学生,文书可压后再补递,这也是个办法。
方柔心中忐忑,朱夫子在本地很有威望,曾中过举,十村八店无人不敬。而上一回,他前来梨园巷替亲侄儿提亲,遭到方柔冷言拒绝。
后来双方虽没交恶,可方柔心底始终不安。
不过这回再与夫子见面,二人对谈过,她倒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
朱夫子明辨事理,公私分明,方柔没说明来意之前,他甚至和颜悦色地与她说了几句家常,言辞中对乘乘也有印象。
后来,朱夫子说学问不涉出身,只要一心向学,旁的规矩都是其次。
事情谈得很顺利,方柔心情大好,连声谢过朱夫子,执意要他收下见礼。可朱夫子此时倒板起了脸,斥责方柔有辱斯文,一番话令她无地自容,只得把那四宝收了起来。
临别前,朱夫子忽然道:“老夫收下新学生并非难事,只不过,寻常人家的孩子都是满五逢六方开蒙。她年岁不足,若功课跟不上,我可不会手下留情,所以你在家也须得紧着些。”
方柔欲言又止,咬了咬唇,最后只点点头,谢过朱夫子提醒。
这便拜别朱夫子,心满意足地出了书院大门,没走几步,又见穆家的马车就停在不远。
胡伯冲她客气地笑了笑,像是怕她多心,忙迎上前来:“方娘子,我瞧你春风满面,想来事情办妥了。”
方柔笑着点了点头,不打算多逗留。
不料胡伯稍稍拦了拦,忙道:“公子去了商号议事,吩咐我将方娘子送回杨楼街。”
方柔不想受这份好意,可胡伯很坚持:“方娘子随我来吧,这是公子的好心,你无需多想。”
她无意为难下人,可对这样的强势更有抵触。穆珩是不了解内情的,方柔并不怪他,因她从没跟宁江任何一个人吐露过从前的恩怨。
穆珩不知晓她痛恨旁人拿这份高高在上来要挟,打着为她好的名号,非.逼.着她接受违背意愿的事情。
下人没有错,主子有命令哪有不听吩咐的余地?她以前就是太心善,瞻前顾后,考虑太多旁人的处境,不愿别人为难的后果便是她自己默默承受。
方柔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她不由心生怪异,以前她与穆珩相处,他从没有做过令她反感的行为。往往是尊重、讨好居多,虽方柔觉着不必如此,但许多时候穆珩点到即止,从不越界,她也不好伸手打了笑脸人,二人向来相处和睦。
可自从他明确表示过爱慕之情后,方柔心底的抵触和反感越来越浓。
她偶尔会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反省,难不成是她因旧事藏在心中,导致偏见过重?其实,男女相处彼此生出爱慕再寻常不过,更何况在民风同样开放的宁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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