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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中娇(猪猪丁)


萧翊顺手拿过一册奏疏,暂未开口。
阿妩又道:“只剩太后及皇后二位娘娘的宫殿未有机会探查。”
萧翊的动作一停,心中忽有一阵古怪的遐思。
……会是太后么?难道她最初说的那句告诫,并非要对方柔动手,而是早已做好协助她逃离京都的打算?
萧翊暗忖,能够有这样大的本事,调动人马密杀庄子边潜伏的暗卫,再安排替身假扮秦五通的徒弟将方柔接走,送她钱银马匹,算准时机为她出逃争取时间……这桩桩件件的线索串联起来,那幕后之人的模样竟与太后重叠那般,恍惚间闪现在他眼前。
所以太后当日怒不可遏喝令方柔跪下,是因方柔破坏了她的全盘计划,导致密谋付之东流,一切回到原点。
所以太后一点也不好奇那孩子的下落,她甚至连提都没提,顺顺当当地给方柔抬了平妻,只因她其实一早知晓,如今想做些补偿?
萧翊联想至此,忽然起了一阵无力感。
他的母后就这般容不下方柔么?为了安抚沈清清,为了嫡子名正言顺,竟能狠心将那孩子除掉。
他沉默了很久,阿妩忍不住抬眸看向萧翊,静待他的吩咐。
最后,萧翊放下奏疏,眼眸微压,沉声:“找个机会去太后那,做得干净些。太后不是其他妃嫔,把心思藏好,不必急于求成。”
阿妩低声应下,仍静候着,不得令不敢退。
萧翊静心看完那册奏疏,没旁的要事,他提笔写了批录,将奏疏放到一旁,才道:“王妃近来如何?”
阿妩答:“王妃近来吃得不多,容易干呕,却也吐不出来。心情倒平和,喜欢在软榻看书,也偶尔去御花园散心,比先前愿意出门走动。”
又补充:“王妃似乎很喜欢淳宜公主,在御花园见着面,总会逗逗她。”
萧翊长睫一颤,忽然问:“珍嫔的宫殿查了么?”
阿妩一怔,忙道:“珍嫔娘娘惯来低调处事,近月来又一直留在乾康宫照料圣上,是奴疏忽了。”
萧翊冷声:“孤当初为何饶过你,还记得么?”
阿妩即刻跪下:“奴不敢忘。殿下知晓奴曾在宫中当差,明白各宫人事,所以命奴密查那女郎中的来历。”
她心惊胆战地趴伏在地,忽而想起那日在庄子见到萧翊大发雷霆的模样。他手中的马鞭毫不留情地抽在王嬷嬷身上,那血淋淋的场面她不敢回想。
她后来打算将功补过,斗着胆说觉察那女郎中的神姿像宫里的作派,隐约面熟,由此才免去责罚,先被萧翊关到冷室,过后才把她安排入宫,叫她查出来那女郎中来历,否则自担罪责。
萧翊:“去吧。”
阿妩不敢再耽搁,忙福身退下,刚要推开书阁的门,萧翊的声音追了上来:“王妃的起居也得看紧。”
阿妩低声:“诺。”
萧翊在书阁静心批完奏疏,临到天色暗了,他才意识到何沉仍没前来复命。
如此说来,方柔一直没有回宫。
他松了身子,靠着椅背,蹙眉望着书案上的奏疏出神。
也正是此际,何沉的脚步停在了门外:“殿下。”
萧翊怔然回神,理了理思绪,传他进屋。
人走到跟前,萧翊抬眸瞥了眼,倒似如沐春风,看来他与方柔相处和睦,没受气。
他心中不忿,却不表露,只说:“如何?”
何沉忙答:“方姑娘说有些累,春桃伺候她歇下了。”
萧翊看着他没说话,何沉心底打鼓,刚打算主动交代,又被打断:“去哪了?”
何沉心一紧,低声:“方姑娘吃过午饭,便让属下带她去了朝晖园。方姑娘在那儿游园赏雪,停了许久。”
萧翊长睫微动,朝晖园打马球……方柔可真是好兴致,好心思。
心心念念惦记着她与裴昭初识的地方,那同样也是她第一次背叛他的地方。于萧翊来说,当日的回忆并不美好,而他心里的这份不美好,却是方柔心中难得的温柔乡。
他沉默良久,低声问:“你怎么看?”
何沉迅速地瞥了一眼萧翊,垂下头,犹豫了半晌,这才道:“属下不敢妄言。”
萧翊抬眸看着他,挑了挑眉:“不罚你。”
何沉沉息:“属下斗胆,许是我愚钝品察错了。我觉着,方姑娘不面对殿下时,情致都不错。”
何沉说完有丝悔意,但这话绝非虚言,这是他跟随方柔大半日之后十分深切的感悟。
方柔大多时候仍是那天真可人的小师妹,虽脾性里多了几分沉静,但绝不是他平日在景宁宫见着那般死气沉沉,惯爱冷嘲热讽不愿好好说话,萧翊不愿听她却偏爱挑着说,跟西辞院里那位方姑娘截然不同。
方柔此番回京那时,甚至连他都以为是裴昭给方姑娘下了迷.魂.药,否则同一个人的性情怎会变得如此翻天覆地?
直到今日他与方柔、春桃主仆二人共处,似乎才发现根源所在。
而这个发现,他不敢明言,甚至不敢在脑海里产生具体的想法,这念头是会害人的,一不小心可能陷入龙潭虎穴,不得翻身。
方姑娘只是厌恶他的主子,只是针对宁王萧翊。
萧翊蓦地站起身,何沉竟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察觉到自己失态,他忙站正,沉下声:“属下知错。”
萧翊攥着拳,面色怫然不悦,因这句直白的判断他心知肚明。只是再由何沉亲口说出来,他更加恼怒。
连旁人都瞧出来了,方柔就是对他存着偏见,无论他做什么、怎么做,她都不会心平气和地去看待、去接纳。
事情的源头就是错,那无论过程如何,结局都只有一个。
“你何错之有?”萧翊瞪了他一眼,“孤听明白了,心中自有分寸。”
何沉大着胆子,又小声道:“殿下,方姑娘需要时间想清楚。您越逼她,或许适得其反……”
萧翊:“你很懂。”
何沉立刻闭嘴,见好就收。
书阁里静了一会儿,萧翊独自走到窗前,远天阴沉,又将下雪了。
“你去办件事。”他忽然开口吩咐。
何沉跟上前,收了先前的轻松姿态。
“年节要到了,去查查她在丘城怎么过除夕,好日子别糟蹋,让她开心些。”
何沉又是一怔,随即应声领命。
方柔原想稍作歇息,不料昏昏沉沉一直睡到了夜里。
床幔没放下,她迷蒙之中睁开眼,瞧见萧翊正坐在小案后看奏疏。
她没动弹,不想让萧翊察觉她已转醒,就这样半侧着身子,眼眸微敛,恰好能瞧见他的一举一动,又不叫人看出端倪。
方柔看得久了,不由打量起他来。她许久没有这样的心境,因她被迫回到他身边后,她见到萧翊只觉得厌烦。
而此刻,无人可察,她今日去了朝晖园,心情正好。也许正如萧翊渴求的那样,她此刻平和、柔软,对人事都不带着偏见。
他倒是瘦了些,五官走势便更加凌厉,沉默时眉头微微皱起,有不怒自威的魄力。
方柔察觉到他眼下有片淡淡的青乌,应是操劳政.,事睡眠不足,但脸上并无明显的倦容。
她以前极少能见他处理公务时的模样,因在宁王府,他们只在西辞院相处,萧翊自不会将朝事带回别院来。
而在西辞院的萧翊,有些孟,浪恣.意,言行中透露着一丝慵懒的潇洒,公子风流,彼时方柔心中有爱慕。
回到皇宫之后就变了。
方柔说不出来,可她的确已经很久没有仔细观察过他。
他对她的包容变得极宽,底线难以捉摸,方柔总是试探不清。她深知知己知彼,方能谋成大事,可如今的萧翊越发令她看不透彻。
方柔神思飘远,却没留意到萧翊已将目光投了过来。
“看也看了许久,要忍到什么时候?”他按下奏疏,坐在案后松了松身子。
方柔一怔,下意识想闭眼装睡,后又觉得心虚得可笑,这便慢慢抬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站起身,一时不知道往哪去,只得站在一旁与他对视。
萧翊好整以暇地支着胳膊,随后朝她伸出手:“阿柔,过来。”
方柔抿唇,最后不情愿地挪动步子,越走越近,便瞧见他朝她伸来的那只手,掌间有几道暗痕。
她愣了愣,旋即想起在竹南小馆被他捏碎的茶杯。
不待她彻底靠近,萧翊已拢她入怀,随后将手搁在她的指间,硬凑上去,让她抚过他的伤口,语气里带着些委屈那般:“阿柔,替我上药吧。”
方柔沉默了片刻,想站起身,萧翊没让。
她皱眉:“你不让我取药匣子,我如何帮你?”
萧翊搂着她的肩,把头轻轻埋在她的发间,声音低闷:“不急。”
方柔耐着性子,消耗今日去过朝晖园余留的好情绪。他拢着她,力道有些重,方柔觉得喘不上气,便挡了一下。
萧翊即刻关切地扶正她的身子:“不舒服了?”
方柔别开眼:“你还要不要我帮你?”
萧翊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又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他心中兴致索然,伸长胳膊往身后一捞,放在柜子里的小药匣被摆在了案上。
方柔终于站了起来,但也去不了别处,她被萧翊圈在有限的空间里,只得默默低头将药粉和绢帛摆出来。
她微俯下身,托起他的手,小心地清理着伤口边的血痕。这双手当真如玉,灯下有些朦胧,瞧着越发修长有力。
方柔心无旁骛,动作轻柔谨慎,两人相对无言之际,萧翊却总算找回了一丝从前的影子。
那时他们还在宿丘山,方柔一时兴起想去关外看海市,二人回来的途中遇着了边境流寇,一帮草包见色起意,萧翊虽以一敌众打得这帮流寇落荒而逃,可他彼时重伤初愈,元气到底有损,最后那下徒手接住贼寇的骨鞭,手掌倒伤得不轻。
方柔急得不行,不住在叹这么好看的一双手,可不能留下隐患。
萧翊那时还笑她可爱,大男人的手留些伤疤又有何妨?
他还逗她,莫不是因看中这双手,由此才倾慕与他,那旦日瞧上了别人的手,是否要始乱终弃?方柔又气又羞,当即挥拳捶了他好一会儿,过后又被萧翊捉住腕子揽进怀中。
那时她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搁在腿上,动作极轻,细致地替他清洗创口,覆上药粉包扎妥帖,那时,她将他郑重而谨慎地放在心间。
萧翊回忆出神,嘴角掀起一丝笑意,直到方柔将他的手重新放回案上。
她神色淡然,将那绢帛剪下一段,再度捧起他的手掌。
萧翊长睫轻颤,他忽然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握住方柔的腕,她一颤,停下动作。
“殿下,我弄疼你了么?”
萧翊心底一沉,半晌才说:“小小,你看着我。”
方柔放下了绢帛,直起身子,抬眸与他对视。平静、冷漠,毫无波澜,让萧翊心底生痛。
“小小,你我试着好好相处,像你说的那样,好么?”
他语气里难得有了一丝恳求,姿态放得低,从未有过。
方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直到萧翊心底蔓延一丝慌张和不安。
这个男人她曾爱慕过,也实在奇怪,为何同样是这张脸,同样是这个人,甚至比先前还多了一丝别的气质,那是好的一面,可方柔不为所动。
她轻轻掰开萧翊的手,拿起绢帛搁在他掌间,摇了摇头:“殿下,我不愿意骗人,既然你问了,我坦白与你说,我做不到。”
萧翊的心忽然陷下去那般。

那晚之后, 方柔很少能再见到萧翊。
他照例与她同床共眠,可旁的时间要么在书阁召见大臣,要么去乾康宫与皇帝商议政事,听何沉说, 他偶尔也去太后宫里坐坐。
除去皇帝幽居深宫不朝, 他仍以摄政王的身份把持朝政, 好似一切都没变化。
方柔偶尔能在后宫见着苏玉茹,听她说, 皇后求着见皇帝一面,可话传不到乾康宫。她又叹, 哪怕传到皇帝面前, 他应当也不会去见她。
春桃也跟阿妩悄悄感叹, 在冷宫里的嫔妃,不死也疯。
方柔做不了主,不愿多说,心中只道她比皇后好不到哪去,景宁宫于她来说,也是个迟早会逼疯她的冷宫。
又过了一段时日, 临近除夕年节, 苏玉茹从乾康宫领了些赏赐, 方柔才知晓,她将要嫁人了。她那位如意郎君, 正是在花程节阴差阳错与她绑在一条金绳上的郎子丰。
方柔起先为她高兴,过后,难免想起裴昭。
于是那段日子, 她脸上的笑明显又少了。
萧翊虽不与她见面, 可这些点滴都由阿妩细致回传。
那日他刚从乾康宫议事回到书阁, 阿妩已候在了门外。
他静听了种种细节,并没有说些旁的话,只让阿妩想法子让方柔开怀一些,哪怕她想出宫去散心,提前做好筹备也可答允。
阿妩领命退下,不多时,何沉行色匆匆地进了书阁。
萧翊面前那盏茶已凉透,何沉这才收了话,神色凝重地退到了一旁。
“确认是他的尸体?”萧翊搓.磨着玉杯,心中自有思索。
何沉答:“裴昭肩上曾中过箭,派了知底细的人去查验,无误。”
萧翊手指一顿,冷笑:“何沉,我实在不信,这该如何是好?”
何沉默了默,“暴雪是天象,裴昭在流放营连日来并无异常,而且,那铺盖是营官随机指派的,没得选。裴昭或许……命有此劫。”
“命?”萧翊一哼,“我不信他云尉大将军这般命薄。”
何沉不敢答话。
萧翊沉吟片刻,又道:“事情太顺理成章,必有我们瞧不清楚的地方。旁人当裴昭死了是好事,但你我断不能这样想。”
何沉:“属下明白。”
萧翊放下玉杯,又道:“云尉营那帮亲军如何了?”
“除了副将张成素侥幸逃走,其余都扣押在丘城监牢,由兵部亲派人监管。”
萧翊颔首:“能用则用,不能的就除军籍放归家乡,那些冥顽不灵的一直关着,到他们想明白为止。”
他顿了顿,“还想不明白的,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何沉低声应下。
过了会儿,他又道:“殿下,过几日便是年节,方姑娘以往……”
萧翊却忽然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何沉,你上回说她不见我,情致便很好。”
何沉一怔,悄悄抬眸瞧了瞧萧翊,不知他有何打算。
萧翊:“现在仍是如此么?”
何沉喉结一滚,有些紧张。自从上回他与方柔吃过一次拨霞,后又带她去了趟朝晖园,他们间来往倒是多了些。
也因萧翊许多时候避着方柔,所以诸多上传下达之事都由他从中奔波,一来二去交往自然频密了些,方柔对他的态度也日渐亲近。
这偌大的景宁宫,只怕唯有萧翊与她越来越生分,其他人都知晓方姑娘是个好说话、脾气顺的,还爱笑,对着众人和风细雨,都庆幸自个儿主子心底纯善。
他心中天人交战,好一会儿才低声答:“似乎仍是如此。”
说完便给自己捏了把汗,眼眸飞转,猜不透萧翊的心思。
萧翊沉默了片刻,方道:“这样好的时节,该让她圆满些。”
何沉静听着吩咐,萧翊最后叹了口气:“你们多上心,她现在显了月份,可心中仍没多少分寸,凡事不能由着她喜欢。”
何沉只得应下。
脸色有些犹疑,被萧翊转眸瞥见,“有话就说。”
何沉下意识深呼吸给自己壮胆:“殿下,您在替方姑娘考虑,她日后总会明白的。”
萧翊睨了他一眼,何沉忙俯身:“属下多嘴。”
他抬手挥退何沉,独自坐在书案后琢磨片刻,随后站起身离了景宁宫。
除夕,迎岁。
方柔许久没再这样开怀,这一日仿似梦中。
也不知春桃与何沉筹备了多久,她自睁眼开始,所有的事物都像往日重现,而这份回忆,源自丘城,源自她心心念念的家乡。
贴挥春,送岁红,方柔和春桃都穿上了贺岁的新衣,午饭后,春桃还喊来阿妩跟何沉,四个人围坐在软榻边,慢慢悠悠地包饺子。
何沉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不料手艺竟比阿妩还要好。
方柔意外地瞧着他巧手搓揉,包个饺子也就眨眼之间,不由好奇:“何侍卫,你这手艺打哪儿学的?”
何沉心无旁骛地干活:“我在家中排老大,自小学着照顾人,干些粗活不在话下。”
方柔眨眨眼,对他又有了新一面的认知。
春桃嘴快道:“何侍卫,你娶亲了么?”
何沉摇头:“男子汉先立业。”
“哪家姑娘与你成婚,那可省事不少。”春桃心大,下意识叹了一句。惹得阿妩看了看她,又与方柔对视一眼,两人都忍不住掩嘴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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