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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中娇(猪猪丁)


他虽心中不悦,但吉古丽此话说得在理,他便压下了那阵抵触。
吉古丽见萧翊并未再阻拦,这才带着伊斯克走上前来。
萧翊守在一旁寸步不离,只让出了少许位置给二人动作。
方柔安静地坐着,吉古丽摸起她的手腕,细细诊脉。那名叫伊斯克的男使则将医箱搁在一旁,拿出针灸带铺开。
她悄悄瞥了几眼他的侧脸,实在无甚特别,鼻梁跟额头几乎压在一起,显得十分古怪。
只是那脸上的疤痕十分显眼,叫人不自觉就将注意力全落在上面,忽略了其他五官。
方柔便暗忖,昨夜定是她看走了眼,想多了。
吉古丽替她看过,与伊斯克换了个位置,萧翊以为他要握起方柔的手腕,刚要阻止,不料他却转身朝萧翊行礼,开口道:“殿下,施针的穴位在双膝之下,有劳您替王妃整理衣裳。”
他的声音极哑,像是吃了某种药,将嗓子熏坏了那般,令人听了心中发毛。
方柔一怔,抬眸瞥了他一眼,谁知萧翊冷声道:“须得如此么?”
方柔知晓他必然不乐意。
可不待伊斯克有何辩解,方柔忽感一阵恶心目眩,紧拽着萧翊的袖口,对着榻下干呕了几声,肚子翻江倒海,一时又觉十分疲惫。
萧翊大惊失色,忙轻抚着她的背,脸上写满了心疼和担忧。
不待旁人言语,方柔轻抚着心口,缓声:“阿翊,你就让他们试试。”
萧翊此时全副心思都放在方柔身上,他小心地抚着她的脸颊,忙点头说好。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在方柔喊他的那刹,伊斯克的手轻轻一颤,极不可察。
萧翊谨慎地撩起方柔的裙摆,堪堪就在两膝边上,极为谨慎。
伊斯克并无更多要求,他向萧翊道谢,又对方柔说了声得罪,这便开始施针。吉古丽见这边安稳,便走到一旁分拣草药。
萧翊站在方柔身边,认真地盯着伊斯克的一举一动,方柔有些紧张,于是别过脸,与春桃说闲话。
他的针灸之术的确高明,方柔只要不盯着看,只微微察觉一些.穴.道反应带来的麻痒。
萧翊见她难得露怯,不由心间一松,嘴边浮起一抹笑。
他轻轻握着方柔的手,她没有挣扎,任他.揉.捏。
很快地,这一份安宁被何沉打断:“殿下,监军李明铮在外求见。”
也正是此际,方柔忽而“嘶”了一声,秀眉微微蹙起,伊斯克方才在她膝头施针,那穴位格外不受刺激,登时起了阵剧烈的刺痛。
她下意识地握紧萧翊的手,他冷冷拂了眼伊斯克,颇为不满道:“医使须得仔细些,王妃本就怕疼,孤不想她白白受一次苦。”
伊斯克谨慎称是。
方柔只觉心有愧疚,忙说不怪旁人,萧翊握住她的手,顿了顿,缓声道:“我去趟书阁,阿妩在外候着,有何不妥即刻派人来找我。”
方柔默默点头,五指总算被松开,她悄悄叹了口气,把手搁在榻边,总算能靠在软垫上闭闭眼。
春桃被吉古丽叫到一旁,嘱咐她去找煎药的器具,那草药应当有些讲究,与寻常煎药的手法和要求并不一样。
春桃听得很仔细,方柔也安静地靠在一旁休息。她全无察觉,伊斯克的手已慢慢靠近。
她的五指忽而被握住,那人的手有些凉,方柔一怔,大惊失色地抬眸,忙想要将手抽开,可伊斯克只望着她,手底的力道狠了几分。
方柔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叫人,伊斯克却轻轻抬指,在唇间作了噤声的手势。
随后,他慢慢开口:“娘娘的手好凉,该多穿些衣裳。”
方柔骇然失色,她瞪大了眼,直愣愣地望着伊斯克,心砰砰跳动着。
这是她与裴昭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怎会知晓?
那日他们在将军府被迫分离,再见面,是她遥在高台送他踏上流放之路,紧接着便是那令她心如死灰的噩耗。
他声音沙哑,只惹来春桃狐疑地朝后看了一眼,可她只见着方柔转头望着窗外,那使臣依旧埋头施针。
她皱了皱眉,只当自己错听了动静,又转过脸,继续细听吉古丽的吩咐。
方柔的身子克制不住地轻颤着,直到伊斯克再次轻握住她的手,“娘娘不必忧虑,施针服药后,今夜应当就能安然入眠。”
方柔的心绪难以平定,她知晓自己不能漏出端倪,哪怕春桃信得过,可她毕竟不知道她与裴昭的事情。
更何况,屏风外有阿妩虎视眈眈,稍有不慎,说不定景宁宫又有一番天翻地覆。
她实在太害怕,更领教过萧翊盛怒之下的偏执和疯狂。
伊斯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她发觉她竟无法挣脱。
春桃不时朝这边望,似乎已起了些疑思,吉古丽忽然道:“你可弄清楚了?”
室内的胶着气氛,好似一息间荡然无存。
方柔的神思霎时落地,她终于抽出了手,藏在薄毯之下,转头冷静地望向春桃的背影:“颂余使臣不便每日出入景宁宫,这回是看殿下的面子才特地来替我开方诊治。春桃,你得仔细些。”
春桃忙低下头:“我知晓的,姑娘。”
方柔没再言语,春桃拿了方子跟随吉古丽出了门,同她前去煎药。
阿妩见吉古丽离了内室,刚觉得不妥,打算入内交替守着,不料自院外忽然闯进来一团小小的影子,“嗖”一声见不着。
紧跟着,淳宜公主快步跑进门来:“快替我找找小丸子!”
在她身后,苏玉茹也提着裙摆走进院里,这才道:“殿下的爱犬在外头受了惊吓,跑进景宁宫不知躲哪儿去了。你们快些帮忙,可千万别出了差错,圣上和珍嫔娘娘定没好脸色。”
阿妩犹疑不定之际,苏玉茹抬头看向她,招手:“阿妩,你也来。公主着急得很,你先看好她,我带人去找找,快些找到也能快些回乾康宫去。”
淳宜公主也在旁喊她,她不得违背,只得朝屏风后瞧了一眼,一切倒是如常。
她只暗想,方柔如今身在皇宫大内,她只要不离开景宁宫,事情出不了错,这颂余使臣也是萧翊亲自喊来的,应当无甚问题。
阿妩这便快步下了石阶,走到淳宜身边轻声安抚。
室内,方柔惊惶地望着伊斯克,几次欲言又止,唇角轻颤着,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伊斯克终于换了副神色,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僵硬,方柔这才察觉他先前几乎面无表情,所以瞧着并不突兀。
而现下,他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由此,那脸上的肉微微鼓起,便让人瞧出了不寻常。
她不敢置信,轻轻抬起手,放到他的鬓边,小声试探着:“裴、裴昭?”
伊斯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哀恸,他点点头,“阿柔,你受苦了。”
他的嗓音仍很低哑,方柔听着心底有些不是滋味。
在此际,她心头涌起一阵悲喜交集的感慨,她的手颤抖着抚上他的脸,触过那道疤,五指抖得厉害。
“你的脸……”
裴昭按住她的五指,轻声:“只是易容,这道疤不碍事。”
方柔一怔,容貌是外因所致,可裴昭这话意味着,这道疤却是真实存在。她心中疑云密布,他前去蜀地流放经历了些什么,为何竟在脸上留下了不可消除的伤疤?
他为何竟成为颂余使臣,又怎么忽然间通晓了针灸之术?
桩桩件件涌上心头,可他们并没有更多时间抽丝剥茧,阿妩很快会闯进来,萧翊也随时可能从书阁回来,若他们中任何人发现他们曾独处这样久,一定会起疑。
她只叹:“你不该回来。”
裴昭摇摇头:“阿柔,别说傻话。此际不便多言,你且宽心,我与谢大侠定将你安全带走。”
方柔又是一怔:“师兄也来了京都?”
裴昭快声:“他在外策应没入城。阿柔,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务必听清楚。”
方柔忙点头。
“旁的事情你不要问,也别多虑,待事情发生,你顺势而为便好,安安心心等着临盆生产。你只需做到一件事,以萧翊如今对你的姿态,相信他会答应。”
她不解:“什么事?”

院子里忽传来苏玉茹的声音, 那只小奶狗似乎已被找到。
裴昭沉声快语:“秋祭夜宴当日,你想法子留在宁王府。”
不待方柔追问,他忽而抽身站起,对她行礼:“娘娘, 微臣告退。”
也正是话音落下的间隙, 阿妩的裙角已出现在屏风之后。
她站在一旁, 神色如常地打量了一眼裴昭,见他已行礼退下。
二人擦肩而过, 阿妩与他颔首告别,随后快步走进内室。
她打量一圈, 确认无异, 这才道:“王妃娘娘, 您觉着如何?”
方柔垂眸:“好了许多。”
她知晓阿妩得守在一旁,并没有出言赶人,只是斜过身子,趴上窗台,稍稍探出了脑袋,望着裴昭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阿妩好奇地跟着望了眼, 正巧见着淳宜公主开心地抱起了那只小奶狗, 还以为方柔在看苏玉茹和公主, 自作聪明道:“公主说今日带着爱犬,不便进屋惊扰王妃。郎夫人抱过那小狗, 怕有闪失,也说不好入内。”
方柔闻言一怔,这才想起苏玉茹已嫁作人妇半年有余。
她还是头一回听旁人称呼苏玉茹为郎夫人, 不知怎么又想起花程节她与郎子丰一见如故, 可面上仍要佯作分外清白, 筹谋了许久,才得以终成眷属,一时不由百感交集。
她听了阿妩的解释,轻轻应了声,只说:“我有些累了,就在软榻休息一会儿。”
阿妩犹豫了片刻,又见她的确无精打采,好似下一刻眼皮就要抬不起来似得,这便默默地扶她躺好,盖上了薄毯,缓步退到了屏风之后。
方柔沉思着,心中已有决断。她可以再试一次,或许,萧翊要的只是她乖顺听话,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
如此,她又能反手作力,再次拿捏住他的要害。
书阁之中,萧翊与李明铮说过正事,何沉在旁谨听静候。
李明铮带来的都是好消息,云尉营总算被清算个彻底,裴昭先前的势力影响颇深,始终是个隐患。
萧翊与皇帝不同,并不能全然轻信倚重某一人,须得多方制衡,多方对抗竞争,才得以维持局势稳固。
先前裴昭一人独大,民间竟传出个西北王的称号,于萧翊看来,皇帝姿态上再忌惮再退让也没用。
萧翊奉行亲自动手,主动瓦解之策,而今的确得偿所愿。云尉营未起流血兵变,如今已改天换日,有了牢靠的心腹安插在各处,至此总算了去一桩心事。
这边大事罢休,萧翊的姿态了松了下来,叫了李明铮在一旁的茶室落座。
二人许久未见,此间对坐慢饮叙旧,倒别有一番滋味。
说来也巧,李明铮新婚之后便前往西北就任,而秦兰贞恰时有了身孕,只比方柔晚几月生产。
傅亭扬还曾在萧翊面前调侃李明铮,又说他们兄弟三人情谊坚定,如今就差他尚未婚配,恐怕得耽误不少,而他俩的孩子差不了多少,倒能从小结伴相交。
李明铮慢饮一叹:“看来王妃真受了不少罪。”
他顿了顿,又道:“兰贞倒极不相同,听母亲说她胃口好,平日也睡得长,倒是喜甜食,只是肚子不太显,一开始总觉着是郎中误判了。”
萧翊默默颔首,“她的确受苦了,今日找了颂余那边的人瞧看,只盼有用。”
李明铮犹疑了片刻,忽而低声问:“殿下,你想过没有?若王妃诞下的是小郡主……”
他后半句话终归还是隐了下去,倒是神色有些古怪。
萧翊心知肚明,却只是举杯饮了一口,缓声道:“我原先以为苏承茹在宫中作梗,戕害皇嗣,皇兄多年无所出,膝下唯有淳宜一位公主,由此才命我担起此责,为保江山正统我责无旁贷。”
他垂眸,忽而低笑:“只不过,清算苏氏一事比我想象中还要顺利,还要快。更何况,眼下我见她如此辛苦,早已不去想旁的事情,只盼她能平安顺利生产,别再受此煎熬。”
“世子又如何,郡主又如何?只此一次则已。只要这是我与她的孩子,儿女并无分别。”
李明铮闻言一怔,只觉萧翊变了许多,可细细一想,似乎又合情合理。他知他狠厉多谋,知他野心勃勃,可想认真回想过去,他这位好兄弟倒真从未有表露过篡权夺位的心思。
否则,以他多年筹谋,当初乾宫兵变帝位已唾手可得,可他最后只拿了玉玺,对诸臣所言位同天子,到了也并未宣旨称帝。
他当初所行一半是为了私欲,另一半,到底是为了震慑群臣。
他以雷霆手段收拾了太傅党,顺便堵住悠悠众口,不露些野心,只怕朝权颠覆。
万人之上并非他不能,所以,李明铮便知晓他只是不想。
李明铮默了片刻,忽而道:“兰贞倒时常去看望王妃,她二人性情相投很谈得来。”
萧翊一怔,微微蹙眉,这才反应过来李明铮说的是沈清清,是那位住在宁王府的王妃。
他这便想起,自那回相见后,沈清清并没有派人传话于他。他倒是让何沉去问过几次,无果,皆被沈清清找由头拒见,由此,和离一事僵持不下。
萧翊忽而起了一阵古怪的念头,刚打算开口,不料李明铮道:“兰贞上回戏言,与王妃什么都能说,唯独提起孩子就没了话题。她眼下有身孕,倒想有个年纪相仿的夫人作伴谈心。”
他这话说得颇有深意,惹得萧翊瞥了他一眼。
萧翊心里跟明镜似得,深知李明铮刚一回京就被夫人吹了枕边风,被指派来他跟前作沈清清的说客。
无非就是仍不同意和离,更生出要求子的念头,盼着二人能以夫妻的名义相处。
萧翊心觉无趣,只道:“想找说得上话的,不若请个旨意入宫,秦氏也好陪阿柔解闷。”
李明铮即刻心领神会,忙停了话头,见好就收不愿惹事。
谁知萧翊转话道:“你既然爱作说客,不如送佛送到西,让秦氏去劝一劝,和离不是死路。”
李明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负夫人所托,更被萧翊倒打一耙,惹了个苦差事上身。他二人的恩怨岂是和离这样简单,沈清清心底想不清明,谁劝也没用。
他只道回府须得与秦兰贞好好说道,少搀合宁王的家事。
末了,又一想,若秦兰贞能与方柔聊得来,倒也不是件坏事,毕竟他与萧翊多年结交感情深厚,夫人之间若能处成闺中密友,今后来往也方便,一时间神思飘远。
二人闲谈过,正值午膳,萧翊倒留了人,只是李明铮初回京都,久别胜新婚,迫不及待要回府陪秦兰贞,萧翊没再勉强。
他独自走回正殿,正巧见着方柔慢悠悠地挪着步子在布菜,忙蹙眉上前扶稳她:“这些事让春桃做便好,你月份大了,千万不能累着。”
谁知方柔居然一反常态,对他笑了笑:“我说阿翊得好好感谢圣上才是,那颂余使臣实在高明。也才施过一次针、喝了一回药,我歇了会儿,居然觉得周身轻松许多。”
萧翊意外地望着她,拉开些距离,上下打量,“当真?”
方柔点点头,似乎心情格外好。
“我若不是觉得大有好转,哪有精神做这些?”她搁下金筷,竟主动拉萧翊落座,“你瞧,胃口也好了不少,有许多想吃的东西。”
萧翊扫了一眼,发现桌上都是方柔以前惯常爱吃的,而且她脸上表情和缓温柔,连那笑也透着真心实意。
他又惊又喜,隐隐还有不安,他虽知晓这害喜之症多有折磨,可没料想那颂余秘方真有奇效,竟能另一个人起死回生那般。
他有陷入梦境的错觉,怎么就去了趟书阁,方柔竟像变了个人,对他的姿态算不上翻天覆地之变,但再不像先前那般爱答不理话里带刺。
难不成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反常和暴躁,全因身子不适所致?其实她早已回心转意,往日种种针锋相对已是过眼云烟。
他仔细回想,方柔的确已很久没再提过要离开,言行里对他也没了那份抗拒。
萧翊迟疑地端着碗,起筷,悄悄地瞥着方柔。
她埋头吃得尽兴,胃口的确大好,一口接一口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心中只觉得奇异,但也默默开始吃饭,二人用过午膳,春桃招呼人撤了东西,方柔又自觉与他进了内室,独自在软榻看话本。
萧翊心猿意马,坐在案后翻奏疏,半个字也没看进去,心思全在方柔身上。
她斜倚着软榻,一手执书,懒洋洋的模样,阳光正好透过轩窗落在她肩头,美人如画。
下人们都在殿外侯着,没打扰二人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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