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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爹是当朝首辅(王廿七)


他希望再也不要长大。
次日,李环请示沈聿如何处置沈寿,许听澜有些迟疑的看向丈夫,后者面沉似水,沉默良久。
她猜测他定要杀人,结果沈聿命人将他卖到京郊西山的民窑里挖煤做苦力。
煤窑她知道,京城西山煤矿有官窑民窑无数,矿上的苦力过着“牲畜”一样生不如死的日子。买卖劳工不合法度,朝廷屡禁不止,却多是饥寒交迫的流民自愿卖身,给家人换点活命的口粮。
“为什么是京郊?”许听澜问。
“我得时时知道他还活着。”沈聿漆黑的眸底透出森然的冷意,可也只是一瞬,转眼便消弭于无形。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怀安提着一柄木剑出来,正想从他们身边溜走。
“干什么去?”沈聿叫住他。
怀安赔笑说:“爹,娘,我背完书了,就出去玩一会儿。”
整个老宅沉浸在一片素缟中死气沉沉,丫鬟不敢说笑,大哥和堂兄忙于学业,堂姐们被祖母拘在房里学女红,都不来找他玩,天天关在房里练字也不是办法,沈怀安极想去园子里透透气。
沈聿不信鬼神,可眼下后宅里遍布白纸灯笼,怀安昨晚又被噩梦缠身,他实在不太放心。
又见怀安握着一把小木剑,遂命人去东屋取出一柄未开刃的宝剑:“爹陪你去,教你剑法。”
天降意外之喜,沈怀安两眼放光,颠颠的跟在了后头。
“快下雨了!”许听澜提醒着,阻止爷俩出去撒疯。
已洒然走到庭院中的沈聿,背朝妻子摆了摆手。
怀安学他的样子朝母亲摆手,被父亲抽了一记脖溜。便明白沈聿可以允许他淘气胡闹,但决不允许不尊重母亲。忙回身朝着母亲作揖行礼。
许听澜被庭下滑稽的爷俩逗乐了。
祖宅很大,后园池塘边,迎春花已经冒出了骨朵,漫展着花枝静待春来。
天气阴晴不定,不多时,乌云化作丝丝冷雨飘落而下,沈聿不以为意。他再疼儿子,也不可能将孩子娇滴滴的拘于温室,他是养儿子,又不是供瓷器,经不住半点风雨,将来如何立身于世?
只见他执剑手腕一番,娴熟的挽出几个剑花,矫健的身姿纵逸于剑光间,几番轻盈腾空,又稳稳落地,素白色的麻布斩衰在剑风中上下翻飞,猎猎作响,飘逸之中平添几分壮美。
沈怀安看的瞠目结舌。其实回想秦汉隋唐,文武双修的文人不在少数,到了近古时期,文武之间的界限愈发分明,能文能武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老爹就是这样的人啊!长得又帅,学问又好,还会武功……
怀安眼巴巴的张着嘴,直到下巴都酸了,拿手一托,手动合上。很想引经据典的称赞一番,奈何胸无点墨,直呼“卧槽”又有可能被扁。
正在搜肠刮肚,却见沈聿已提剑收势,剑锋入鞘,利落干净。
满腔兴奋只能化作掌声,拎着小木剑屁颠屁颠的上前:“爹,大哥也练剑吗?”
“大哥不乐意学。”沈聿道。
“怀安愿意学!”沈怀安激动极了。
沈聿闻言,眉目舒展,从最基本的握剑和步法开始,手把手的教他。
未过多时,几个粗使婆子抬着一张春凳,后面跟着好些个低眉敛目的丫鬟,轻手轻脚的从旁经过,春凳上趴着个气息奄奄的人,衣衫凌乱,下半身满是血污,想必是她们趁着阴雨天天色暗,要将孟姨娘送出门去。
沈怀安正在琢磨招式,收步转身,忽然被沈聿揽在了怀里。沈聿假借纠正他的姿势,用高挑的身躯严严实实挡住了他的视线。
“怀安,看前面。”沈聿有意往另一个方向指去:“习武跟读书一样,都是要下功夫的,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爹。”怀安出声打断。
“嗯?”
“您教我一些花拳绣腿的招式就好啦,看起来很厉害,不用下功夫的那种。”怀安十足认真的说。
他是真心求教。
沈聿:“……”
他是真想揍人。
半是教剑法,半是陪着儿子胡闹,玩了个尽兴,回到东院时,爷俩的衣裳都快湿透了。
麻衣本就不挡风,还在外头淋雨。许听澜想骂人,又见儿子正在兴头上,不忍扫了他的兴,索性丢下他们爷俩回房去了。
眼不见心不烦。
沈聿麻利的帮儿子换下一层层衣裳,怀安此时也注意到自己的衣裳和老爹的有什么不同:他的麻衣缘边是锁边的,缝纫整齐,称齐衰;而老爹的麻布是更粗的生麻,边缘部分没有缝纫,带着毛边,称斩衰,是五服中最重的丧服。老爹和大哥作为宗子长孙,须斩衰三年,而自己和家里的其他孙辈,只需齐衰一年。
古人礼仪之繁缛、宗法之严明,便可见一斑。
饭桌上,陈氏责怪儿子带着孙子胡闹,才是大病初愈,再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沈聿垂首听着,许听澜在一旁忍笑,有句老话这么说来着?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怀安今天胃口倒是很好,桌上依旧全是素食,却难以抵挡他的食欲,藕片嚼的咯嘣脆,两个小堂姐看在眼里,都跟着多吃了半碗饭。
沈聿不敢反驳母亲,转头就去欺负两个大孩子:“瞧弟弟妹妹吃得多香。以后每天去院子里活动活动,别整日坐在屋里读书,回头把眼睛熬坏了,个子也长不高,有你们哭的。”
怀铭怀远诺诺称是。
沈怀安努力炫饭的小嘴一停,好家伙,原来学霸在家里也会挨骂,原因居然是太用功了。
嘴里的莲藕突然就不香了。
正当怀安感叹命运弄人之时,又一场大戏开锣上映。
李环媳妇进来禀事,偏院捉住一对小贼在偷东西,怕惊着女眷,被李环下令捆到前院去了。
在场众人无不惊讶唏嘘,陈氏抬头问:"是什么人?"
"一男一女,生面孔。"李环媳妇道。
"想必正是怀安那日见到的小贼。"沈聿用手帕擦了擦嘴,起身道:"母亲慢用,我去前头看看。"
"爹,我也去!"怀安追在后头。
全家最惊讶的人就是他了,在小怀安的记忆里,正月初九分明听到有人在偏院偷情,怎么摇身一变真成了偷东西的小贼?
"慢点慢点。"陈氏迭声叮嘱沈聿:"你牵着他,别叫他摔了!"
沈聿顺理成章的牵住儿子的小手,跨过高高的门槛,沿着回廊穿过二门。
前院里灯火通明,澄黄黄的光线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修长。一男一女被五花大绑,堵着嘴跪在院子中央,蓬头垢面,鼻青脸肿。
李环拨开一众小厮上前,将一张供状奉上:"大爷,他们是县里的惯偷,翻院墙进来偷东西的,来过不止一次。"
怀安站在台阶上,抬头看看老爹,又抻着脑袋仔细看去庭下的"贼",根本看不清二人的相貌。
他故意指着其中的"女贼"问:"你们明明是人,你为什么叫他'死鬼'?"
李环揪出女贼口中塞着的布条,女贼一阵干呕,举头看向李环。
李环因斥道:"少爷在问你话,看我做甚么?"
女鬼张口结舌道:"死鬼是……是……是行话,我们这行当,称呼同伴都叫'死鬼'。"
怀安将信将疑,还要再问,只听老爹抢先一步沉声道:"送官吧。"
"是。"李环一摆手,一众小厮将"贼人"叉了下去。
"爹,我还没问完呢。"怀安一脸郁闷。
沈聿不容分说的牵着他往后宅走:"县衙里的小吏会替你问清楚的,再耽搁,饭要凉了。"
"……"
他几乎可以确定,两个毛贼多半是李环找来的群演,演了这样一出捉贼大戏安他的心。
沈聿又捏捏他的小手,道:"贼抓到了,往后就不用再害怕了。"
怀安点点头,脆生生的答应下来。有这样疼爱他的爹娘和家人,还有什么好怕呢?
其实怀安猜得不够准确,那一男一女不是群演,是戏台子的伶人。不是专业演员,哪有这么好的临场反应?
李环带着小厮将他们押着出了大门,在街巷转角的黑暗处,掏出一角碎银递给他们。
伶人不干了:"之前谈好的没有词,有词是另外的价钱。"
李环无奈,又添一角银两,将他们打发走。
次日天晴,午后阳光透过窗格洒在暖阁的罗汉床上,暖融融的一大片。
怀安在床上背书,时而躺在床边大头朝下,时而箕坐摇头晃脑,时而整张脸埋进书里,巴不得一页页撕下来吃了。
他一向没能掌握什么背诵方法,上辈子因为记忆力差而选择理科,这辈子显然也没好到哪去。
有人推门进来,是沈聿。怀安飞快的一骨碌坐了起来,否则就凭那四仰八叉的姿势,不挨揍就奇怪了。
沈聿其实早就看到了,乜他一眼,不屑与他计较:“爹给你看样东西。”
怀安这才注意到老爹手里拿了本书,他趿拉着鞋子下床,走进暖阁里的书案旁。
原来老爹将《千字文》画成了栩栩如生的小人书,每个典故都配以插图和注解,线条轮廓带有几分稚趣,既可爱又传神。
这恐怕是史上第一本幼儿图画版《千字文》了。
“爹,您短短几天为我画了本书?”怀安震惊到声音发抖。
沈聿云淡风轻道:“这有什么,你快快读到经学,爹可以把《四书》、《五经》都画出来,若是出了服,回京上任,怕就没有时间了。”
怀安咽了口唾沫,感动之余,欲言又止。
沈聿瞧他憋的满脸通红,无奈道:“有话就说,爹娘面前,没什么话是不能直说的。”
怀安犹犹豫豫地说:“我这么笨,半点也不如大哥聪明,爹何必为我费这些功夫?”
沈聿一愣,他没想到一个五岁孩子会有这种奇怪的心思。他将儿子抱在腿上,认真的说:“爹娘生了你,就有责任将你教养好,与你聪不聪明有什么关系?“
沈聿顿了顿,又道:“再说了,谁说怀安不聪明?最近背书不是长进多了?咱们只跟自己比,把份内的事情做好,就是最棒的孩子。”
怀安点点头。
只是不知为什么,眼里突然雾蒙蒙的,不想被看到,扭过身子,一页页的翻看那本图画书。
后世人们都说,鸡娃不如鸡自己,做父母的自己不会飞,下个蛋让蛋飞,那是很不合理的。
可他的爹娘是鹰、是鹤、是搏击长空的大鹏鸟,大鹏鸟下的蛋不会飞,显然更不合理。
怀安暗暗立志,他要洗心革面,他要努力读书!
想着想着,倦意袭来,就抱着沈聿的胳膊打起瞌睡来。

正是贪睡的年纪,沈聿不忍叫醒他,只好压着火气,用空着的那只手盘佛珠。
作为一个慈祥的父亲,他不断提醒自己要多想想孩子的优点,譬如他的睡眠就很好,好到令人羡慕的地步……
等怀安午睡醒了,发现自己裹着柔软的锦被躺在暖阁里的罗汉床上,不知什么时候被抱过来的。老爹就在旁边,撑着床桌看书,他团团的小身体一骨碌爬了起来,坐在床沿醒神,赤着两只小脚晃呀晃。
无论前世还是现在,他在屋里向来穿不住袜子。
沈聿无奈,将藏在榻桌底下的小袜子掏出来。
郝妈妈端来点心和水,见状搁下茶盘:“大爷,让老奴来吧。”
沈聿推说不用,亲手给儿子套好了袜子。
怀安继续晃荡着小脚吃点心,一边偷瞄老爹的神色,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沈聿依旧只是的看书,既不生气,也不急燥。
这种不温不火的态度搞得怀安心神不宁,吃完手里那块点心,擦净小手,自觉的捧起自己的“新绘本”——《千字文》。
图文并茂,生动有趣。
他毕竟有着高中生的理解能力,又已背过很多遍,结合画面串联起来,背的快多了。
沈怀安没觉得怎样,沈聿倒是深受鼓舞,从这天开始,对他读书的事愈发上心起来。
人在付出心血之后看到一丁点微光,都会当成是炽热的太阳。何况沈聿作为亲爹,更不会将这一巨大进步当成熟能生巧的必然,而是想当然的认为:我儿颇具潜质,孺子可教。
幸运的是,沈聿教子,一向不卷儿子,只卷自己。哪怕沈怀安气的他咬牙切齿,也至多是盘着佛珠默念:“行而不得,反求诸己。”①然后换个法子再教。
他自己考进士都不似这般煞费苦心。
怀安学着学着,突然一脸认真的说:“爹,沉香木是用来闻香的,不是盘玩的,盘出包浆就没有香味了,毁了这上好的料子。”
这还是祖母从前讲给他的,他倒记得清楚。
沈聿斜睨着他,眉峰一挑,你在教我做事?
“您盘,您盘。”怀安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捂着嘴继续听老爹讲书。
沈聿毕竟不是私塾先生,也不拘泥什么教授方法,只要能让怀安记住的,就是好方法。譬如其他蒙童需要反复跟读、诵读,进而背诵,怀安却需要有人讲解其中的含义和典故。
而像《神童诗》中“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句子,又似乎不必解释,他也会带上一丝嘲弄的笑。
公务员招考还需要做广告么?
“沈怀安,你那是什么表情?”沈聿问他。
怀安一下子怂了,赶紧赔笑道:“深受鼓舞呀,深受鼓舞!”
转眼春回入夏,后园池塘里荷花渐次开放。沈老爷也已过了百日。家中虽仍不能大肆宴饮,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死气沉沉了。
京官居乡极为难得,何况是清贵的翰林老爷,亲朋旧友、地方士绅少不得要有所表示,却一直碍于沈老爷新丧,沈宅闭门谢客,无法上门拜访。
如今百日一过,宾客陆续登门时,沈聿也会择要紧的见见。
有时也带着怀安让他见一见人,意图改改他时而狗狗祟祟的习惯。好在怀安在人前并不畏怯,反而非常活泼。
无他,只因这些客人看上去正常的多,多是大腹便便又忠厚慈蔼的老员外,既不是文采斐然的名士,也不是出口成章的神童,与这些人说话,能让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是个普通人……而非智障。
后来才得知,这些人中也不乏博闻广识者,只是碍于老爹的身份,刻意藏锋露拙,故做谦卑之态罢了。
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概如是矣。
怀安捶胸顿足、仰天长啸,这日子没法过了!
沈聿完全猜不透儿子每天丰富的表情变化。当然,他也没空去猜,许听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显怀了,情绪时好时坏,他哄妻子还来不及呢。
端午之前,家人来禀,赵知县的衙内赵盼来了。
沈聿还当是赵知县命儿子代为拜访,有些吃惊。
安江知县赵淳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从不搞钻营奉承的那一套,以耿直之名闻名朝野,是当今官场上难得的一股清流。这样一个人,竟然也会派儿子来拜访他这个居丧的京官?
细问之下,人家孩子还不到七岁。
沈聿暗哂自己自作多情,叫了怀安过来:“是不是来找你的?”
怀安点头称是。
他与赵盼曾是一个私塾的同窗,关系最要好,怀安刚刚穿越时,还在卧床养病,赵盼就来看过他多次,后来碍于家里有丧事,就没有再上门。
怀安跑到堂屋门口,又折返回来,请示娘亲:“可以带他来后宅玩吗?”
许听澜道:“当然可以,你们从前怎么玩,现在还怎么玩。”
又听见娘亲吩咐天冬准备瓜果和点心,再备下消暑生津的酸梅汤,小孩子跑一路准热坏了。
怀安心里一暖,眉开眼笑的跑了出去。
或许是体内激素水平的缘故,他的行为和心态一直像个小孩子,看什么都新奇,也愿意和同龄的小伙伴一起玩,赵盼是他在这一世最投契的同龄朋友,又有三个多月没见面,自然高兴。
赵盼比怀安大一岁,高半头,仍在城南的小私塾里读书,与那些登门拜访的员外们不同,他只身前来,手里还拎着个圆圆的大西瓜。
出于礼数,怀安先带小伙伴去见父母。
赵盼也颇为知书达礼,来到中堂,稳稳当当的朝沈聿夫妇见礼。
沈聿端详着他,小国字脸,浓眉大眼,肤色略黑,只是穿着打扮上……
小孩子不穿长衫很正常,但他穿的实在过于节俭了,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半旧的圆口布鞋。扔到大街上去,谁敢相信这是一县之尊的小衙内?
如果安江县是寸草不生的贫瘠之地,那也说得过去,可安江地处江南水路要道,漕运兴盛,即便这些年受到沿海倭寇的影响,繁华程度大打折扣,也断不至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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