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纸糊的。”许听澜根根分明的指骨攥的发白:“一想到怀安险些被他们害死,我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
“剥皮蚀骨!”沈聿随之附和,帮她出气。
许听澜余怒未消,叹道:“母亲刚刚命人封了主院,孟姨娘院里的人一个个的过筛子,怕我见不得这个,早早赶了我回来。”
沈聿未置一词,剥开油纸包,变戏法似的将一包冰糖葫芦摆在她面前,加之好言宽慰,许听澜这才稳住了情绪,拿起一根糖山药放入口中,琥珀色的糖衣咔嚓一声碎了,绵密的豆子充盈口腔,甜而不腻。
“不吃山楂吗?”沈聿问,他记得许听澜带怀铭和怀安的时候,最爱吃酸的。
许听澜摇头,接着道:“我听着母亲的意思,孟姨娘身上还背着人命呢。”
沈聿一愣:“有这等事?”
“后头那座偏院,你知道的,那姨娘姓霍,仵作验尸时还说是毒死的,公公当年买通公差按恶疾上报,就是在维护孟姨娘。”她说。
沈聿心中暗暗惊叹,不过,这倒很像父亲做出的糊涂事。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你傍晚再去主院打探一下,母亲一向心软,怕会高举轻落。”
许听澜但笑不语,心想,看来丈夫还是不够了解婆婆。
恰此时,怀铭牵着怀安的手进来请安,他们的谈话也便戛然而止了。
沈聿收起了刚才的轻浮劲儿,连坐姿都端正了不少,板着脸问他们:“怎么才起?”
怀铭道:“早就起了,爹娘一早不在房中。”
沈聿想来也是,便慷慨拿起那两串冰糖葫芦,分给他们一人一串:“你娘不吃这个,你们的了。”
“谢谢父亲!”
两人乐呵呵的,自动忽略了“你娘不吃”四个字。
一家四口极少凑这么齐过,接下来的三年,借着丁忧也能朝夕相处了。
沈聿闲极无聊,竟要怀安去看娘亲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按照老一辈人的说法,小孩子有天眼,能看腹中胎儿的性别。
怀安哪有什么“天眼”,只得信口胡诌:“是妹妹!”
因为前世经历,他对做哥哥这件事并没有多大兴趣,只是顺应父母的期待随口一说罢了。
夫妻俩果然十分受用,脸上漾出淡淡的笑意。
沈聿从袖中掏出那沉甸甸的长命锁,随手给了许听澜:“融了留着赏人吧。”
他嫌它晦气。
被沈怀安看见了,凑了过来,伸手捞了一把:“娘,那是我的长命锁。”
许听澜将金锁举高一些,道:“娘再给你打新的。”
怀安眼里都是$$$$……锁是无辜的,何况是一条赤金实心的大金锁。
沈聿无奈,取下一块羊脂玉的子冈牌,挂在他的脖子上。
怀安拿起来摩挲一下,洁白温润,还带着老爹的体温。
“可我的锁足有一两重……”怀安不肯换。他这两天跟爹娘混熟了,话稍多了一点。
沈聿道:“不识货了不是?看看这牌子后面刻的是什么。”
怀安将玉牌翻过来,惊喜道:“子冈制!”
这个落款他认识,祖母的陪嫁箱子里有只同样落款的荷叶笔洗,都说是世所罕见的名品,他对此印象颇深。
这可是琢玉大师陆子冈的作品,别说拿到后世,就算在当下,也是价值不菲的。老爹竟随手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财迷。”许听澜笑骂。
沈聿又从腰间解下一枚冰种飘绿的竹节珮,给了长子,寓意节节高升。
“谢谢父亲。”沈怀铭道。
“这可是你父亲秋闱时就带着的东西。”许听澜道。
沈聿插言:“是你母亲送考时赠我的。”
许听澜瞪他一眼,偏你话多!
沈怀铭克制着笑意,将它系在自己腰间:“我一定好好带着。”
怀安巴望着那枚玉佩:“我又觉得大哥的也很好。”
沈聿弹了他一记暴栗,笑骂:“得陇望蜀,说的就是你!”
沈怀安揉着脑袋笑,他并不是真想要什么,只是觉得皮一下很开心。
毕竟在前世,他是没有任性的资本的。小孩子闹着要糖,很多时候并不是真的要吃糖,只是希望引起大人的注意,如果没人理会,也就不会再要了。
聊完了闲话,就该聊正事了。
沈聿拿着怀铭的文章圈圈点点,交代他道:“秋闱开始糊名誊录,从现在起都用馆阁体,不求任何特色,端正工整即可。”
怀铭一一应下。
国朝规定,丁忧的范围仅限于对父母。除了儿子过世,孙辈必须为祖父母丁忧的情况外,考生是无需因为祖父母过世而放弃考试的。
因此怀铭仍打算参加今年五月的科试和八月的秋闱。
沈聿又提道:“我与你母亲商量着,不如推到下一场再考,一来你的文章功力尚浅,二来你未及舞象,还太小了,年少登科未必是幸事,不如多读几年书再进官场。你觉得呢?”
怀铭自幼早慧,五岁读四书,七岁能诗文,十一岁就点了县试案首,一路披荆斩棘、势如破竹,沈聿想压他都压不住,如今借着丁忧的由头,终于可以压他三年了。
这句话怀安听懂了,沈聿的意思很明显:你还小呢,应该珍惜大好的学习时光,不要过早的变成社畜。
怀安都懂的道理,怀铭自然也明白,未做争辩,恭声应是。
沈聿又抽他背昨日布置的程文,怀铭声音清朗,吐字清晰,气息匀称,怀安在旁听着都入了迷。
程文中引用了《韩非子》的掌故,沈聿便又考问他:“问者曰:‘申不害、公孙鞅,此二家之言孰急于国?’”
怀安瞳孔地震,这样随机抽背课文,谁吃得消?
怀铭却早已经习惯了,为了写出更好的文章,他读书的范围并不仅限四书五经和集注,经史子集、诸子百家均要涉猎,好在他生来博闻强记,虽然要下些功夫,倒也不用点灯熬油的苦读。
只见他面不改色的背:“应之曰:‘是不可程也。人不食,十日则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谓之衣食孰急于人,则是不可一无也,皆养生之具也。’”
大佬啊,身边处处是大佬啊!
怀安狗狗祟祟的偎在母亲身边,看似平静,内心极度慌乱。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沈怀安,”忽听沈聿叫他,“你能躲回你母亲肚子里去吗?”
怀安心道:也不是不行。
许听澜颇觉好笑,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提溜到沈聿眼前。
“昨晚叫你背的书呢?”沈聿问道。
“昨晚是爹爹说太晚了,让我睡的。”怀安辩解道。
沈聿蹙眉:“今早呢?”
今早?今早起来找不见爹娘,跟哥哥一起用了早饭,又在哥哥的书桌旁打了个盹儿,喝水、解手、玩笔、撕纸,转眼就到了这时候。
两世为人,他有些非常不好的学习习惯,一时改不过来,只好心虚的笑了笑。
“好好说话。”许听澜也板起了脸。
沈怀安狡辩道:“爹,《千字文》里的内容,有很多我看不懂。”
他是真的看不懂。
古代儿童开蒙,多由《三百千》、《名贤集》、《神童诗》、《幼学琼林》、《五言杂字》、《七言杂字》等作为启蒙教材,然后学声韵,学训诂,大约一到两年时间,才开始正式学习经书。
怀安开蒙已经一年了,才将将起了个头。
蒙学的目的在于识字,几乎没有一个塾师会认真讲解其中的含义,谁是“龙师火帝”,谁是“鸟官人皇”,单单一部《千字文》就涵盖了天文地理、历史人文,如何能对蒙童讲通讲透?
幸而沈聿不是学堂里迂腐的夫子,心里念了几遍“因材施教”,又念了几遍“亲生的”,勉强把火气压了下来。
他拿出《千字文》来为怀安耐心讲解:吕布擅长射箭,宜僚擅长弄丸,嵇康善于弹琴……一个个典故讲过去,共讲了六句。
怀安听的还算认真,讲完一遍,沈聿让他自己去背,果真快了不少。
放了儿子们各自回房,沈聿捂着心口,长长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
“谁信誓旦旦要给怀安开蒙来着?”许听澜窃窃的笑,学着丈夫的口吻:“狮虎博兔,亦当全力。”
沈聿乜她一眼,吩咐天冬:“去前头知会一句,叫李环上街给我买串佛珠来。”
未出一刻钟,天冬又回来了,十足认真问:“李管事问要什么木料?”
许听澜犹在忍笑。
沈聿颇有些咬牙切齿:“选那最坚硬耐盘的。”
聪明的天冬思考了一路,来到前院跟李环讲:“选最贵的!”
晚饭后,沈聿伏案写字,怀安也被他捆在身边横平竖直的练笔划,外头有个风吹草动,他便要抬起头来看。
沈聿敲敲桌子,示意他静气凝神。
“爹,家里出了什么事?听说孟姨娘被捆到主院去了?”最近家里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却没人愿意与一个五岁小孩分享。
沈聿轻瞥他一眼:“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怀安无奈的低下头去。
这时,主院来人说门开了,太太问大奶奶身子如何?要是还算舒坦,就过去一趟。想必是已经料理完了孟姨娘的事,须向他们交代一声。
婆媳俩显然把沈聿给孤立在外了。
怀安偷偷瞥见老爹一脸吃不着瓜的懊恼神色,在心里窃窃的笑。
许听澜也不理丈夫,在衰服外披了件素白色大氅御寒,匆匆去了主院。
妯娌季氏也在,婆母陈氏坐在上首,许听澜给婆婆行了礼,又与季氏相互见礼。
便见太太含笑端详着她:“你这回怀相好,与前两回不大相同。”
许听澜笑道:“是,怀安也说是妹妹。”
陈氏点头道:“不论弄璋弄瓦,都是好事。家里饭菜太素,不利于养胎,我叫人送去的补品要记得用,私底下别太拘泥老礼。”
“是,母亲不必担心,补品都在用,现下好得很。”许听澜道。
陈氏颔首,道:“有些话,说出来也是为你们好,男人再好也不如儿孙靠得住,还是要多把心思放在孩子们身上。”
许听澜和季氏点头应着。
她们知道婆婆心里的苦,公婆感情并不深厚,婆婆是书香门第的闺秀,公公则是四品世袭的武官。习惯的巨大差异注定二人很难和睦,公公厌烦婆婆严肃端庄,婆婆嫌弃公公粗鲁蛮横。
譬如在沈聿很小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上房吃饭,席间沈老爷问起沈聿的功课,沈聿并不答话,气的沈老爷狠狠摔了筷子。
陈氏却面无表情的说:“他嘴里含着东西。”
嘴里含着东西时,是不可以开口讲话的,这是陈氏教育子女的方式,也是对丈夫宣之于口的鄙薄。
沈老爷看陈氏不痛快,就愈发肆无忌惮,妾室一房一房的往里抬,每每对新来的妾室宠上天,就会做出许多昏聩糊涂的事。而对于陈氏的不满,沈老爷也只敢迁怒到沈聿和沈录身上。
母亲不是时时都能看护他们,沈聿又要护着弟弟。十岁之前,挨打罚跪是家常便饭,身上几乎天天带伤。
要不是陈氏不惜与沈老爷撕破脸,也要捏着妾室的死契,按日送避子汤,这家里早就被他宠妾灭妻搅翻了天。
她从小被教导德、言、容、工,被灌输女子不能嫉妒,又何尝不知道,长久服用避子汤有伤身体,可她是做母亲的,嫁了这样一个糊涂丈夫,为了自己的孩子,焉能留下庶子?
既然对丈夫心灰意冷,索性一心养育儿子,沈聿和沈录能有今日的出息,全靠母亲润物无声的教导。
这也是两兄弟与父亲几乎没有感情的原因。
许听澜心里清楚,正因丈夫吃足了妾室姨娘的亏,便从未想过纳妾,身边连个通房也没有,他胸中自有一番抱负,只求家宅安宁,夫妻和睦。
婆婆更是极聪明的人,儿子们娶亲后便极少过问儿子儿媳房中事务,能说出刚刚那番话,盖因有感而发。
又听陈氏道:“这些打打杀杀损阴节的事,本不该说这时候给你听,但事关安哥儿,总要与你有个交代。”
许听澜赶紧起身道:“母亲言重了。”
陈氏示意她坐,才切入正题:“毕竟是家丑,不宜送官。孟氏院儿里的人,不知情的送到城郊庄子里,知情的统统远远地发卖。孟氏挨了六十杖才肯说实话,她怕日后无所依靠,迫切的想要留下个子嗣,思来想去想出这么个昏招,还被安儿撞见了,我已将她发去庄子上禁了足。刘管事纵了那场火,意图害死安哥儿,他是前院的人,该如何处置,你回去让你家男人做主吧。”
许听澜心如明镜,孟姨娘停药后依然没能怀孕,想必是避子汤伤了根本,天真的以为是沈老爷的问题,便想到了“借种”的主意。眼下她无儿无女,去了庄子上,无人问津,怕是九死一生了。
三人又说了两刻钟的话,怕许听澜累着,陈氏便让她们先回了。
许听澜回到东院,怀安已经睡下了,沈聿歪在他旁边看书,见妻子回来,蹑手蹑脚下了床。
许听澜占便宜似的逗他:“夫君不必多礼。”
“不愧是我媳妇儿,有便宜就占。”沈聿一撩衣襟坐在圆桌前。
许听澜不禁莞尔,坐在他的对面,将前因后果徐徐道来。
“母亲到底还是心软。”沈聿听了许听澜的转述,这样说道。
许听澜同样只是笑笑,没说话。
榻上怀安哼哼唧唧的翻了个身,踹飞了被子。
更深露重,沈聿忙给他盖好,将被角掖的密不透风。
许听澜怔怔看着丈夫,她知道沈聿从小缺少父亲关爱,对两个儿子的好多少带有些补偿性,她每每看在眼里,都会感到心疼。
“你儿子今天好歹把《千字文》最后一段儿背了,可前头的又都忘了,学的慢忘的快,这可如何是好?”许听澜忧虑道。
沈聿无奈的笑,从来好的地方都是“我儿子”,坏的地方都是“你儿子”。
“一遍背不过,那就十遍百遍,总有记住的一天。”沈聿道:“铭儿早慧,闻一知十,教他八股时文是顺应天性,怀安资质平凡,按部就班的读书明理,也是顺应天性,日后他父兄在朝为官,还能少了他的出路不成?”
许听澜因道:“这话可千万别让你儿子听见,本来就不知勤勉上进,听了这话更该心安理得了。”
说完题外话,两人对着一壶茶,兴冲冲的继续“求索”孟姨娘的老底,久居京城朝局之中,人自然变得拘谨,许久没能这样痛快的说人长短了。
正说到孟姨娘与霍姨娘争风吃醋的精彩环节,怀安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哭了起来,哭声不大,却蜷成一团,面色极为痛苦。
“救我……救我!”他吭声呜咽着:“为什么扔下我,为什么要生我!救,救救……”
“怀安,安哥儿?”夫妻俩紧张的拍着他,叫他的名字:“怀安?”
怀安倏然一抖,睁开眼,死里逃生般喘着粗气,一边喘,一边流泪。
看见沈聿和许听澜焦急的脸,他忽然大哭出声。
沈聿心疼不已,将他抱起来拍哄。
梦里,怀安看见了前世的那场大火,想起了一切。
老房子电线短路,卧室里满是火光和浓烟,爸爸冒着生命危险折返回来,冲进他和弟弟的房间,叫醒他,背着弟弟往外冲,怀安捂住口鼻紧跟其后。门口沉重的吊柜突然砸下来,将他砸倒在地,他瞬间被砸脱了力,压在下面起不来,眼睁睁看着他的爸爸,原地踟躇两步,背着弟弟头也不回的冲出浓烟火海。
烈火焚身的剧痛,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他在烧焦的地板上抓出道道痕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火光许愿,如果有来世,他希望拥有一个温馨幸福的家庭,和关心他的父母。
接着,身上的痛苦消失了,他堕入无尽的黑暗。直到呱呱坠地,来到了这个时代。
压制已久的痛楚终于化作一场痛哭宣泄而出,而眼前紧紧抱着他的父母,再也不会像前世父母那样嫌他平凡普通。
许听澜心疼的落泪,声音却十分坚定:“爹娘都在,爹娘以后一定保护好怀安,不会再让任何人再伤害怀安。”
怀安哭了很久,他将积蓄了十几年的委屈,一次哭了个够。哭累了,就像个八爪鱼一样挂在沈聿的脖子上抽噎。
母亲的手温柔抚摸他的鬓发,父亲的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甘香,睁开泪眼一瞧,父亲的腕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串佛珠。
他伸手去摸,是上好的沉香木,过手留香。
前世总盼着长大成人自食其力。可在这一刻,却觉得做个小娃娃真的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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