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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爹是当朝首辅(王廿七)


“怀安这是怎么了?”怀铭纳罕的问。过去弟弟最爱粘他,粘到身上抠都抠不下来,怎么这次回来,连捏都不让捏了?
“被你老子收拾了。”陈氏语气里带着气儿:“结结实实挨了顿打。”
“母亲,哪有这么夸张……”沈聿顾忌自己在长子心中的慈父形象,低声抗辩。
打一个五岁孩子能用多大力气,前后加起来不过打了四五棍儿,还是隔着冬衣冬裤。
怀铭则仿佛白日撞鬼,满脸写着“我爹会打人?”
“我看看,打到了哪里?”沈怀铭半开玩笑的拉住了弟弟。
怀安面子上挂不住,拧着眉头挣脱开来。
“这孩子,还知道害羞了。”陈氏笑道。
沈聿淡淡道:“知耻则能有所不为,挺好。”
“二叔!”怀安见有人进来,迈着小短腿儿跑过去。
众人抬头,原来是二房一家来了。
二叔沈录一把将怀安抱了起来,亲昵的顶了顶他的额头:“这几日忙的脚不沾地,还没来得及问你,可想二叔了?”
“想!”怀安脆生生的答。
沈聿中进士之后,世袭的军职自然落到了沈录头上,四品指挥佥事,也算高级武官。他生有一个儿子沈怀远,两个女儿怀莹和怀薇,女儿们与怀安一样养在老宅,怀远与怀铭则一同在白鹿书院读书,这回也都是为了祖父奔丧赶回来的。
众人聊了几句,便依次落座。
沈老爷未过百日,席上全是素食,席间没有人说笑,只闻得杯盘碰撞的轻微声响。
清淡饮食最为养生,对于小孩子来说却过于寡淡无味,年纪大些的还能勉强装一装,年纪小的就是在活受罪。沈怀安向来爱吃肉,只吃了几口便推说饱了,他困得要命,想回自己房里补觉去。
许听澜杏眼微瞪,似乎在警告他坐有坐相,不许挑食。
陈氏立刻接话,袒护道:“安儿乏了,往常这会儿该午睡了。”
在场众人一同看了看门外太阳,正是日上三竿……
许听澜又看了眼丈夫,意思十分明显,她要收回小儿子的监护权,立刻马上。
这种话,她是犯不上亲自说出来得罪婆婆的。
沈聿立刻会意,搁下筷子,对陈氏道:“母亲,怀安也不小了,还住在正房里,整日跟姐姐们厮混也不成体统,今日就搬去我们院子里吧。”
怀安乌黑的眸子颤了颤,什么什么什么?!
“才五岁,哪里就不成体统了?”陈氏婉言拒绝。
沈聿不动声色道:“怀铭四五岁上就已经分房独住了,男孩子还是不要太娇惯的好。”
众所周知,太太一向做不了大爷的主。
也就是说,怀安从今往后要离开祖母,在“凶爹”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
悠悠苍天何薄与我!即生儿何生爹!
可他还太小了,压根没有发言权。
这桩事了,大人们又聊起一些别的事,诸如祖父生前的藏品笔墨该如何安置保存云云。
小小的身体困乏交加,不小心睡着了,他往旁边一歪,迷迷糊糊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睡梦中,他被人抱着回到柔软的床榻上,用热毛巾擦了脸,盖上了细布缎面的被子,被子上还有暖暖的太阳味。
半梦半醒间,听见爹娘在交谈。
许听澜道:“往后的一年里,怕是要深居简出了……相公可千万记得,这腹中胎儿切勿四处张扬。”
“怕什么,咱们问心无愧,不畏人言。”
许听澜大摇其头:“常言道三人成虎,积毁销骨。旁人要想大做文章,可不会细究你哪日行房,只道你居丧期间有了孩子,就能参上好几本。”
沈聿没接话。
许听澜接着道:“悄悄把这孩子生下来,不声张,待出了丧期,谁看的出这孩子是两岁还是两岁半?”
好家伙,一句话,就给孩子加了半岁寿命……
沈聿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心里去,只是笑着应她:“都听你的。”
怀安一下子醒了,闭着眼睛偷听。
这夫妻二人分明是三书六聘、明媒正娶,怎么说起话来像通了奸似的?
也不怪他一时难以理解,古人重孝道,深谙孔孟之道的士大夫阶层尤甚,官员在任期间,倘若父母去世,无论担任何官何职,必须卸任返回祖籍,为父母守制三年,准确的说,是二十七个月。
丁忧期间规矩繁多,虽然大部分人不会真的去坟地里结庐而居,但也万万不能宴饮、不能操办庆典,而且夫妻须分房,不能行房事。
这夫妻俩接到报丧的讣告,星夜兼程回乡奔丧,结果刚回到安江县,就发现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这就有些尴尬了。
古代可没有医学影像设备辅助判断孕周,倘若被有心之人编排利用,纵然浑身是嘴也辩解不清的。
许听澜这才提醒丈夫要尽量低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完这件事,夫妻二人将目光收回到怀安身上。
沈聿又道:“也不知打疼了没有……”
许听澜打趣:“打不疼,你打他做什么?”
她虽这么说着,却也轻手轻脚的撩起他的裤管,轻抚膝盖上的两团红印。
“我是着实被他吓到了。这孩子打小被全家宠着,骄横惯了,须得有个怕的。”沈聿撂了句狠话,侧脸瞧瞧儿子细嫩白净的脸,又暗自心疼:“以后我在气头上时,你稍拦一拦。”
“怎么拦?”许听澜道:“我也在气头上呀!”
在教育儿子的立场上,夫妻俩总是出奇的一致。
“也对。”沈聿叹了一声,一时手痒,不禁伸手捏了捏怀安白嫩微红的小脸:“还是睡着了乖巧。”
“我儿长得俊,日后必定是个儒雅俊俏的佳公子呢。”许听澜道。
沈聿会抓重点:“也是我儿。”
许听澜杏眼微瞪,如个争抢玩具的少女:“我生的自然是我儿!”
“是你儿,”沈聿一脸认真,“也是我儿。”
两人为着莫名其妙的一件事争执不下,声音渐大,怀安被他们吵的不行,拧着眉头哼唧一声,背过身去。
丫鬟云苓和天冬轻手轻脚的进门,请示大奶奶什么时候搬屋。
“那边院里什么都有,只拿一些他惯用的东西。”许听澜道:“轻一点。”
两人并着主院里的三个丫鬟一起,屋里屋外的搬着东西。
待她们搬的差不多了,只剩怀安身子下头的铺盖,便请大爷大奶奶带着安少爷移步东院。
沈聿沉声吩咐:“使人去街上买些糕点果子,家里饭菜太素,午睡醒了准饿。”
许听澜咋舌道:“刚刚是谁恨得咬牙切齿,这会儿又心疼的紧。”
“你说得对,不是我儿。”沈聿说着,弯腰用力,将沈怀安抱起:“是我祖宗。”
“哎~”怀安不知听成了什么,竟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许听澜笑的直不起腰。
沈聿一脸无奈:“得,起驾吧祖宗。

说起来,怀安的确是个“留守儿童”,不过是个安闲富贵的留守儿童。
他打出生时父亲就考中了进士,一甲第三名探花,留在京中翰林院任职,京城人情往来复杂,需要母亲帮衬照应,许听澜只好京城老家两地跑,偶尔带他去京城小住半月,但因为年纪太小,对老爹沈聿的印象只有一些片段。
譬如去年上元夜去京城小住,沈聿将他扛在肩头看社火花灯,猜灯谜赢了一包雪花酥,赚得母亲展颜一笑,母亲高兴,全家高兴,夫妻二人回到家对赏月作诗,赌书烹茶,两兄弟一天的功课免检。
他还记得冬日的北京城,冷的像个大冰窟窿,有时火炕尚未暖热,什么汤婆子、厚被窝都是白搭。沈聿可有办法了,将小床上睡得正香的一小团儿子拎出来,塞进被子里,笑称:“大胖小子火力旺,能给爹娘暖凉炕。”
他睡眠一向很好,随便怎么揉搓也不哭闹,叹口气还能接着睡。
相比于父亲沈聿,怀安对母亲的了解则更多些。
在后世作为现代人有限的认知里,近古时代的女子大多囿于闺阁,要想过的好,无非两种途径:一是生下来就投个好人家做掌上明珠;二是嫁个知情识趣、家境殷实的好郎君做太太。
可许听澜无疑打破了这种认知。
她出身富商之家,虽也饱读诗书,与簪缨世家的闺秀到底不大相同。婚后心思多用在打理家中的铺面、田产、庄园上,她经商的本事一流,甫一接手管家的重任,就将家业祖产经营的蒸蒸日上。过门没几年,祖宅翻新了两次,扩大了一倍,在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也置下了一些产业,家中吃穿用度、奴婢人口,一年更胜一年。
这一点怀安感知的不是特别明显,沈怀铭或许更有体会。
而那些令人头大的婆媳后宅之事,许听澜多是丢给丈夫一个眼神,让沈聿替她去冲锋陷阵。
怀安坚信,娘亲这样的女子,即便生在普通人家,即便不依靠丈夫,也定有一番作为。
这样想来,爹娘还是不错的,有着强大的基因,又恩爱和睦,只是看上去有点严厉罢了。
“醒了就起来,别装睡。”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将怀安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先睁开一只眼睛,又睁开另一只,窸窸窣窣的爬起来,盘腿坐在床边,操着那奶声奶气的小嗓音喊了声:“爹。”
伸手不打笑脸人。
沈聿的脸色果然缓和多了。
这时他才细细端详起眼前的老爹,这可是探花郎啊!果真是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虽穿着一身素麻斩衰,依然掩盖不住一身卓绝的气度和风采。
年至而立,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
难怪人家都说,探花在同科进士中不一定是学识最好的,却一定是最帅的……
再四下看看,娘亲想必回房休息去了,老爹在西屋守着他看书。
父子俩对坐着大眼瞪小眼。
他们还不太熟,大概有一年多没见面了。京城与安江县相距甚远,短暂的相聚或许会热络几天,一旦分开,很快就又生疏了。
“你脖子上的金锁片呢?”沈聿突然发问。
沈怀安低头看看空荡荡的胸口,哪有什么金锁片?可印象中确实有那么一件,沉甸甸的如意长命锁,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
他心头一紧,怯生生的说:“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了。”
小孩丢东西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瞧着儿子小心翼翼的模样,沈聿这才有了点笑意,从旁拿了盘点心搁在榻桌上:“饿了吧?”
盘子里面是金黄色的椒盐酥饼,饼里有肉末,飘出来的鲜香味那让多日不见荤腥的怀安垂涎三尺。
“爹先吃。”怀安非常懂事。
“爹尚在热孝,不能食荤。”沈聿道:“你自己吃吧。”
“可是……我也不能吃啊。”沈怀安道。
“你还小,不知者不为罪。”沈聿轻描淡写的说。
沈怀安头次见有人睁眼说瞎话说的这么一本正经,可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没有推辞的必要了,拿起一块送入口中,外酥里脆,咸香盈口,四肢百脉都舒坦了。
瞧着他好吃的眉眼弯弯的模样,沈聿伸手,抹去他嘴角的点心渣:“还真是你娘的儿子,一样喜欢咸甜口。”
沈怀笑容凝滞,他想起前世的父母,他们从未关心过他的喜好,久而久之,他也不在意自己喜欢什么了。
见怀安眼眶红了,沈聿嗤嗤的笑他:“瞧把你委屈的。爹小时候,你祖父……”
沈聿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一些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他的父亲,怀安的祖父,一贯的暴虐糊涂、喜怒无常,他这么大的时候,要是敢像怀安这样在父亲眼前流露委屈,早被一巴掌扇到二里开外去了。
“祖父怎么了?”怀安最怕别人话说一半,急死个人。
“没怎么,吃完去把功课补齐,爹去瞧瞧你娘。”沈聿说着,起身离开了。
怀安盘坐在榻上一头雾水。他一直感到很奇怪,祖父过世,这家里头上上下下除了必须遵守的礼节以外,几乎听不见悲声。
记忆里,祖父常年宿在孟姨娘的院儿里,平日外出访亲问友,或在家中招待来客,都不与祖母一起,也不叫小辈们常去叨扰,因此他们这些孩子与祖父都不亲近。
可他毕竟是爹和二叔的父亲,是这个家里的老爷。
居然如此不受待见?过世了都没人哭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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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听澜因连日奔波,胎象一直不稳,喝了安胎的汤药,此刻已经睡下了,沈聿并没有去东屋打扰妻子,而是去了前院书房,命人唤沈录来。
长随李环入内奉茶,兄弟二人紧闭房门,面色凝重。
“查清了吗?”沈聿问李环。
“是。”李环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沈聿道:“从前院烧毁的书房中找到一些残片。”
沈聿接过来闻了闻,眉头微蹙,又递给沈录。
沈录学兄长的样子闻了一下,大惊失色:“是煤油!”

沈聿沉声问李环:“什么人做的?”
李环道:“昨日按大爷的吩咐放出话说,起火当日,有人鬼鬼祟祟溜进书房被人看到,结果前院的管事沈寿打好了包袱连夜出逃,被守在角门外的人捉了个正着。”
“沈寿呢?”沈聿问。
“关在柴房,打的有些厉害,怕脏了屋子,没带过来。”李环拿出一张沾血的白绢,上面是一串供词,歪歪斜斜的画了个押。
沈聿一目十行,心中不可谓不震惊,因为那白绢上供述了一段骇人的奸情——沈寿与孟姨娘私通。
那夜,他们正行云雨之欢,听见有人喊三少爷,手忙脚乱穿衣出来,只在树下捡到了铸有“安”字的金锁片,便对怀安起了杀心。
沈聿向来稳得住,随手将白绢抛给沈录,吩咐李环:“封了孟姨娘的院子,仔细搜查。”
“是。”李环得了令,正要退出书房。
“等等。”沈聿叫住他:“大奶奶最厌烦后宅这些阴私事,别污了她的耳目。”
“是。”李环这才退出去。
沈录心惊肉跳之际,知道他是担心长嫂怀着身孕受到惊吓。抬头又见兄长眉头微蹙,没有再多异样。
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只听沈聿从牙缝中挤出二字:“可恨。”
沈录还当他痛恨奸夫□□败坏门风、蓄意杀人,正要劝他。
却听他又愤愤吐出几个字:“屈打吾儿了!”
沈录:……
十来个粗壮婆子将孟氏的偏院围的水泄不通,在正房厢房一通翻找,竟真在丫鬟房中找到了那条金锁片。
孟氏恨得说不出话来,她早命丫鬟将这招祸的东西锤烂了拿到外面去找个池塘扔掉,死丫头竟利欲熏心暗自昧下了。
当真是毁她误她,来这世上克她!
她哭喊着有下情陈禀,要见太太,下人不允,门是大爷下令封的,太太来了也没用。
她又嚷着要见大爷。
此时天色已晚,沈聿去前院看完长子的功课,早早回了东院,哪有闲情理会她。
许听澜今天没在拨算盘,而是靠在暖阁里的床头绣花,娴静如山谷幽兰,实在难得一见,沈聿从进屋起就目不转瞬的把她看着。
他们是少年夫妻,懵懵懂懂时便成了亲,一个忙着读书应考,一个忙着经营家业。这话说起来容易,事实上,读书的不分寒暑不舍昼夜,毛笔写秃了一杆又一杆;管家的不但要生财有道,还要兼顾宗妇长媳的责任,照管全家里外上下近百口。
相处日久,沈聿不听着算盘声读不进书去,许听澜不听着翻书声睡不着觉。
十余年韶光如水,转瞬即逝,如今长子十三岁,次子也有五岁了,夫妻二人年将而立,褪去了所有青涩,开始显露光芒,关起门来,又被彼此身上的光芒吸引——在任何事情上都多了几分热忱。
时人并没有节育少子的风潮,但并不是人人都愿意无止境的生孩子。许听澜头两胎生的十分艰苦,以至于沈聿常常担心这样频繁的“放纵”会使妻子再度怀孕。他翻遍医学古籍,意图寻找一种不伤身体的避孕方式。
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被他找到了。
书上说,从癸水结束之后的第五日开始,到下月癸水到来的前五日之间行房,即可避免怀孕,并特别注明,适合癸水规律的女子。
妻子的癸水在月初,信期六日,日子非常规律,也就是说,每月中旬就是行房的最佳时机。沈聿奉如圭臬,信誓旦旦的拿到妻子面前推算邀功,结果成功算出了老三……
要不是书房被烧了,沈聿也很想躲在里头烧书来着,庸医误人,不烧难解心头之恨啊!
云苓轻手轻脚的进来,服侍他脱下外衫,打散了头发,天冬端来热水,取来胰子、香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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