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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爹是当朝首辅(王廿七)


待他缓了缓情绪,沈聿才问:“怎么回事?”
“今天学对仗,先生让我和陆淮分别做一句五言六韵的试帖诗。”怀安道:“今天外头又刮风又下雨,陆淮便作了句:好风迎密树,润雨泽溪塘。”
沈聿点头:“不错,你作了什么?”
怀安道:“我听着风对雨,又应景,就跟着学,我作的是:昼日迎风起,夜晚听雨眠。”
儿子能有这样的进步,沈聿简直惊喜,赞叹道:“也很好!”
怀安惨兮兮的喊道:“好什么呀,作完这句诗,陆淮就挨了顿手板。”
“为什么?”沈聿问。
沈怀安更委屈了:“您看,连您也不知道为什么!”
沈聿更是一头雾水,这句诗并无不妥之处,甚至对于一个九岁学童而言,颇有些可圈可点的地方。
“先生说,这‘雨’字犯了父讳。”沈怀安道。
沈聿微微蹙眉。
避讳的确是读书人逃不开的问题,规矩也极为复杂,皇上的名字、圣人的名字,祖宗的名字都要避讳,甚至有个别不要脸的地方官,也要他下辖的百姓避讳,比如前朝有个知州名字里有个“登”字,为了避“登”字,严禁百姓说“点灯”,只能说“放火”,于是便有了千古谚语:“只准州官放火, 不许百姓点灯”。
自古有不少名人避同音讳,当然,也有不少人鄙夷这种过于迂腐的行为,沈聿就是其中之一。
他记得这位西席的全名叫陆廷煜,若是“雨”字都算犯讳,那他的儿子孙子,岂不是都要避着“雨、与、玉”等极其常用的字眼,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沈聿道:“很没有道理,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引用的是韩愈在《讳辩》中的原话,意思是:如果父亲的名字叫某仁,儿子难道不做人了?
“爹,我也是这么想的!”怀安叫屈道:“可我还没说话呢,陆先生提着戒尺就过来了,二话没说把我也打了一顿。”
夫妻俩都懵了,怎么还搞连坐不成?
“这又是为什么?”沈聿问。
怀安险些“哇”的一声哭出来,又是委屈又是怨愤:“因为您的名字里也有个’聿’啊!”
沈聿:……
许听澜:……

沈聿的脸色不太好看。
尊师重道是世间规则,他倒不会当着儿子数落先生的不是,但他心里对这位陆先生的印象实在大打折扣。想当年他的老师也很严厉, 但不会这样不通情理,把时间浪费在这种繁文缛节上。陆先生人还年轻,怎么观念如此迂腐?
他瞧了眼儿子那只肿起来的小手,鼻翼都有些酸涩。自己虽然整天嚷着要打断他的腿, 却从不舍得下这样的手。
他自诩不是那种护犊子不让老师管教的父母,倘若是怀安调皮捣蛋,干扰先生讲课, 或者不做功课, 哪怕上课迟到, 他都没有什么话说。
可是孩子分明进步喜人, 头一次做出一句对仗工整的制诗,换来的竟是一顿打,这叫什么道理?
陆先生学问虽好, 他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教成陈腐拘泥的小夫子。
于是心里打定主意, 明日要找这位陆先生聊一聊,倘若还不奏效,便为儿子换一个老师。
理由么?
他家老太太信佛, 要求男客左脚进门, 某人某日用了右脚,犯了“忌讳”。
次日, 沈聿照旧早退。
阳光还算和煦, 他坐在前院的石凳上看书, 一直等到申时,陆先生下课出来, 恰将他堵在门口。
“沈学士?”陆廷煜有些意外。
沈聿语气温和:“陆先生若没有急事,我们闲聊几句?”
陆廷煜怔怔点头。
沈聿请他回书房去,让陆淮出去暂候,李环进来上了茶,随手关上了书房的门。
既然是闲聊,必然要先做铺垫,沈聿问了几句家中人口,父母安好云云,客套的兜了几个圈子,最后才直奔主题,聊到了昨日避讳的话题。
沈聿道:“先生,朴以为,圣人提出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是礼崩乐坏之时为恢复礼治的举措,不该是后人过分解读,威慑权御臣民子孙的手段。《礼记》也有云:不讳嫌名,二名不偏讳。先生何必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过分要求?”
陆廷煜也不甘示弱:“那只是《礼记》中的规定,事实上呢?自古避讳同声字之人常有,太史公著《史记》,为避武帝讳,将车辙写作‘车通’,唐朝官员贾曾为避父贾言忠讳,被提拔为中书舍人后,转任谏议大夫。历代先贤这样做,难道都是愚忠愚孝陈腐迂阔吗?”
沈聿慢条斯理的啜了口茶水:“诚如先生所说,日后怀安与陆淮作文,凡是‘与、余、欤’这些惯用的字一概不能用,非不能用,且不能说?先生何不自己尝试一下,避开所有的同声字,做一篇数千言的八股文,且行文不能晦涩不通畅,还要让考官一览分明不至淆惑?先生能做到吗?如果做不到,何必以此来为难后辈呢?”
陆廷煜一顿,异常肯定的说:“我能。”
沈聿眉峰微挑。
陆廷煜道:“十年前学生赴府试,那年的府试由学政亲自主考,就因没有避父讳,被学政当面黜落。他对学生说,子夏问孝,子曰‘色难’,家讳同理,是发自内心的尊敬,并非作诗作文时就可以抛诸脑后的。”
沈聿蹙眉道:“个别学官的偏见而已,来年再考便是。”
“学生当年也是这样认为的。”陆廷煜道:“次年再考,果然顺利通过府试。结果到了院试,不巧又碰上了那位学政,他竟一眼认出了学生,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将我黜落。学生无法,只得两年后再考,终于避开了这位大人,被点为院试案首,获得了乡试资格。可到了乡试……”
陆廷煜顿了顿,缓缓道:“到了乡试,我踌躇满志的考完三场,到贡院等待揭榜。谁知居登上了蓝榜。”
沈聿微唏,所谓“登蓝榜”,就是行文不避讳、涂改过多、卷面污损、字数不符等被剔出的违规试卷。
“这时才知道当年院试黜落我的学政,正是那一科的乡试主考。”陆廷煜面露痛苦:“从那以后,我便将此事刻在了骨子里,凡是同音字一概不用,这才顺利走到了殿试。”
沈聿唏嘘,难怪春秋之后历朝历代,避讳的规矩越来越玄乎,原来都是这种人在作祟。
其实乡试糊名誊录,考官压根看不见父讳祖讳,多半是卷面真的出了问题,只是冤家路窄,他竟连续三次遇到同一个极品考官。
沈聿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冒昧问一句,先生明明已经取中贡士,为何殿试会被黜落?”
陆廷煜苦笑:“因为……家父名讳里,有一个‘瑾’字。”
沈聿瞬间便明白了,殿试答题格式是有严格要求的,开头要写“臣对”、“臣闻”,结尾要写“臣谨对”。所以根据他此前的书写习惯,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的。
沈聿添道:“君前无私讳,殿奉的文章不必避家讳。”
陆廷煜点头:“是,学生知道。可我落笔的时候,脑中全是前几次的遭遇,一时激愤,便径直交了白卷。”
沈聿嘴角一抽,这么任性的吗?
却听陆廷煜又道:“我知道,这是个案,不该以偏概全。但假使一个人常在河边走路,为避免把鞋弄湿,是沿着河岸走,还是远离河岸走?我想多数人会选择后者。我现在对怀安和陆淮严格,是为了让他们以后不走我的老路。”
沈聿却坚持道:“陆先生,恕我直言,有些因噎废食了。先生愤恨于这位学政的迂腐,如今传道受业,却又拿它来要求弟子,弟子成人之后再传弟子,邪风就是这样被助长起来的。”
陆廷煜但笑不语,坚持己见。
沈聿明白了,既赵淳之后,他又遇见了一个非常固执的人。赵淳是固执且实干,此人是固执且爱钻牛角尖。
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明知到了殿试无须避家讳,仍沉浸在过去的阴影里,赌气交了白卷,让此前经历的一切苦难功亏一篑。他该夸他有骨气呢?还是该骂他意气用事自毁前程呢?
不轻不重的搁下茶盏,偏头看向窗外,两个孩子坐在石凳上,怀安正跟陆淮喋喋不休的说着小话。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见两人出来,陆淮小心翼翼的站起身。
怀安也忐忑不安的样子,看看老爹又看看先生,问:“你们不会吵架了吧?”
沈聿啼笑皆非,连陆廷煜都忍俊不禁。
“寻常说几句话而已。”沈聿道:“先生要回家吃饭了,我们也进去吧。”
怀安点点头,朝先生施了礼,跟着老爹回到二院。
晚上做完功课,照例要跑到爹娘屋里打个滚撒个娇。来到东屋门外,便听见爹娘在探讨陆先生的事。
沈聿道:“这位陆先生倒是很有才华,只是想法太过偏执,还是为怀安另请一位先生吧。”
许听澜迟疑道:“怀安近来长进不小。”
沈聿说了实话:“我实在是看不惯他那样打孩子,我自己恨的咬牙切齿都舍不得打,一个外人……”
许听澜笑道:“还说你不护短?”
只见怀安昂首挺胸迈着四方步进来:“爹,娘,不用担心,我自己能解决。”
夫妻二人奇怪的问:“你怎么解决?”
怀安负手做捻须状道:“山人自有妙计。”
两人只当他又在胡说八道,往他脑袋上囫囵几下,撵他回去睡觉。
“我是真的有办法,你们怎么都不信呢?”怀安气鼓鼓的,顶着个鸡窝头回了房。
次日,趁陆先生出门解手的功夫,怀安对陆淮说:“我昨晚苦思冥想,对避讳这个问题,还真想出一个对策来,你要不要听?”
陆淮惊讶抬头:“这事儿还能有对策吗?”
怀安道:“解决问题要从根源下手,要釜底抽薪……”
“你别卖关子呀。”慢性子的陆淮都有些急了。
“既然爹的名讳不好避开,给他改个名字不就完了。”怀安道。
陆淮一脸惊悚:“那我简直是活腻了!”
怀安道:“当然不是你来改,你家还有说了算的人吗?比如祖父祖母?”
陆淮点头:“有的。”
“你让祖父祖母给他改,改一个不太常用的字。”怀安道:“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就算不为了你,为了后世子孙的科举大业也一定会答应的。”
陆淮是个认真的性子,怀安一通头头是道的分析,唬得他一愣一愣的。
“很有道理。”陆淮顿了顿:“可是……改个什么字呢?”
怀安道:“我哥教过我一个字,附耳过来。”
陆淮听完,煞有介事的点头,又问:“你爹不用改吗?”
怀安道:“你爹先改,我祖母不在京城,没人给我撑腰的。”
两人窃窃的说着话,陆先生进来,便立刻分开了,趁他低头的功夫,怀安朝陆淮使了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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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怀安面对空荡荡的书房直接傻了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风雨无阻的陆先生居然旷工了?
过了片刻,陆淮竟然一个人来了,风尘仆仆的撩开帘子进来:“怀安,我来帮我爹告个假,今天不上课。”
言罢,他又匆匆往外跑。
怀安拉住他,好奇的问:“什么情况?”
陆淮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家乱了套了,我爹可能要辞馆。”
怀安:???
辞馆可是大事,许听澜听说后也有些着急。可她正要出门去铺子上盘账,索性命人去翰林院将丈夫喊回来处理。
沈聿还当是怀安与先生发生了什么争执,匆匆回到家,便见怀安独自待在书房里涂鸦。轻轻推门进去,拖了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来。
怀安看见老爹,知道自己干了坏事,“蹭”的一声蹿起来,躲到一个安全距离之外。
沈聿瞧他那怂样,只剩摇头叹气。李环送来一杯热茶,便悄悄退出去,书房里静悄悄的,父子俩四目相对良久。
“可以说了吧,你的妙计是什么?”沈聿不温不火的喝茶,他真不怎么生气,本来也打算换先生的,陆先生主动辞馆,倒省了他一番措辞。
怀安在纸上写了个“歘”字,举起来给老爹看,十足认真的说:“我问过大哥,chua这个字,没有同音字,平时也很少用到,简直是得天独厚的生僻字。”
沈聿听得一头雾水:“所以呢?”
“我想着解决问题要追根溯源,就让陆淮回去跟他祖父商量,给陆先生改个名字,叫陆廷歘。”
沈聿险些一口茶水喷在他脸上,搁下茶盏不住的呛咳。

沈聿板着脸推开他:“说下去。”
“陆先生不想改, 陆淮祖父执意要给他改,结果他爹在他祖父门前苦苦跪了一宿呀。”怀安咋舌道:“陆淮来的时候,他爹还跪着呢, 今天一早就没来上课。”
沈聿听完,神色平淡,不辨喜怒。
怀安往后蹭了两步,按照流程, 他爹此时可以开始盘佛珠了,如果还不盘的话,只能说明佛祖也罩不住他了。
“你过来。”沈聿不急不躁, 甚至带着一丝浅笑。
怀安头皮发麻:“您保证不打我, 我就过去。”
“我保证不打你……”沈聿慈祥的笑容骤然冷却, 一拍桌案:“我保证不打断你的腿!”
怀安“哇”的一声, 夺门而逃。
时隔两年多,他的腿长长了不少,可是距离老爹还差那么一大截儿, 他观察了一下地形, 只有绕着影壁转圈跑才有可能不被抓住。
谁料沈聿作势追赶,虚晃一招,反方向冲上去, 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领, 直接拎回书房。
昨天还心疼得心肝乱颤的沈聿,此刻真是恨得咬牙切齿——多余心疼他, 就该!
怀安认错求饶的话都不需要经过大脑, 一串一串的往外蹦, 也不妨碍被老爹揪着耳朵拎到墙根面壁。
“简直离经叛道了。教你读书识字,不是教你戏弄人的。”沈聿板着脸训斥:“如果爹也给你改名叫沈怀欻……”
说到这里, 沈聿声音发颤,有些想笑,咬牙强忍下来:“改成这样的名字,你心里是什么滋味?!”
机灵如怀安,自然能感觉出老爹没那么生气,赶紧赔笑道:“我错啦,以后再也不乱给人改名字了。”
沈聿剜他一眼,坐回椅子上。
怀安赶紧上去捏肩捶背端茶递水,意图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可他是糊弄不过去的,都不用等到第二日,傍晚十分,陆先生就登门了,来向沈聿夫妇告罪请辞。
陆先生显然状态不太好,脸色蜡黄,顶着两个乌黑的眼圈,一副被玩坏了的样子。
沈聿将他请至堂屋,诚心道:“犬子顽皮,一句玩笑的话竟引起轩然大波,该我向先生赔礼才是。”
陆廷煜摆手道:“不不不,学生绝没有责怪怀安的意思,此前是学生偏颇了,经家父点拨,突然想通了许多事,打算闭门读书,筹备下一科殿试。”
沈聿颇为意外:“这是好事啊。”
陆廷煜点头道:“活了这些年,今日才想明白,明明深受其苦,反而助纣为虐,是何其离谱的一件事。父母盼我考取功名,盼我夫妻和睦,我一样也没能做到,还居然自诩为孝子。所以学生并没有责怪怀安的意思,相反,还应感激他才是。”
沈聿回头瞧了儿子一眼,怀安心虚的赔笑。
陆先生说完,两方解除了契书,沈聿在前头送他,怀安在后头送陆淮,相处近一个月,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陆淮今天心情不错,故意远远的落于大人后头,小声对怀安道:“祖父威胁我爹,不继续考进士,不将我娘哄回来,就立刻开祠堂给他改名。所以我们今天就去外公家接我娘。”
怀安嗤的一声笑了,原来他的无心之言,倒给陆家老爷子提供了灵感。
不论陆先生是真心改变也好,受胁迫也罢,总好过一成不变,至少他放下那些偏执的念头,陆淮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待陆先生走了,怀安笑嘻嘻的凑上去:“爹,我可挽救了一个迷失青年呀。”
沈聿压根不搭理他。
怀安继续道:“我也算是陆先生的‘一字之师’了,对不对?”
沈聿往他屁股上来了一脚,算是回应。
陆先生辞馆走得急,轮到沈聿夫妻头疼了。
许听澜重整京城铺面,在西长安街选了一处好位置,新开了一家成衣店。京城人手不足,新店开业,陈列、设账、招人,一切一切都要她亲自打理,她已经向老家写信抽调两个掌柜过来,但一来需要交接,二来安江到京城路程遥远,需要时间。
那么问题来了,她间或出门,芃姐儿有李环媳妇和玲珑照看,怀安可是看不住的,她和丈夫都不在家时,还不放了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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