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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爹是当朝首辅(王廿七)


沈聿这样一说,他才发现自己几乎从没想过带荣贺出去玩一玩, 逛一逛, 甚至在府里,父子俩也极少单独相处, 越是如此, 荣贺对他的误解就越深。
因此当天傍晚, 祁王来荣贺的寝殿,背着手溜达进去, 发现荣贺在看书,他手里的书祁王从未见过,可以拆成卡片,上头画着活灵活现的人物,颇为有趣。
“这是什么?”祁王好奇的问。
荣贺也说不上来。
跟着他的刘伴伴道:“回殿下,是沈师傅拿来的,叫‘蒙学卡’,听说是沈师傅给儿子开蒙时所画,后来被书商刻印成这种小册子,在当地时兴起来,如今江南一带的孩子都在用它开蒙。”
江南一带造纸业、制墨业发达,为出版业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出现一些北方没有见过的读物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它用图文并茂的方式为儿童开蒙。
“有意思。”祁王一页一页的翻看,鼓励荣贺道:“父王十六岁才出阁读书,浑浑噩噩蹉跎了许多岁月,你比父王那时好了太多,要好好跟着师傅学,知道吗?”
荣贺点点头:“知道了,父王。”
经过上次的事,加上沈聿的引导,荣贺懂事了不少,让祁王感到十分欣慰。
“下个月万福寺有庙会,父王带你出去逛逛。”祁王道。
荣贺呆住,仿佛听到了什么旷古奇闻,西湖水干雷峰塔倒的级别。
祁王见他这样,愈发心酸,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离开了世子所。
回到寝殿,祁王兴冲冲的对王妃说:“沈师傅教导孩子很用心嘛。”
“用心倒是用心。”王妃起身,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笼温热的暖炉递给祁王,祁王畏寒,一到深秋就开始手脚冰凉。
“就是严厉了些,听底下人说,那日他让荣贺待在树上,不背完书就不许下来,还有一次,到未时才让世子用午膳。”
王妃虽不是亲娘,到底还是心软,看不惯沈聿这样对待世子。
“严师出高徒。”祁王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袖口:“他自己不爬到树上,难不成沈师傅会把他吊上去?未时用午膳,也是因为功课没有做完,小孩子饿一个时辰没什么的,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祁王妃应下:“是,殿下。”
祁王其实也心疼,可他心再软,也知道这个儿子对于祁王府来说意味着什么,一味地纵容溺爱只会害了他,也会害了整个王府。
九月初一,宫里照例要吃花糕,并赏赐百官食糕。
怀安跟着老爹在翰林院尝到了宫里赐下的花糕,其实就是在糕上放枣、栗子,星星点点,再配以蜂蜜,味道还可以,但老爹不让他多吃,怕吃多了积食不消化,反而让他多吃发面的糕点。
临近重阳,家家户户开始糟瓜茄、晒冬衣,准备迎接冬日的到来。隔壁的宅子在许听澜雷厉风行的监工督促下工期提前了不少,已经到了收尾工作。
到时院墙打通,做一道月亮门。他们现在的院子腾出来给二房沈录一家居住,他们夫妻带着怀安和芃姐儿住进隔壁正院,老太太的院子植以假山花木,修竹百竿,中间用卵石铺设成曲径,幽静雅致,是江南民居的风格,怀铭明年秋闱,秋闱之后也要议亲,因此也分到了独立的小院儿,以备日后成婚之用。
这些事并不需要沈聿过问,换言之,沈聿压根也不擅长,过问不擅长的事叫做指手画脚,他才不敢对妻子指手画脚呢。
曾繁升任国子监祭酒,沈聿兼任司业,谢彦开代替曾繁接任王府讲官。
这一人事变动令祁王有些无所适从。为了避嫌,京官不能随意结交亲王,曾繁一直是他最亲近和信任的师傅,一旦离开王府,就几乎不会再有什么走动了。
好在谢彦开是个乐天派,为人豁达纯粹,学问又好,每遇祁王心情烦郁,都能开解一二。
祁王也终于意识到沈师傅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自己满屋子的赝品上,与之相处也就自然多了。
九月初九,重阳有隆师的习俗。祁王请沈聿、谢彦开及另外两位侍讲官员到祁王府,吃迎霜兔,饮菊花酒。
好菜好酒,桌上的话题却有些沉重,京畿的旱灾仅仅过去两个月,中州、海岱两省多个州县又发水灾,地方官员上书请旨赈灾,内阁不敢票拟,上呈御览。
祁王眉头紧锁:“近几年是怎么了?旱涝灾祸频仍,莫非真的上天示警,除了奸臣?”
沈聿劝道:“殿下不必忧虑,国朝幅员辽阔,不可能都是风调雨顺的,要紧的是处置得当,不至生灵涂炭、激起民变。”
说起赈灾,祁王嘴角挂起一丝苦笑,一口酒迅速饮下,喝得有些急,呛得直咳嗽。
吴琦的贪婪是人尽皆知的,类似这样的赈灾款,保守估计要被他刮去一半,再与下面层层分赃。祁王到了这个年纪,自然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可是吴家父子把持朝政,将这池子水搅得浑浊的透不进一点光,就太过分了。
祁王是真正的厚道人,节义的忠臣,痛苦的孝子。他的厚道常被皇帝嫌弃,视为愚钝,难当大任。可他既难改秉性,又无权干政,这就令他更加痛苦。
孟公公忙为祁王拍背,众人也是一力规劝,忧愁伤身,让他宽心一些。
唯有沈聿执着酒杯不语,上个月底,都察院各省巡按御史相继出巡,郑阁老打磨多年的刀,已经悄悄的悬在了吴琦头顶,只是吴琦敛财已经到了一种癫狂的状态,并未察觉罢了。
郑阁老的计划里没有沈聿,沈聿唯一的任务,就是在即将到来的巨变之中保住祁王。
大亓,万籁俱寂,风雨欲来。
午后谢彦开先回翰林院,沈聿托他帮忙看着点怀安,自己则留在王府给荣贺上课。
但他不到申时就提前给荣贺下了课,转而去正殿向祁王告假。九九端阳,他也要“隆师”,带礼物去郑阁老府上看望老师。
祁王虽不喜郑阁老的为人,但他一向体念下情,官场师生如父子,倒也十分理解,神色和悦的说:“应该的,沈师傅去罢。”
沈聿遂乘轿回到翰林院接儿子,一进署堂,直接傻了眼。
只见庭院里聚了好些个修撰、编修、待诏,连带这一科的庶吉士,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聊。
邹应棠、曾繁都不在,沈聿是真正掌事的二把手,见此场景怎能不生愠怒。
这是要干嘛?聚众闹事吗?不想混了?
他提襟跨过门槛,走进院中,听到一串孩童清脆的笑声。
寻声看去,只见他的好儿子沈怀安被谢彦开扛在肩头,挎着个小篮子正在摘石榴,其他人显然没闲着,柿子、冬枣在墙根下摆了好几筐。
沈聿抄手在门边站了好半天,居然没人发现他,怪尴尬的,只好重重的咳了一声。
众人倒吸冷气,慌忙回头,见是沈学士,纷纷站好行礼拜见。
“嚯,大丰收啊。”沈聿面色不善。
除了谢彦开、陆显,余下众人无不噤若寒蝉。
谢彦开将怀安放到地上,指望这孩子跑去找他爹,缓解一下这肃杀的气氛,结果怀安捧着个篮子直往他身后躲——开什么玩笑,老爹生气了揍得又不是他们!
“这孩子……也忒怂了。”谢彦开尴尬的笑笑,上前解释道:“明翰,今日重阳,他们到前面来谢师,赶巧我带着孩子在外头摘枣……”
沈聿无语到了极点,就知道此人靠不住,这么大岁数带着孩子胡闹,还聚起一帮同僚庶常一起胡闹,当翰林院是什么地方?
小到一个家里、一个衙门,大到一个朝廷,有人唱红脸,就得有人唱白脸。
谢彦开的人设显然已经崩塌了,沈聿只能板着脸训斥:“翰林院乃是详正文书、谘议政事、为国选才、储才之所。诸位当严谨自持、守正端方、明正理政治学之态度,怎能在衙中公然嬉戏?”
说到这里,沈聿顿了顿,严厉的目光扫过众人:所幸没有外人看到,否则参你们一个失仪,整个翰林院都要跟着吃挂落。
院内众人无不噤若寒蝉,惴惴不安。
沈聿见震慑的效果达到了,才放过他们:“都散去吧,下不为例。”
众人如释重负,又朝他深施一礼,才各回值房。
怀安吞了口唾沫,混在人群里,鬼鬼祟祟的跟着谢彦开往里走。
“沈怀安。”沈聿一眼就盯着了他:“你过来。”
怀安像个受惊的鸵鸟,往谢彦开和陆显并行的夹缝里一塞。
谢彦开忙将他揽在怀里:“明翰,算了,把孩子吓到了。”
沈聿无奈道:“他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陆显也劝:“有什么话屋里去说吧。”
回到值房内,父子俩四目相对,一个试图用目光让对方无地自容,一个试图用目光证明自己已经无地自容了。
谢彦开和陆显一人一句的插科打诨,希望沈聿开恩放过这可怜的孩子。
沈聿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把两位老状元收入“麾下”的,更不知道他是如何调动整个翰林院的官员学生,把里里外外好好的树都薅秃了的。
怀安无辜的眨了眨眼睛:“爹,这些果子搁在这儿也是浪费,要不我受累一下,把它们分了吧?”
沈聿简直要掐人中了。
他如今不但管着庶常馆几十名庶吉,还分管国子监两个堂的监生,更不用说祁王府还有个世子,零零总总几百名学生,都不如一个儿子让他头疼。
难不成真应了那句:桃李满天下,家里结苦瓜?

怀安赔着笑脸:“爹, 不是您说让我大胆做想做的事吗?”
沈聿凝眉: “是让你做合情合理合法度的事。”
“可是您还说,四时万物各有其规律,果子在树上成熟了, 摘下来,是合情合理的呀。”
沈聿:……
根据他两年多以来的斗争经验,这个时候一定要冷静,生气除了折损自己几年寿命以外, 毫无用处。如果自己被提前气死,这混蛋孩子没爹罩着,非把自己作没了不可。
“子渊兄, 借一步说话。”沈聿道。
谢彦开以为他仍要埋怨自己, 谁料沈聿开口竟是托他再为怀安找一个先生, 再这样下去, 他非把翰林院拆了不可。
谢彦开松一口气,笑道:“放心吧,我来办。”
怀安向来没皮没脸的, 给他一个好脸色就能开染坊。见沈聿面色稍霁, 他便将墙根下一篮篮采摘好的果子分了出去。
往自己的袖子里揣了好几个,留了一个最红最大的石榴给老爹,憨态可掬的样子让人生不起气来。
沈聿索性提前散衙, 带着许听澜事先为他准备好的礼物, 去郑府拜恩师。
终于等到沈聿休沐,怀安磨着他想出门。先去西长安街的成衣店, 再去万福寺逛庙会。沈聿磨不过他, 又想着回京城后还没好好带儿子去街上逛过, 便点头答应了。
怀铭卯时就起来上学去了,许听澜难得不用出门, 想在家陪芃姐儿,芃姐儿还太小,不敢带去人多热闹的地方。
爷俩只好单独上街。马车离开安静的胡同窄巷,车厢外声音渐渐嘈杂起来。
怀安挑帘往外看去,只见沿街店铺鳞次栉比,有卖针头线脑、布帛柴炭的,还有身穿短打挑着扁担的商贩穿行其中,有卖时令瓜果的,有卖糖茶糕饼的。
怀安一路边走边吃,什么糖炒栗子、冰糖葫芦、松子糕,见样都要来一点。
捏糖人的手艺人见他们出手阔绰,直接招呼怀安过去,将半凝固的糖稀抽出一条直接塞进他的嘴里,问他要什么。
怀安含含糊糊的说:“要马。”
他和爹娘都属马。
摊主便叫他徐徐长长的吹气,没多会儿,一只奔腾的骏马跃然手中。
怀安高兴极了。
沈聿只好跟在后头掏钱。
拿着糖人,又看上街边的摊贩正在抖空竹,可以抖出各种不同的花样,什么“平沙落雁”、“猴子捞月”,还能抛飞落下,用绳子接住,利落潇洒。
怀安要了三个,他和大哥妹妹一人一个。
很好,沈聿已经可以想象芃姐儿被绳子缠起来跺脚发脾气的模样了。
不过难得出来玩,沈聿也不掬着他,想怎样造就怎样造吧。
只可怜李环九尺高的汉子,挂了满身的零食玩具,跟在后头丁零当啷的走着。
三人在街面上走着,迎面撞上谢彦开陪着祁王微服在街上游逛,祁王手里牵着小世子,四周还有些百姓装扮的侍卫,若无其事的跟在附近。
谢彦开先看到了沈聿,上前打招呼。
怀安又看到了祁王世子,两人兴奋的相互招手。
沈聿知道祁王不能暴露身份,只朝他拱手行礼,如平辈一般,又叫怀安向二位伯父行礼。
怀安乖乖巧巧的打个躬道:“荣伯父,谢伯父。”
沈聿可还没告诉他祁王的身份呢。
祁王微微惊讶:“哦?你认识我?”
怀安点头一笑,露出一排缺三少两的小牙齿:“认识!您是我爹的二东家。”
沈聿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刚准备捂他的嘴,还是晚了一步,忙道恕罪。
祁王先是一愣,随即朗笑出声。
“可不是二东家么。“祁王道:“这孩子,也太聪明了。”
谢彦开从进府以来还没见祁王这样开怀的笑过。也陪着笑道:“是啊,臣见过明翰家中的两个孩子,个个聪慧过人,尤其这一个,正当好玩的年纪。”
祁王从十八岁选妃起,就一直在追求子嗣的道路上不懈努力,可惜努力了十几年也只造出荣贺一个。对这样乖巧的孩子毫无抵抗力,一脸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
三人刚说了两句话,发现荣贺和怀安在下头开小会。
祁王纳罕的问:“你们认识?”
“认识。”
“不认识。”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
“不认识。”
“认识。”
二人扶额叹气,真是没默契啊!
祁王一头雾水:“到底认识还是不认识?”
怀安老老实实道:“在京郊见过一次。”
祁王恍然大悟,那日曾繁替沈聿来问,说荣贺的荷包被抢,被沈聿的儿子出手相帮,然后将一匹白马送给了他。
那段时间忙着处理荣贺闯出来的祸事,焦头烂额,转眼就将此事抛去了脑后。
“我道是谁家的孩子这样勇敢。”祁王对怀安的印象又提升了一个档次:“原来是你啊!”
怀安就喜欢被夸勇敢,极其受用的用力点头。
既然遇到了,沈聿便陪祁王同行。
两个孩子很快玩成了一团,越跑越远。
沈聿本打算叫他们回来,祁王拦住他,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四下立刻便有便衣随从状若无意的跟了上去。
谢彦开对沈聿道:“你那日托我的事,只怕要多缓些时日,我打听了一下,滞留京城的举人本就不多,大多去了那些堂官府上做幕僚,愿意做西席的实在凤毛麟角。”
沈聿道:“却是不急的,只是劳烦子渊兄了。”
谢彦开摇手道:“跟我还客气什么?我也很喜欢怀安,这么机灵的孩子,要好好给他找个先生。”
祁王将目光转向沈聿,问:“怎么,府上要请西席吗?”
“是。”沈聿也不隐瞒。
祁王看着远处凑头说话的两个孩子。一边走,一边道:“找到适合的先生之前,先带怀安来王府读书吧,有你这个探花郎亲自教导,总好过那些举人秀才。”
沈聿怔了怔,道:“怕是不合规矩。”
国朝没有给皇子宗室挑选伴读的惯例,即便是选,也应着眼于勋戚子弟。何况怀安那个无拘无束的性子,到了王府,要么闯大祸,要么受委屈,确实不太合适。
祁王洒然一笑:“没有其他意思。世子自小没有兄弟姊妹陪伴,无趣的很,让两个孩子结个伴而已,不坏什么规矩。”
祁王单看沈师傅的为人处世,就知道怀安一定是个知书守礼的乖孩子,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荣贺与这样的益友交往,潜移默化,必定会变得谨言慎行,勤勉用功。
沈聿闻言,想了想这两个娃搅在一起将会产生的效果,心都跟着梗了一下,掩着嘴咳了两声。
他低声道:“殿下,犬子愚钝顽劣,唯恐带偏了世子……”
沈聿觉得自己实在是过于谦虚了,何止是带偏,简直可以带飞啊。
祁王见沈聿面带迟疑,猜想他多半是担心怀安被世子带坏,忙道:“其实贺儿这孩子,心地还是很善良的,只是缺少陪伴引导,容易离弦走板。”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脸上都发热,荣贺何止是离弦走板,根本就是离经叛道啊。
沈聿心知祁王是误会了,过多的解释和推辞也只能越描越黑,“绝知此事要躬行”,不让他自己体验一把,恐怕是很难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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