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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情(沈不期 )


傅令絮问道,“今天过得好吗?”
“嗯?哦,挺好的呀。”穗和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说道,“我今天出去了一趟,就在附近逛了逛……因为办理证件的窗口还没有开放。”
他平声继续问,“吃过了?”
穗和避重就轻地回答,“中午吃太多了,晚上喝一瓶牛奶就够了。”
电话里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像是在路上,穗和主动问,“您在开车?”
“嗯。”
“哦……”好像没有闲聊的话题,话卡在嘴里,纠结了几秒钟,最终还是猛吸了一口气,轻声但飞快地说,“那您注意安全,今天雨大。”
她说话时,刚好又有一声短促的鸣笛,像是大雨堵车令人烦躁的情绪。
傅令絮没有听清,问她,“你说什么?”
“哦,没有,我说……”穗和赶紧扯到眼前茶几上的现金,“我说,我今天又跟您借了一点钱,买了一些必需品。”
傅令絮顿了一下,“又给我写借条了?”
“……嗯。”
傅令絮说,“再多几张我得专门买个钱包装。”
“……那我改用Excel记录下?”
安静了几秒,像是没料到有这样的回答。
傅令絮淡淡说,“怎么不做成PPT?”
十八岁的女孩子,一紧张就什么都当了真,“啊,没这么复杂吧……”
傅令絮刚好在十字路口拐弯,听见穗和那边出现按门铃的声音,让她先去开,好似知道是什么人来找,“半小时后,到大厅等我。”
穗和穿好拖鞋,尽量控制着语气,随意问着,“要做什么吗?”
傅令絮催她去开门,只说是,“秘密。”
挂了电话,穗和脸上还带着笑意,开门接过一大束香槟玫瑰,她抱在胳膊上发愣,想说,可能是送错房间了。
服务生抢先一步问她,“需要插花吗?”
“哦,不用了,谢谢。”
这令她想起昨天见到的垂丝茉莉,每天换花像是这家酒店的安排,也有可能是傅令絮的习惯,直到她低下头瞧见花间的小纸片——
Never love anyone who treats you like you're ordinary.
Regardless of is love or the friendship.
傅令絮。
永远不要爱上那些待你如常的人。
无论友情,还是爱情。
她手指微凉地描摹着他的名字,送花连卡片都要亲手写。
玫瑰晚到,却跨越了半个南安普顿的疾风劲雨。
这一瞬间,呼吸捕捉到浓郁微甜的气息。

穗和低头看着臂弯里的花,好似确认,“……给我的。”
她没有时间胡思乱想,利用仅剩的半小时下了一趟楼,几乎顾不上打伞,冲进酒店对面的便利店里,好不容易才从角落里找到唯一一支豆沙色唇膏。
回到房间,穗和随意吹干长发,任其在大半干燥的状态下微微发卷。
然后,迅速换上下午买的纯白色紧身高领针织衫,外搭密罗里蓝吊带长裙,灯芯绒材质在玄关的壁灯下,像是镀了一层温柔色调的银边。
有那么几秒,她忽然庆幸没有早点知道明天才是打折日。
她弯下腰穿回傅令絮送的那双高跟鞋时,盯着她叠好在枕头上的风衣看了一眼,伸手去拿,又很快抽回来,沉吟着弓起食指,用拇指关节轻扣了两下牙齿。
最终还是没有足够的底气将它重新穿上,出现在所有者面前。
雨水浇在路面上,溅起的水花落在半闭合的花叶上,穗和推开玻璃门一眼便看见了马路对面的傅令絮,他倚着车门,正拄着伞,接通电话。
水汽漫延在天地之间,虚浮地遮掩着古典对称的乔治亚风格建筑,门梁有竖行排列的镂空花纹,屋檐上有齿饰,双折线屋顶藏于风起时摇曳的葡萄藤后。
枝形吊灯从玻璃天花板垂吊,与路灯光交相辉映,一黄一白。
傅令絮没有穿外套,神色看起来也是随意倦懒的,像是下车透口气,但峻拔清冷的气质,自然而然地吸引着路过的目光。
当然,也包括穗和的。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心有余悸地赶紧撑开伞。
一把前台借用的黑色立伞几乎能将她整个人遮挡。
此时,傅令絮正望着身后的建筑微微出神,回头没见到人,再次把注意力转移向建筑物上那些蔓延着的紫藤萝,耐心地看着缝隙里飞出烟灰色的蜻蜓。
这通电话是他主办的公司并购案合作律师——钟薇拉打来的,她简明扼要复述了下午后半程会议的决策结论,这本该是文字邮件可以传递清晰的事情。
傅令絮逐渐显出不耐烦的神情,“Vera,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对方倒也坦诚,言语里不藏半点心思,只是尽量将语气拿捏得更不在意一点,”只是从没见过你中途离开会议,好奇……你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私人约会。”
她刻意将咬字重音落在“约会”上。
傅令絮微沉着声音,“知道就不要为这种事打电话来。”
“看样子是我打扰到你了。“乔薇拉脸色一沉,反而笑了一声,“OK,不耽误你时间,可惜了,本来还想约你喝杯好酒,听周律师说你是这方面的行家。”
“误会,我不喝酒。“
“哦?听说周律师是你的工作伙伴兼高中学弟,认识十几年也会弄错?”乔薇拉像是逮住了话口就不肯松开,“那周律师可太不严谨了哦。”
“那就等他从非洲常驻回来,你找他细聊。”
相比被四两拨千斤的拒绝,钟薇拉更觉得惊讶,下午不是还在会议室见到周律师提着一个女装礼盒,嘴里一直在抱怨着就不该跟着傅令絮出去。
甚至嚷嚷着让傅令絮赶紧给他赔偿金,他跟着差点跑断腿。
她仔细回想那一幕,语气仍是犹疑,“周律师什么时候去非洲了?”
傅令絮已经没了多余的情绪,冷声道,“我会让他今晚就出发。”
等他挂了电话,刚转过身,穗和已经以龟速挪到了他身边。
她装作也是刚刚到的样子,目光从他的手机上扫过,只是微笑着,在傅令絮沉着双眸望向她的那一刻,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打招呼。
反而是他迅速打量了她一身新装,顿了几秒,先出声问,“不冷?”
夜风像是洪水出闸,冷得人禁不住打个哆嗦,穗和一开口才发现她连声音都被风吹得断续着,“有一点,不过在室内不冷……”
“跟我过来。”
穗和反应了一霎,才跟着傅令絮往车后走,见他打开车备箱,她的绿色中号行李箱置于其中,连她用来辨认的大二狗贴纸都被抚平。
她脸上藏不住惊喜,但当目光扫到行李箱旁边的女装礼盒时,连呼吸都一滞,用余光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尽量将语气拿捏得随意一些,“您帮我拿了行李?”
雨声太大,盖过交谈,光听清就让人费劲。
没等到傅令絮的回答,穗和已经开始觉得懊恼,她这是问了什么蠢问题。
穗和轻声问他,“他们没有为难你吗?”
“他们是谁?”
“就……姜慧,还有她男朋友,男朋友的朋友,这些。”
“没有,合理取回。”傅令絮没有继续说,好似替她取回行李只是顺便为之,无处细说,也不值一提。说完,他忽然握上穗和的手,准确来说是她手中的伞柄。
“穿外套。”
他的手指发凉,手掌心却仍是温热,声音传到她耳边,“松手啊。”
“哦、哦……”
穗和怔了一秒,大致理清了他的意图,等她松开手前倾着身体去摸行李箱拉链时,傅令絮借腰腹力量抵着伞柄,用了一次性收好伞。
一把大伞完全足够遮挡两个人,傅令絮却仍然绅士地向着她那侧倾斜了大半。
另一只手挡在车后盖的边缘,以防穗和起身时不小心撞上去。
穗和的眼神仍在扫过那个女装礼盒时顿了一下,这是她喜欢的国风小众品牌,主打纯简高级的少女风,无限的留白之中融入一处显眼的少女感。
被酒水打湿后丢弃在警察局的那一件也出自这家。
越是心虚不定,越是身后的气息贴近,穗和越是拉不顺拉链。
遇到磕绊时她没在意地猛地一使劲,差点将行李箱拖出后备车外。
没等她立即做出反应,半个行李箱已经被傅令絮重新推进去。
傅令絮直起身,看她一眼,声音波澜不惊,“让你拿件衣服,就不会选旁边的?”
“……旁边的。”穗和有点反应过来了,又陷入微妙的紧张,“送我的?”
傅令絮微微皱了下眉,思考了几秒,只是答非所问,“好拿。”
穗和轻轻”哦“了一声,小心的并拢手指用力将礼盒打开。
只见折叠的样式,也知道这件跟她遗落的那件是同一款,只是不同色。
她丢弃的是黑色,这件是白色。
但是它们都名为春日槐山——像是东方的花束,穿过蜿蜒的乌斯河和南纬23°的椰子群,藏进西方人的玻璃瓶,化作了初恋的前调香。
回到车上,傅令絮没有再多开口说话,只在中途见穗和头靠着玻璃窗往外看时,替她将空调出风口拨上去一些,避免暖气恰好对着她的眼睛熏。
将近三小时的车程,抵达坎特伯雷。
赶在十二点之前,傅令絮带着穗和赶到了Westgate公园,烟囱比凌晨的钟声更为热烈,白烟缭绕在三层楼的小型城堡上,方格窗上的灯光渐次亮起。
穗和一下子精神起来,拿食指戳了一下傅令絮的肩膀,有点兴奋地问他,“……这是不是《戏梦谋杀》的沉浸式戏剧?”
“你看过了?”
“没有,没有,一票难求。”穗和的注意力被眼前即将打开门的城堡吸引,“我听我爸说过好多次,他是戏剧学院教写作的老师,他很欣赏这部剧的编剧。”
说一票难求一点也不夸张。
《戏梦谋杀》的导演即为这部戏剧的编剧,他每隔五年便会对外开放一次表演,每次内容也迥然不同,只是设定关联,爱情有之,悬疑,哲学亦有之。
不仅如此,每场表演仅供十三人参与,成双成对,成全爱情。
最终只存活一人。
导演本人会亲自送上安慰奖品,是他亲自设计的玫瑰发带,末尾在耳边留一颗紫灰色珍珠,全世界仅此一个,是入画的装饰品。
而选取方式更是没有规律,大约是他熟悉的朋友,有几位给他写过邮件的陌生人,也有捡到他故意遗落在慕尼黑某家咖啡店的书的旅客。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整座城堡开始出现低沉优雅的大提琴声。
穗和几乎小跑着涌入人群。
她往身后挥着手臂,傅令絮则神色平静得多,没有抓住她的手掌,只是隔着衣服握紧她的手腕,只是像管理小朋友那样,扬声提醒,“不要乱跑。”
穗和没有心思顾虑这些,边疾步走着,边回头耸了下肩膀,冲他轻轻吐了下舌尖,已经提前入戏,“你快点跟上嘛,晚了我们俩会被人谋杀掉的!”
傅令絮好笑地看她一眼,“再早最终也只能存活一个人。”
“我觉得你可以赢到最后。”穗和脱口而出,无意中夸赞了傅令絮一句。
她浑然不觉,着急往城堡入口走,却令傅令絮己不自觉的笑了下。
全程,傅令絮都像看住她似的,握着她的手腕。
每到分支选择,他才松开。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黑暗之中,他们任意选择,没有刻意待在一起,却每次分开进入一间密室时,都能在下一个走廊转角相遇。
这次剧情涉及五年前的结局。
穗和没有看过,这些戏剧粉丝也友善地保密着,以至于她到此刻也没有被剧透。她只记得,名为Kerr的男主角被迫应招入伍,归来时面部毁容,相恋多年的艾米丽并不能认出他的灵魂,而他的狗可以,暗恋他多年的艾米丽的妹妹可以。
甚至只需要一眼。
这令人唏嘘,最终一幕,多面镜子被推入只有一丝光线的房间,穿梭中每个人的脸都在变幻,每个人挪动位置时,也会看见不同角度的景色。
只有开|枪|击中真人而非镜像,才能站到最后。
大约是东方人不熟悉这里的陈设和故事背景,在这种西式恐惧中可以拥有短暂的抽离感,令傅令絮和穗和最终站在了一面镜子的正反面。
谁先开枪。
谁就结束了此次的戏梦。
万籁俱寂,只有四周环绕的来自心底的声音不断在喊,“开|枪啊。”
穗和捂着耳朵,更为沉浸地被他的声音引领,她举起手中的道具,根本看不清具体的方向,甚至慌乱地闭上了双眼,却发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将她往前一带,抵在了自己的胸口,结束了这一切。
…………
走出城堡良久,穗和还有点意犹未尽,就好似耳边还有人不厌其烦地引导着她,开枪啊。她微微摇晃着头,驱走心头的阴霾。
沿河漫步。
穗和的声音仍然有一些颤抖,“我刚刚好紧张啊,最后都没敢睁眼。”
傅令絮伸手随意拨了下已经戴在她头发上的珍珠,”恭喜。”
穗和想起最后那一幕,脸上微微发热,拿手扇风,“还不是你让我的……”
“没有。”傅令絮单手插在口袋里,望向流动的水,“我开不了枪。”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却让穗和脑袋空空地走起神,像是浮想联翩,又没有实际落地的心思,她也看向缓缓流动的河流,里面盛着绿荫。
她开始想起,有人说过,不止伦敦,南安普顿附近也不错。
或许她可以晚一点回伦敦。

-06-
隔日,一天安稳,穗和睡到下午,到三、四点时间才醒。天已经黑沉下来,日落跌入星野,只有一整道桔红色的晚霞,稀稀落落点带状分布。
这很像人在英国待久了的过敏状态。
漫长的乏力着,偶尔撞见意想不到的际遇,也有一些苦中作乐的意味。
傅令絮则与之相反,白天工作,保持晚归,谁也没有借任何理由拨通过对方的电话,只用那些可以称为是“借条”的文字交流。
穗和写下:今天什么事情都没做,好没力气,像生病了,都怪下雨天。
傅令絮好似给她找补:有一种病症叫季节性情绪失调。
傅令絮先问:出太阳了,今天过得怎么样?有精神了?
穗和实话实说:依然没有,但是吃到了美味的烤鸡!真心羡慕、敬佩和喜欢那些认真,严谨,将自己的人生打理得井井有序的人。
PS:看样子我的犯懒和你说的病症没有关联。
看见穗和的有些幼稚的字体之下,还画着一张哭脸的表情,傅令絮好笑地拿起笔,思索良久,才写上:比如,律师?医生?
这样几天不碰面的对视,像是两个人一种晦明晦暗的默契,都在努力让共处一室的气氛不那么暧昧,也让彼此之间的距离保持着适当和磊落。
到12月31号,2017年的最后一天。
英国的行政系统反常又短暂的恢复了几小时。
校内学生管理处打来电话,引导穗和在官网上自助打印在校证明,并且不着调地提醒她,如需帮助,可以先行报警。
原来工作踢皮球只分地区,并不分人。
上午,看着朋友圈不同庆祝新年到来的仪式感,还有越来越多的祝福留言时,穗和从床上爬起来,暂停刚看一半的电影,准备打印在读证明。
手机连接打印机蓝牙时,穗和犹豫了,想着要不要打个电话征求同意。
但是又觉得有些刻意。
明明她凡事都能记在纸上,他也会给予每一次的回应。
至少不如比在今天对他说出”新年快乐“自然。
手上的动作迟疑了几十秒,最终,她还是放下手机,掀开了机盖,捏着两张薄薄的打印纸放入卡槽,却在按下启动键之前——
意外发现垫在打印机一角使其稳定的,是一张对折过两次的硬纸名片。
打印机轰隆隆地响着,像是与她此刻的心跳同频,刚一掀开半张名片,穗和便猛地握住掌心,任折痕轻轻地刮在她的指间,生出微微的热度。
等打印好材料,穗和伸手拿到遥控器,让电影继续放映。
她原本坐在床边,却下意识总是看向手机。
情绪像是倒放的沙漏,等待像是里面流动的沙粒,能与时间平行。
下午,等来的第一通电话是陈闻鸢打来的。
她这时正准备给傅令絮写”借条“,双腿跪在软皮椅子上,一只拖鞋吧嗒一声地掉在地面,上半身前倾着,周身大半力量全靠胳膊肘撑在桌面上。
现场导演正在训人,她几乎是尖着嗓子才能说清楚:“今天怎么过?”
“没安排,要是没丢证件,在伦敦应该会跟其他留学生一起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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