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远到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看清他融入雪色的清冽的轮廓。
“傅令絮。”
她喊了一声。
见他仍没有转身的动作,她双手合拢在嘴边,当做喇叭状,扬声一字一顿清清甜甜地冲他喊着,“傅、令、絮——”
他闻身缓慢回头,像电影最后一个慢镜头,将夜色都凝固。
紧接着,他看见冒着风雪冲他狂奔而来的穗和,明知道她刹不住脚步,明明可以躲开,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展开双臂拦下她。
而穗和也顺利地像是倒计时冲过终点那般,肩膀猛地撞在傅令絮的胳膊上,往后趔趄一步,才勉强站稳,她顾不上这些,不断喘着粗气,任由呼出的白气一团一团打湿自己的眼睫,抢着说,“傅令絮!新年快乐!”
傅令絮微微张口,“希望你每一天都快乐。”
十二点的礼花和钟声同时响起,淹没了他的声音。
穗和踮起脚,将耳朵凑到他眼前,说着,“你说什么——”
傅令絮望着她的睫毛上细密的水珠,虽然他走的足够远,没有听见她任何的对话内容,却不小心瞧见了那个备注,顷刻间往后退了半步。
他淡淡说,“没什么,跨完年了。”
又一束烟火点燃夜空,像是与海面倾倒,天上的那一串亮痕才是游鱼的水迹。
穗和摊开掌心,又冲天上扬了扬,像是接到了老天爷的赠礼,不止是雪花,还有火花,“现在已经是2018年了耶!第1秒是跟你待在一起!好幸运哦!”
2017年的最后1秒也是。
傅令絮望向她,她干净晶莹的双眸里盛着漫天的烟花。
他若有所思地安静了几秒,心里却涌起难以捕捉的热潮,“……我也是。”
2018年的第1天,他们在离岛从极光看到另一个日出。
第2天晚上,乘船原路返回爱丁堡,波涛颠簸没有酒意翻涌得厉害。
穗和连续两天在烟花和雪莉酒的清甜里入睡,连梦境都是栀子花的香味,浸入了水,整个人在绵软的床榻上像是落入了丝绒蛋糕。
第3天,雪停了,接着下雨,湿稠疲软得人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
他们在市区酒店住下,有套房可以选择。傅令絮见卧室没有动静,担心穗和还没有睡醒,发短信告诉她,他要出去一趟买点醒酒药,回来陪她吃饭。
并提醒她,记得喝热水,不舒服直接打电话给他。
收到信息时,穗和正躺在床上有点停滞地盯着天花板,宿醉以后头疼得并不明显,反而是呼吸时,觉得鼻腔带着一丝血腥味,喉咙也火烧一般的干裂着。
她坐起来发愣似的靠在枕头上,扶着额头,晃了晃脑袋。
扫了一眼四周,已经记不清楚她是自己走进来的,还是傅令絮抱她进来的,甚至分不清这一幕是不是在梦境里看见的。
目光最终停在床头柜上,有一杯冷掉的水。
她没当回事,先喝了一口,顺着喉咙流到胃里,冷得她打了个哆嗦,人却清醒不少,拿起手机,先给傅令絮回:好的呀,我等你回来。
再将祝福新年快乐的未读消息一一点掉,回复谢谢。
只单独点开大学地貌绘制小组作业的微信群,见到有几个同学已经在嚷嚷着工作量太大,比预期要困难,希望大家今早回来。
她立即跟着也回了个:OK,听大家安排。
然后算了下国内时间,刚放下给国内家人打电话的念头,一霎时又想起陈闻鸢给她发过1月3号的贵宾邀请卡,她用文字婉拒过几次,均被陈闻鸢无视。
原本是慈善晚宴,举办方主动联系她,告知由于爱丁堡夜间暴雨将至,从而改成了下午茶时间举行。届时仍有古着珠宝拍卖展。
地点也从爱丁堡市区,转为了只有一个半小时火车距离的纽卡斯尔。
穗和只得抓紧时间,从LNER上购入了车票,选择了最近的时间上车。
地点选在可对外租用的古堡里,古着珠宝在英国并不少见,这样的展览亦是,但像今天这样聚集在英华人的聚会,却不在多数。
能赢得一张入场券的人,犹如《泰坦尼克号》中头等船舱里的未婚夫。
陈闻鸢远程打来电话,隔着屏幕将穗和介绍给她的朋友,也是本次捐赠首饰的主办方之一,她没有用太多辞藻介绍自己,只是心照不宣地将亲弟弟拉到她面前。
给他们留下最不显眼却不容人靠近的位置,和一句“你们聊”。
拍卖展正在进行,觥筹交错间,有人欢呼,有人沉吟着诗篇。
分神无心去听的时候,穗和甚至分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甚至能听见中文。
只有眼前的男生主动介绍,吊儿郎当的语气,“我叫利献拙,没有英文名,你要是不习惯,不记得,觉得拗口,可以喊我帅哥,或者,喂!”
他突然假笑,又扬起声,吓了穗和一跳。
她保持面色平静,明显感受到他也对此安排没有兴趣,直接开口说,“我是被姐姐喊来的,我看你也是,不如我们随便说几句,一起应付一下?”
“行,虽然你不是我的类型,但是既然拥有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朋友了。”
“那聊什么呢?不然我给你随便念本书,你也不用搭理我,嘴动动就行。”
利献拙灿然一笑,笑容干净,跟他刻意精致打扮的气质不符,“你真有意思,听我姐说你是上海人,我以前不怎么喜欢,觉得又矫情又小气。”
穗和无语地看他一眼,“谢谢啊,看样子我给上海人争光了。”
“你也挺给中国人争脸的。”利献拙说话时眼珠子乱转,朝她身后逡巡一周,“你没发现,大部分男人都往你身上看,尽管你穿得……怎么说,朴素?大方?”
“……我就是来凑个数。”
“你的项链也很不搭,耳饰、发饰压根没有。”
穗和微微瞪他一眼,被人当面这么说,还是有点拉不下脸,何况她还不喜欢他这身做作的白色西装,跟傅令絮那身截然不同,“……你管我怎么搭配。”
“可惜了你这张脸。”
穗和淡笑说,“我压根就没有耳洞……”
她低头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入喉才发现是看似清淡实则呛人的洋酒。
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利献拙拿纸巾给她,顺便拍了拍她的背,被她立即绷直腰身躲开,并用下桌以去洗手间为由,打算提前离场。
穗和刚一转身,便看见不远处坐着的傅令絮。
她刚刚背对坐着,总是看手机时间,在计算返程的车票,一丝一毫的注意力都不在这里,兴许傅令絮早就坐在那儿了。
穗和几乎没有犹豫,带着无辜又撩人的笑意往傅令絮那边走,胳膊却被利献拙扯住,他迅速蹿到她面前,完完全全挡住她的视线。
穗和拧着眉看向他,他却冲她眨了下眼睛,压低声音说,“别说我没有提醒你,男人是不能惯着的,他盯着你就没挪过眼,你不如跟我跳支舞,刺激一下他?”
“……无聊。”穗和嫌弃说,“你以为他是你啊,他才不在意你这点小伎俩。”
利献拙不甘示弱地回击,“男人都一样,喜欢是真的,喜欢狩猎也是真的。”
他说完,给穗和挪开路,冲她鞠躬,转而伸手邀请她跳舞。
惹眼的两个人,随便一个动作,便引得身后欢呼声响起。
利献拙见她皮笑肉不笑地瞪他一眼,从夹缝里挤出,“你不是真让我难堪吧……”
傅令絮隔得不远,他似笑非笑地喝了一口酒,端着酒杯,慢步走过来,停在一步之外,明晃晃地利献拙挑了下眉,“你自找的难堪。”
接着,又转过眼,冲穗和勾了勾手。
她有些站不住了,觉得能被他的眼神灼烧,抱歉着飞快对利献拙说了句,”不好意思啊,要不然你还是继续讨厌上海人吧……”
说完,硬着头皮跟上傅令絮,往外走去。
他走得很快,直到听见穗和在身后说“我穿了高跟鞋”也没有回头,只是步伐变得慢了一些,他没见过穗和穿今天这样成熟气质的纯黑色半露背长裙。
穗和提着裙边,声音里都带着笑意,“傅令絮……你等等我。”
走进古堡另一处宴会场,吧台的酒保冲他们举杯,傅令絮说了一个她没听过的单词,他便意会开始调酒,穗和急着说,“我跟他一样。”
说完才面上一窘,想起他听不懂中文。
她仍想开口,被傅令絮擅自替她决定,“给她一杯柠檬汁。”
“什么啊……我想喝酒。”
傅令絮看也没看她,面朝吧台,“今天还没喝够?”
“我就喝了一口,那个一点都不好喝,完全比不上你请我喝的酒。”穗和脱口而出,说的是实话,却令明明听不懂的酒保暧昧又了然的笑了一下。
傅令絮看向慢慢混合的鸡尾酒,弯了嘴角,“你说酒,还是说人?”
穗和只觉得脸上发热,觉得他明知故问,心底又暗暗生出一些灼烧。目光停在他今天的装扮上,明明只是普通西装,却简洁得比任何人都儒雅好看。
她忽然解释,“我都不认识那个人,要不是我姐……。”
傅令絮轻声打断她,“不重要。”
目光仍在那杯鸡尾酒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宝蓝色丝绒方盒,从桌上,缓慢推到她眼前,“打开看看?”
“……好。”
她手指覆上去,忍不住偏过头看他一眼,从他的下颌线,落到他滚动的喉结,敞开一颗纽扣的领口,目光像是被点燃,慌张移开,定睛看着首饰盒开启。
是一对复古珍珠耳环。
最大的深紫色珍珠垂吊在下,左右上提,一边一颗浅灰色珍珠。
以藤蔓细针珠链串起,像晶莹欲坠的酸葡萄。
像永远得不到的最饱满最甜的那一刻。
“……是送我的?”穗和几乎难以隐藏惊喜的表情。除了她喜欢耳环的设计,更是她摸上去的那一刻就发现,这是一副耳夹,极少见的这样设计。
她情不自禁地念叨,“……你居然知道我没有耳洞啊。”
“好像不难发现。”
言下之意,只要他想,就自然会发现。
傅令絮双手环住加冰的酒杯,似笑非笑着,“看样子你聊得很专注。”
竟没发现有人拍下这副——她如果看见,一定会心动的珍珠耳饰。
“才没有,我满脑子都是快点结束,好立刻赶火车回去见……”穗和着急掐断。
傅令絮单手撑在吧台,转过头打趣地瞧向她,“见什么?”
穗和忽然绷起一张脸,直愣愣地盯住傅令絮的脸,觉得他在欺负她,抓住她藏不住的心里话不放,眨眼间又松开眉心,手指摩挲着温热的珍珠。
她想着,人去下意识前倾,几乎触碰到傅令絮的鼻尖。
呼吸近在咫尺,暧昧萦绕。
她说,“傅令絮,你帮我戴耳环,我请你看我的作品展……好不好?”
-10-
吊顶的暗涌的碎光落于穗和的眉间,话语在她喉咙里反复编排了好几遍,最终将替她戴耳环的邀约,转变为解释作品展。
“我跟几个学建筑设计的国内同学一起,报名参加了BEIRUT PORT CIMPETITION(贝鲁特港设计竞赛),除了涉及BIM、增强现实、UE渲染构建空间设计,也有考虑地理、气候条件,包括材料、劳动力可用性这些,我们定的主题是希望尽可能多地让建筑与港口水源、植被直接互动,尝试设计浮动住宅。”
穗和说到这些时,手指不觉捏紧了傅令絮送她的首饰盒,她只是如常解释着她喜欢并且打算深入学习的领域,却发现傅令絮看向她的目光变得更为深邃。
他手指轻慢地点在玻璃酒杯上,隐隐的青筋脉络,让人忍不住停留目光。
也许只过了几秒。
对穗和来说,却像是柳絮随风起,丧失了对冬天和时间的判断。
她忽然转过身,面朝酒保与他并肩,说着,“……也谈不上是作品展,我只是参与一部分自然景观利用的概念规划,还有一些3D试图和微观模型的辅助制作。”
“我在想……”
穗和微微偏过头,看他一眼,忍不住先问,“怎么了?”
“你们学校对外人开放吗?”
穗和先愣了一下,很快理解他是在问——他一个外人进得去吗?
“嗯……我带你进去就好啦。”穗和不是个喜怒于行的人,但听到他这样说,还是克制不住上扬的嘴角,目不转睛地看向指尖挂着的葡萄珍珠。
沉默了没三秒。
穗和眼神略微飘忽,不敢看他,只轻声说,“你会戴这个吗……”
傅令絮没跟上她的小心思,误以为她故意说一半留一半,让人浮想联翩,身体慵懒地向后靠,一只手撑在桌上,面朝向她说,“戴哪个?”
穗和小心地拿起一只耳环,稍微转过身体,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你给我戴吧,我看不见……”她像是铆足了勇气才能再说一遍。
傅令絮却犹豫了几秒,了然思绪,说着,“这是耳夹,不用找耳洞。”
“会戴歪的……”穗和边说话,边将珍珠耳环往右耳上比位置,单手没能轻易打开耳夹,银质藤蔓还不小心刮在她的耳垂,她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刮拭感,吃痛地眯起了眼,没有抱怨,只是委屈地念着,“我真的看不见……”
傅令絮眼底浮起一层忧心,他握住她柔软的手,令她无法再胡乱拨弄耳环。
精致小巧的耳垂此刻已经泛起了红,他伸手先将耳夹打开,等她主动侧着头将耳朵凑近,他看向她近在咫尺的侧颜,下意识用食指关节蹭了一下她的耳垂。
明明珍珠耳环是冰凉的,却在这一瞬变得轻柔和温热。
穗和忽然觉得口渴,像是有绒絮落在耳后和心口,隐隐有点挠不到的痒。
她发着愣将傅令絮的酒杯捞到眼前,低下头轻声吸了一口,担心一两滴淋到桌面,下意识沿着边缘用舌尖点了一下。
她没有察觉傅令絮替她戴耳环时,目光仍停留在她的脸上。
傅令絮淡笑了一下,别开眼去,只伸手从她面前将自己的酒杯拿回来,浅啜了一口,藏了半句”撩而不自知”,只说,“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从古堡出来,已经过了冬天的日落时间。
穗和继续用LNER购买返程火车票,将手机递到傅令絮眼前,“我不看您的身份信息,但是买票必须让我来,这一路不能总是让您付钱。”
傅令絮也没在这件事上跟她较劲,伸手输入,发现她已经挑选了最近一班的车次,距离启程时间只有不到半小时,问她,“这么赶?”
“嗯!我们现在赶回爱丁堡,老天爷成人之美的话,还能赶上!”
见她故作神秘,傅令絮也不细究。
到了火车站。
反而是穗和越走越慢,垂着脑袋与之前亢奋的状态截然不同。
傅令絮好笑地看她一眼,“怎么了?”
“每次来到火车站,总会不自觉想起——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穗和撇撇嘴,看着行人渐行渐远,“……还总是送人的多,接人的少。”
低落的时候看什么都变了样。
有人在眼前紧紧相拥,穗和却好似能听见催促他们分离的火车汽笛。
她低下眼眸,将自己的高跟鞋轻轻比在傅令絮的皮鞋旁边,让他们看起来无比登对,不觉蚊子哼一般说出了心里话,“……我不想回伦敦了。”
“展览不用做了?”
傅令絮低着眼,像是故意想看她耍小孩子脾气的神情,“书也不想读了?”
穗和微微瞪他一眼,知道他在拿话揶揄自己,又找不到什么话有效回击,闷哼一声,“你问题这么多,我都不知道回答哪一个了……”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先回到爱丁堡。
刚过晚上八点,傅令絮准备叫车回酒店,随口问她,有什么想吃的。
穗和比他速度更快,张开手掌挡在他的眼前,“我有安排的!”
路上睡了一小会儿,离愁别绪已经散了。
这会儿穗和看起来兴致很好,反复低头确认路线,拉着傅令絮上了车。
车加速驶向目的地。
在路上,都坐在后排,车身摇晃时他们甚至能碰到彼此的肩膀,谁也没有各自靠玻璃窗分开坐的意思。当司机师傅开错岔路口时,傅令絮出声提醒。
穗和思量着,发觉他对英国比她熟悉多了。
“傅令絮。”
“……嗯?”
穗和平声问他,“你是不是在英国读过书?你好像对这里特别熟悉。”
傅令絮纠正她,“嗯,在英国读的本科,美国读的硕士。”
“也是伦敦政经?”穗和微微诧异。
“嗯。”
“那你不早说?这样算起来,我应该喊你一声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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