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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情(沈不期 )


她微微勾下腰凑过去又打量了一眼。
车灯骤亮,透着点轻慢,明明不是刺眼的亮光,却让她整个人更紧地拢进他的大衣里,原本双手提在腰间的风衣扣上,顷刻间张开手掌背挡在额前。
手放下来时,灯光变柔和,只见傅令絮已经从驾驶座探过身,替她打开了车门。
副驾座的车门。
他没有说话,开完门后手肘漫不经心地搭在副驾的椅背上,朝后望向她。
像是一种明晰的邀请,亦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穗和慌张地看向那张贴纸,避开对视,伸手扶住车门,连此刻高跟鞋踩进车里发出的轻响,她都觉得好似是一种打扰。人还没有坐端正,手已经不听控制地拉向安全带。
她低下头,认真去摸锁扣。
手机递到她眼前时,她才恍惚地抬起双眸,稍微理解就反应过来。
“我姐姐应该急坏了。”
傅令絮的目光不在他的手机上,他抿了下唇,明明表情和语气都有些冷淡,却又有着一双能盛下月亮湾的双眸,清冽又温柔,“打个电话报平安。”
穗和想伸手去接,来电突然自动响起。
她吓得轻轻一颤,下意识摆了摆手,让傅令絮去接他的电话。
陈闻鸢直奔主题,“出来了?”
“嗯。”
“没事吧?”
傅令絮想也没想,“看她希不希望其他人有事。”
“行,那你帮忙多照顾一下我妹妹啊,亲妹妹,找个人靠谱的人送她回伦敦。”陈闻鸢还在嘴里念着,“最好是你自己,别人我是真放心不下……”
见她还要絮叨,傅令絮打断说,“嗯,先挂了。”
傅令絮转回身,三句话就把对方打发了,令人分不清是谁。
“你姐。”
傅令絮说话时,手同时握上方向盘,在发动车辆之前,倏地转过头问她话,恰好撞上她还没回神的眼睛,将一句寻常话讲得惊天动地,“饿不饿?”
“啊?”穗和顿了下,大致梳理好情绪,“哦,不用麻烦了。”
见她没有否认,肚子却不争气地响了一声。
傅令絮平声回她,“受人之托。”
这很像是陈闻鸢会交代的事情。
或许他们朋友之间有无数个感谢的机会,但穗和不是,她觉得这份人情更像是在给他添麻烦,思绪有一点飘忽,连说话都轻了几分,“太晚了,真不用……”
片刻安静。
忽然,他带着点笑意的清淡声音落下,“那有劳陪我吃一点。”
今夜持续暴雨,路途遥远,傅令絮没有将车开回市区。
半小时后,抵达了一家在南安普顿少见的中式餐厅,于海为邻,玻璃构造,让边界变得模糊,甚至无尽,纵然是在古典的英国小镇,也透着淡淡的禅意。
好似已经改名为玛丽莲的旧情人,时过境迁,依然琵琶轻弹菩萨蛮。
傅令絮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从进门到进入包厢,他都轻车熟路。餐厅服务生很自觉地跟在他们身侧,距离半步,招呼着穗和,鞠躬伸手请她坐到傅令絮的对面座位。
穗和向他到头道谢,保持着礼貌的笑容。
想到接下来对桌吃饭那些避无可避的对视,那些她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的交谈,心情却像是麦穗刚好熟了,又欣喜又低沉。
她忽闪着眼睫飞速瞥了一眼对面,傅令絮已经坐稳,正低着头回消息。
穗和不敢多看几秒。
大概是因为心虚,总觉得傅令絮下一秒就会抬眼看向她。
室内生暖,飘到她脸上一般,她将傅令絮那件风衣脱下,动作轻柔地叠好还抱在怀里,视线从里往外漫无目的扫着,发现港口的水是白漫漫的,反而天色才是青蓝。
穗和轻轻吸了几口气,目光从玻璃外收回,弯下腰准备将衣服放在旁边空位上时,傅令絮经过她眼前,她直起身眼神里带着疑惑。
他冲她淡淡笑了一下,再自然不过地接过她手上的风衣,转而拿给服务生。
从原本对面的位置走了过来,在她的身边坐定。
服务生站在一旁,恭敬地先开口询问。
“先生,晚上好,没有意外,我还是按您之前宴客的菜品搭配点单。”
他礼貌地“嗯”了一声。
话音刚落,眼睛都来不及看向转过身去的服务生,想法已经下意识说了出来,这种仓促使他不习惯似的拧紧着眉心,“今天重新点。”
服务生稍愣在原地,转过身很快恢复平静的声音,“好的,先生。”
将菜单重新拿来,服务生刚放下第一本,傅令絮已经推到了穗和与他中间。
服务生便识趣地将另一本菜单叠好,双手拿稳放在身前。
“按你喜欢吃的点。”
穗和有些不知所措,盯着看的字一下子都不清晰,“您点就好,我都行。”
“能吃辣?”
穗和面上窘迫,迟疑着说,“……不太能。”
傅令絮随意翻了翻,语气也轻松,“最难伺候的就是你们这样说都行的人。”
她可不敢让他伺候……
纵然只是听到这样的玩笑话,也令穗和又紧张起来。
她胡乱地往顺眼的图片上一指,白瓷罐,青绿薄荷叶,名字也让人脑补味道,叫牛油果官燕,“那就这个吧,看起来温温热热的,适合冬天吃。”
傅令絮饶有兴致地轻轻一笑,“十道招牌菜,唯一的冷菜给你选着了。”
“啊……”穗和赶紧又低下眼,像是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个正着,连鼻尖都浮上了一点红色,报了不出错的松茸饭和斑节虾。
见他没有说话,淡淡松了口气,缓慢将菜单推到傅令絮眼前,“您也点。”
傅令絮“嗯”了一声,让服务生看着给他配几道常吃的,最终眼神又落到牛油果官燕上,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缓缓抬了下眼说,“甜品,要温温热热的。”
“先生,您应该知晓的,这道是配合冰镇果汁特制的甜品,煮沸会破坏官燕的口感。”服务生据实相告,“想吃热的汤品,您可以选择其……”
“就要这个。”
傅令絮说得漫不经心,却让穗和发愣地盯着自己的空碗,像是这一刹那,一个气球也能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口,忽上忽下,连呼吸都变紧促。
服务生站在一侧沉吟了几秒,表情为难,但还是应下,“您稍等。”
按习惯,菜品应该由固定的次序逐一上桌。
但是傅令絮让他们一起摆上,越快越好。
穗和吃得慢条斯理,一小勺花胶鸡汤泡米饭都能做两口吃,但她吃东西时很专注,傅令絮亦是,不过他是撑的。他接到陈闻鸢电话时,刚在市区吃过饭。
看她捏着碗沿又给自己盛了半碗热汤,傅令絮好笑地问她,“有这么好吃?”
穗和被他问得茫茫然,汤匙刚进嘴,来不及转过头,“嗯……”
“我看你是饿了。”
穗和没有否认,认真说道,“我在伦敦几个月,还没有吃到过好吃的中国菜。”
“那你可得在国外待好几年。”
“只能等寒暑假回家多吃几顿了……”
傅令絮看她懵懵的表情,反倒是笑了,“来之前没考虑到这些?”
穗和顿了一下,想起姜慧,连语气都变得失落,“跟同学约好一起,没想别的。”
想到姜慧今晚不顾她死活,扭曲事实维护男朋友的所作所为,十年友情抵不过一朝恋爱脑,但又想到,其实姜慧才是那个最恋家的小女孩。
好像是因为担心她,姜慧才会陪她一起出国读书。
穗和感觉心脏都紧皱了一下,眼神也黯淡下来。
什么样的同学,能够让她跨越千山万水,只为了一个不成文的约定。
像是职业病作祟,傅令絮几乎确信他只用三个疑问,便能拼凑出她完整的心事。
但又像是能捕捉到他自己好奇的情绪。
最终看不得她这样一双灵动的眼眸里掠过,那些漫天漫地的空旷。
疏离和失落像突然降临的暮冬,让新生的藤蔓肆无忌惮的攀爬着她的全身。
傅令絮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不再继续开口。
吃完饭,回到车里。
穗和想到今晚,漫长的一整夜,她只能跟着傅令絮的方向走,他不提如何回伦敦,不提哪一天暴雨会停,她就好似不知道哪一天才能下决定离开这片刻的安全感。
南安普顿从不堵车,今晚除外。
七号公交线路因为暴雨暂时停运,地铁也为此少经停一站。
人们拥挤在路边狂欢,十字路口,夜晚像黄昏,霓虹代替虹彩,暴雨中熠熠生辉。恋人不必着急分开,将此认定为是老天爷对于圣诞节的馈赠。
在绿灯转红那一刻,傅令絮百无聊赖地转过头去看她。
他原本想说,可以放首歌。
却只见她脑袋靠着车窗玻璃,长发,她盯着路牌新奇地看着,微微张口,像是能记住她此刻所在的经纬度,她窝在他的风衣里,长发有大半截都藏在了衣领里。
一小捋头发在她肩上打个弯翘起,时不时戳到她白皙的脸颊上,让人觉得她的肌肤比她的头发还有软,还要薄,就这样令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穗和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脸,小声提醒他,“绿灯了。”
“……嗯。”
傅令絮重新启动车辆,视线平视向前,心情像是车玻璃上的雨雾,模模糊糊的。
他用余光瞥见穗和低垂着头,不自觉地前倾着身体,在找脸颊上挠人的碎发,傅令絮笑了下,头也不转地伸手触到她的鼻尖,精准扯下到最讨厌人的那一根。
她的鼻尖突然呼吸一滞,傅令絮的手指是温热的。
这才让她发觉她的鼻尖有多冰凉。
她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又偏偏不是,发烫的感觉能让她慌张起来。
“这个借我一下,我盘一下头发,不然碎发都落在您车上了。”
她突然开口这样说。
傅令絮伸手去打开车载音响,正在挑选歌曲,还没看清她指的是什么。
穗和已经在他身边用他最顺手的一支钢笔,迅速在他眼前盘起了长发,她转过头去给他看,想表明不会再落发了,却在这一闪一回之中,让碎发轻易扑向她的眼睛。
她转动时微微带起了风。
像刚摘的栀子花,满满落入清水中。
随机到的歌曲有着恰如其分的浪漫,明快的女声像是在念白,“I need a man who's patient and kind,Gets out of the car and holds the door。”
(我需要一个耐心善良的男人,他会下车帮我把门打开。)
穗和笑着问他,连眼神都更为莹亮,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神奇吧?”
傅令絮转过脸,继续开车,五感好像还停留在上一秒。
半晌才勾了下嘴角说,“真神了。”
又整齐,又凌乱。
但是又足以让他牢牢记住她的脸。

整个歌还没有放完,傅令絮已经将车开进了酒店停车场。
来旅游之前,穗和在Bookings上浏览过,与其说是商业酒店,不如说是玻璃花房,并非凭空垒砌着极尽华丽的陈设,而是以花草丛生为地基。
这与傅令絮的带给她的感受相似。
纵然只是短暂相处,从食宿上也不难看出,他极喜欢纯粹、洁净的事物。
傅令絮将车停稳,胳膊撑在方向盘上,转向穗和,“到了。”
“哦,好……”
一句话令穗和再次慌张起来,低下头胡乱去摸索安全带的解扣位置。
不用余光特意去看,也能发现他的身体前倾过来。
只是一瞬间,穗和已经感觉到他朝着自己靠近,他没有用任何能够用花和雪去形容的香水味道,只是将他的讲究转移到了衬衣的质感上。
寻找安全带扣的手被他一霎时按住时。
蹭在她手背的衬衣,带着他自然的体温,很干净,很分明,也很柔和。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替你开门。”
穗和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抬起眼,“不用了,不用这么讲究的。”
脱口而出以后,立即觉得这句话仿佛在说他讲究,她自问从小深受师长喜欢,怎么到他面前就像是思觉失调,说出这样不得体的话。
何况英国人不是讲究绅士文化?
傅令絮神色如常,看穿她的心思一般,平声说,“入乡随俗。”
她下意识将双手放在腿上,小声说着,“从来没有人给我单独开过车门……”
打车的司机都没有过。
穗和不知道他此刻的神情如何,只觉得他说话时是似笑非笑的语气,拉开车门那一刻,他说着,“那今晚有了。”
傅令絮领着她上了电梯,脚步没有丝毫迟疑。
在经过大厅前台时,穿好制服、胸口配花的行政女士冲他们微微点头,微笑着以示招呼,大概是因为心虚,她从没有跟一个男人单独进过酒店。
穗和的步伐突然加快,从傅令絮身后绕到他的另一侧。
没有要减速并肩而行的意思,甚至离他稍远了一步。
刚刚要越过他时,倏地被他捏紧了另一侧的肩膀,往他身边一带,“跑什么。”
穗和不免踉跄了半步,肩膀轻轻撞在了他的胸口。
傅令絮的动作只要三秒,甚至已经想不起他手指的力度。但穗和却觉得呼吸都像停了一瞬,张了张口,最终也没说什么,跟着他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
停在Canterbury bell房间前。
傅令絮将门打开,才想起来她的行李箱,“行李箱在同学那边?”
他突然这么一问,像是一种无意的提醒,心头还萦绕着逃不掉的紧张感,人站在门外,始终没敢迈步,只开口说,“对,我会尽快去拿,临时身份证补办应该也不难,我想……我应该很快就可以顺利回到伦敦。”
傅令絮转过身,好似对这件事并不在意,冲她抬了下手,“进来。”
好像说话能轻微缓解情绪,穗和迈出一步。
转过身等木门安静关好,边说着话,“今天谢谢您,如果您工作忙完有空到伦敦,也有空见我,我一定带您好好逛逛,当作回礼。”
傅令絮眼含笑意,目光停在她脸上许久,“其实这附近也不错。”
穗和不明所以地飞快看了他一下,众所周知南安普顿除了泰坦尼克号相关的人造景点,没有太多值得驻足的地方。
她心想,这大概是像傅令絮这样矜贵冷峻的人,对于“没空”的一种体面的表述。
“不介意的话,你就暂时住这间。”傅令絮走到靠落地窗的房间,伸手替她打开门,“工作需要,买了打印机,可能会有一点油墨味。”
穗和礼貌地微微点头,认真说道,“这个不要紧的……”
“早点休息。”
“嗯……您也是。”
穗和走向房间,必须从他身边经过,他半个身体还挡在门前。
她能感觉到他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的反应,假如她低着头请他让一下,就势必会被发现她在有意回避他的注视。
不给她继续思考的机会,傅令絮为了让道,往她身边又靠近半步。
声音像是从她颅顶扑到眼前,带着清冷的气息,“注意水电。”
虽然在英国,阴晴不定的天气,让短路变成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穗和还是忍不住瞟他一眼,觉得是故意。
但语调还是偏缓慢的,像是倦懒,“我又不是小孩子……”
南安普顿市依然落雨,气温骤降,只有2°,偏西南风,雾气比水汽更大,漫延到整座城市,连唯一的港口也看不见出海的堤坝。
穗和其实早已经醒了,这一晚她睡得很沉,很安稳。
闭眼之前,她的思绪还很活跃,明明房间里真的有一股浓郁的油墨味,她却也不觉得刺鼻,只想让这些气味冲散她心里的那一抹令人心悸的气味。
电台情歌和下雨天是英国人的古老浪漫。
早晨七点,不知道是哪里的电台已经开始响起沉郁靡靡的情歌。
穗和推开窗,让声音流进来,好让她解锁开门的声音不那么显眼。
她拉扯着身上仅有的一件针织裙,摸到腰间微微皱起的地方,她又快速将门锁好,取出房间里的熨斗,摊开在床上,一点一点地仔细熨平。
穿上身时,带着熨斗服帖温和的热度,令她的脸上的起色看起来也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要是有一支更显肤白的口红就好了,她这样想着。
在门口深吸了两口气,趁耳边情歌的最后一句。
她一把拉开了房门。
客厅空荡荡的,只有木制茶几上的玻璃瓶里换了一束更新鲜的垂丝茉莉。
对面傅令絮的房门紧闭着,她不便也不敢贴着耳朵去听动静,转眼看见玻璃瓶旁边放好的东西,像是饼干屑和砂糖同时落在心底,有一些粗粒感的清甜。
她走过去,半蹲在茶几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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