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苏令仪又睡了个无梦的好觉。
三月底的京城一下雨就春寒料峭起来。
季家大宅在半夜又亮起灯，简如兰喝了杯温水，坐到窗边的软凳上发神。
“别太忧心了，你这样忧愁又有什么用。”季庭叹着气劝慰。
简如兰无神的双眼逐渐蓄起泪水。
“你叫我怎么放宽心。我真正的女儿，此刻还活着吗？”
季庭沉默了许久。
那孩子，出生五个月被带走，八个月时才回来。
那帮人拿了所有想要的东西，刻意送回个很像的女婴，他们没理由这样做，除非——
原来那个孩子，他们交不出来了。
“时间太久远，能查到多少线索是个未知数，向前看吧，如兰。”
发现季苒苒并非亲生是一年多以前，她上高中前体检，头次查了血型。
她是O型血，季家夫妇绝不可能生出的血型。
拿了她的发丝悄悄做了基因检测，发现确实不是。
自打那时起简如兰就精神每况愈下，开始失眠，前段时间被查出了轻度的抑郁症。
季庭不想看见妻子因为自责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现在的女儿被当作亲生的养了十五年，感情早和亲生无异，她也还不知道自己并非亲生这件事，原来那孩子多半已经不在人世，再怎么纠结都是徒增烦恼。
“九龙城回归后，明面上的黑帮几乎都消失了。白雄强那个团伙没有洗白转型成公司，死的死散的散，我们的人找了一年都没找到个活人，查不到的。”季庭缓缓道，“我也有责任，当时我只是想到时间太久，需要做个基因检测确认是我们的孩子，忘了白雄强在九龙城的势力足以控制医院。”
“我们都知道，我们差点要放弃自己的女儿。”简如兰目光涣散，“这债总得有人还。”
“你这样折磨自己有何意义？不是已经决定了要把苒苒当作真正的女儿养一辈子吗！”季庭抬高了声音。
“我爱苒苒，这和我担心被我们弄丢的亲生女儿不冲突！”
“我们的亲生女儿已经不在了！”
夫妇两人的声音一句高过一句，发泄般地吼出后，在人前向来沉稳不露声色的季庭双目通红，胸膛起伏着大口喘气。
“如兰，就当没发现过苒苒的血型，忘了吧。”
季宅的灯重新熄灭，一个秘密随着灯熄，再次暂且被掩藏在黑暗中。
苏令仪打着哈欠走进教室，今天是周五，没晚自习，再熬上七节课就能回家了。
迎面正好遇见程皙寒从教室出来，她心情不错地主动打了个招呼。
程皙寒眼睛骤然亮了许多。
“早，令仪。昨晚睡得好吗？”
苏令仪：“好，治好老做梦的毛病后天天都睡得特别香。班长你呢？”
“大约是没你好。”
“为什么呢，你每天上课很精神的样子。”苏令仪眨眼。
程皙寒犹豫了一下，拿不准该怎么说。
苏令仪晚上不见他了，大约是有些气他装不认识，他现在也确定苏令仪对梦境知情，可是要怎么和她开口，怎么哄得她原谅自己实在没有思绪。
“老是做噩梦罢了。”他垂眸。
“很难想象班长做的噩梦。”
“梦见喜欢的人不要我了。”
“喔。”苏令仪挑了下眉，“在现实里别被抛弃不就得了，梦和现实总是相反的。”
又有同学到教室，两人不宜再站在门口继续说话，苏令仪看着程皙寒弯了下眼，透出狐狸般的狡黠。
程皙寒只猜得出梦里的苏苏是现实中的女孩儿，却没料到她梦里梦外性格差别巨大。
以前在梦里，捉弄一下她她会可爱地鼓起嘴，抱怨两句，用两句好听的话就能哄好。
但苏令仪只会冷冷看着他，故意把他晾在一边。
现在他骑虎难下，不主动承认吧，怕越拖她越生气，承认吧，不知道该选个什么时机怎么开口。
这一整天程皙寒都没找到机会和苏令仪单独相处。
好容易捱到放学，在宿舍区蹲到一个人拖着行李箱的苏令仪。
高瘦的清冷少年在少女面前低着头，试图凑近和她说话，他表情有些小心翼翼：“白天一直没找到机会和你说，周末你有空吗？想约你出来说件事。”
“这周末没空呀，下周末吧。”苏令仪歪头微笑。
“噢，那……下周吧。周末愉快，令仪。”程皙寒按下略微焦虑的心情，至少没被一口回绝。
毕竟也认识了八年，不会说翻脸就翻脸。
“周末愉快，程皙——”苏令仪看着对面，故意顿了两秒，“寒。”
少女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拖着行李箱走向离开学校的方向。
知道自己骑电瓶车送女儿上学被指指点点后，苏德民选择走路来接苏令仪放学。
他来华大，华大直接给了套房，离耀华步行就五分钟，去华大走路大约二十分钟。
“住校还习惯吗？不行咱们就办个走读证，反正回家住也近。”苏德民接过苏令仪手里的行李箱，问起她的住校体验。
“还成，双人间宿舍很豪华，舍友人也很好。”
“在学校过得还好吧？你都不打电话给家里。”
“这不是没什么好说的吗，都挺好的。”苏令仪没把学校里遇见的糟心事给苏德民说。
一些小事，她也没很放在心上。
路上的豪车堵着，移动的很缓慢，苏令仪看见路口停着辆劳斯莱斯，抬手指给苏德民看。
“看，劳斯莱斯。耀华家里有这车的少说七八个。”
“这学校风气是不太行，我之前查一本率还觉得这是顶级名校，状元也出过好几个，还以为是个好学校。”苏德民连连皱眉，“你觉得不行的话，我没就换个学校，公立一中那边我也认识人。”
苏令仪摇摇头。
她不想让苏德民麻烦，虽然他有能量办成事，可总得求人帮忙，还要回报些什么。
而且耀华也只是很少一部分人里攀比成风罢了。
整体氛围还不错。
季苒苒坐在车上，和简如兰一般闲聊这一周的事一边等着季陆离出来。季苒苒额角的纱布让她心疼了好一阵子。
“我下周得去和那苏什么仪的家长说一下，就算有什么矛盾也不能推人啊，多危险。”简如兰听完季苒苒说其实多少能猜到事情未必是她说的那样。
可看见季苒苒受伤就心疼地不得了，原则、立场一时间都顾不上。
一个的母亲的天性就是护短的。
季苒苒撇着嘴，目光瞟到走在人行道上熟悉的一道影子。
她猛地睁大眼，转头激动地同简如兰指那个方向：“妈妈，就是那个人！她推我害我受伤的！”
”谁？“简如兰顺着季苒苒指的方向看过去。
只能看见一道纤细的背影，黑色的长发简单束了下。
她停下等过街的红绿灯，和身边拖着行李箱的一名中年男人说话，看样子那就是她家长。
略微思索过后，简如兰决定下车去和那女孩儿的家长说上两句。
季苒苒留在车上，紧盯着母亲慢慢走向苏令仪。
简如兰快走近时，苏令仪正好侧头，露出一个侧脸给她，睫毛纤长微垂，鼻子秀挺，简如兰恍惚了一下，这侧脸居然让她觉得很像自己的长子陆离。
不知是否是感应到什么，苏令仪看向简如兰。
微眯笑着的狭长黑眸中闪过错愕，而后，很快冷漠地收回视线。
“苏令仪的爸爸，对么？”她客气地问苏德民。
苏德民愣了下：“对，您是？”
“是这样，我女儿说和您的女儿在学校产生了点过节，既然恰巧遇见，我想和您聊一下。”
与苏德民搭话时，简如兰忍不住又去看苏令仪。
她发现小姑娘也在看她。
一双眸子冷冷的，像在审视她，审视后，发出一声讥讽的嘲笑。
“过节？”苏德民下意识摇头，“不可能，我们令仪从来不和同学有过节的。”
“我女儿是国际部高二的季苒苒，她说自己被苏同学推倒，额头撞在柜子的棱上，现在都还肿着。”简如兰这段时间精神一直很差，说话的气儿虚着，透着疲惫。
“不可能，令仪不会做这种事。”想都没想，苏德民斩钉截铁地否定。
苏令仪知道那天季苒苒撞到柜子，但没想到她把锅甩给自己，说是自己推的。
“阿姨，季苒苒确实在更衣室撞到柜子，但是她自己没站稳，当天在场的大概有十几个同学，大家都看见了。”
她没为此生气，心平气和地同简如兰解释。
“起因是我们班班主任让我做了季苒苒同学喜欢的男生的同桌，我在体育课更衣室遇见她时因此被无端指责了一通，因为不想和她争辩我就走了，她怎么摔的么，您问问她自己。那天晚上我就向班主任申请换座位了。”
少女逻辑清晰，态度也很平和，以前简如兰也来学校帮季苒苒处理过好些同学关系，大多数都是国际部的女生，同季苒苒一样是家里娇生惯养，受不得气。
大多数时候她们是因为从季苒苒那儿受了委屈才和她闹起来，等她到学校和对方家长交涉，小姑娘在一边都没个好脸色。
面前这个叫苏令仪的小姑娘相比之下，要比之前见过的所有学生沉稳。
简如兰很羡慕，她也想季苒苒有这样的气度，季家人该有的气度。
“这样啊……我会问苒苒的，你说苒苒喜欢的男生是谁？程皙寒么？”简如兰问。
“嗯。”
简如兰心中有数了，季苒苒喜欢程皙寒她知道，两人青梅竹马，程皙寒从小就好看，做什么都出类拔萃，被他吸引很正常。
她也想过能不能撮合，但程皙寒无意，他的母亲也不太喜欢季苒苒这样骄纵的脾气。
“我知道了，很抱歉我们家苒苒给你造成困扰了，我会提醒她注意言行的。”
这回是百分百季苒苒先挑事，简如兰除了道歉无话可说。
她忍不住仔细打量苏令仪，越看越觉得她和季陆离长得像，从眉眼到唇珠，甚至垂眸时的神态都有七八分。
看她身边的苏德民，是很宽厚的样貌，父女俩半点不像。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
“冒昧问一下，您是做什么的，能教出这么好的女儿。”
“我在高校工作。”
“您看起来就很有学者气度，您女儿和您很像。”
苏德民一扬眉：“我好多同事都说令仪像我！”
简如兰凝眉，意识到自己不该为这么荒谬的猜想开口问这些。
“耽误您接女儿的时间了，看来是我女儿给苏同学带来不少麻烦，要她再找你做什么可以打我电话。”简如兰从挎着的铂金包里拿出两张名片，一张递给苏令仪一张递给苏德民。
白底的名片上有水墨简单勾勒出的兰花，只有简如兰这个名字和电话，并无任何头衔。
简如兰优雅地转身，回到车上，季陆离也上车了。
季苒苒一直关注着简如兰的动静，但全程三个人都很平静，好像只是聊了下天，简如兰还给了他们名片。
“妈妈，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季苒苒紧张兮兮地盯着简如兰。
简如兰轻声叹气：“苒苒，你这脾气该改一改了。怎么可以只是因为人家坐在程皙寒旁边就去找人麻烦？”
季苒苒脸憋的通红：“可她讽刺我是精神病，让我去挂精神科的号！”
刚上车坐好的季陆离脑补了一下一脸淡然地说着“建议你挂精神科号”的苏令仪，没忍住噗嗤了声。
季苒苒怒目：“季陆离你笑什么！”
“我想起有趣的事。”季陆离敛起笑容，忍住，一本正经地道。
“好了，你自己清楚这回的主要责任都在你。”简如兰拍拍季苒苒的手，“最近妈妈身体不好，不要让我总是这么操心。”
季苒苒瘪嘴，心里不服气却不敢说什么。
家里其实就简如兰比较纵着她，季庭工作忙回家少，每周能在吃晚饭的时候见上一次。
晚餐时季庭会不苟言笑地询问兄妹俩在校的情况，相比季陆离，季苒苒的回答每每都让季庭皱眉。
要是简如兰因为太操心她进医院，她就没人撑腰了。
“陆离，你认识那个……皙寒的同桌吗。”简如兰问。
“认识，但只是认识，见过她一面。”季陆离微顿，“性格有些古怪。”
简如兰：“怪？”
季陆离回想起那天，苏令仪突然问他是否真的有个妹妹时的神情。
除了怪，很难想出别的词形容。
“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早上和皙寒一起吃早饭时遇见，就说了一句话。”
“噢，我倒是觉得她长的和你有点像，也是挺巧的。”
“哪儿像了，这话我可不爱听。”季苒苒抱怨。
本来学校里就有人说她和季陆离这对双胞胎长相差别太大，季陆离是神颜，她只是个普通小美女。
旁的女生坐在程皙寒旁边她不会那么慌，她承认自己觉得苏令仪的脸蛋长的很有威胁力。
“我可能没看清。今晚想吃什么？家里阿姨请假了，在外头吃吧。”简如兰引开话头，免得季苒苒不乐意。
季陆离开始回忆苏令仪的长相。
他打开微信给程皙寒发微信。
【你觉得，我和苏令仪长的像吗】
【我妈说我们两长得像】
程皙寒看见季陆离的消息，第一反应是坏了，季夫人见到苏令仪了。
【你妈怎么见到苏令仪的？季苒苒让她来的？】
【好像是刚刚放学在校门口遇见，就说了两句话。回来之后对苒苒明说了责任在她。怎么，你觉得我妈不讲理啊？】
程皙寒没回他。
打开和苏令仪的聊天框，最后一条是苏令仪的“不是”。
发完后苏令仪就换到窗边的位置去了。
已经连着几天晚上没法儿在梦里见到她，想坦白都没机会。
周五周六在家时，程皙寒一般会睡得晚些。
想着苏令仪反正不肯见他，就在网上睡前多下了两局围棋。
但入睡时，还是不抱希望沉进梦境去看了眼。
眼前的黑暗散开，露出的是个极其熟悉的场景。
耀华外国语学校，高二五班。
穿着浅灰色校服的苏令仪坐在课桌上双膝交叠，扬着下巴睨他。
悬在空中的脚尖上下轻点，勾的人心跳瞬间紊乱。
“苏苏。”程皙寒走过去，罕见地露出局促的表情，“你生气了吗？”
“我为什么生气。”苏苏眯眼笑。
“气我故意捉弄你。”
“嘁，你捉弄我还少了吗。”苏苏哼哼。
程皙寒走到苏苏面前，双手按住她身下的课桌，贴近了低声：“可性质不一样，我应该坦诚地同你讲我就是晨曦，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怕你一时间不能接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呀，你不是晨曦，那你是谁？”苏苏用手指挑了下少年的刘海。
少年在她面前低头，苏苏眼神无害地看着她，歪头等待回答。
“我是程皙寒，其实一直都是程皙寒。”
“噢。”苏苏撑着桌面身体后仰，“现在我意识到你的存在了，但是苏令仪未必能记得今晚的内容，毕竟梦醒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程皙寒无语凝噎，这就是还没原谅他的意思。
“要交代的就这一点？”
“还有什么吗？”程皙寒不解。
少女的鼻腔内发出一声冷哼。
“没什么。”
她跳下桌，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挥手，无数道人影出现，由模糊到清晰，变成了白日里能见到的普通同学。
有的人面目清晰，有的人脸上是一片马赛克。
原本寂寥的梦境骤然热闹。
“明明认识的时候都是小孩子，但校园场景还是第一次出现，谈个校园恋爱好像也不错。”苏苏朝程皙寒招手，“走啊，陪我去逛操场。这里不用担心被教导主任发现，多好。”
程皙寒跟上去，小心翼翼地牵住她的手，确认没被甩开后放下心。
“你想逛操场，下周开始，我每天晚上陪你好不好？”
“你试试邀请苏令仪逛啊。”苏苏漫不经心。
苏令仪一早被忘关的手机闹钟吵醒，看了眼时间，才六点半。
通知栏显示有一条未读微信，是程皙寒在半个小时前发来的。
【醒了吗？】
她撑着泛酸的眼皮回了个“？”。
放下手机继续睡。
微信电话突然咚咚咚地响起来，苏令仪闭着眼摸过手机，手指蹭到接听键，电话被接通。
“干嘛啊。”她手半握着手机耷在枕头上，眼睛太涩，索性就不睁。
程皙寒开的是视频通话，屏幕那边光线昏暗，但依旧能看清少女的轮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