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放着舒缓音乐的冷饮店里，苏令仪又渐渐觉得有些困意。
因为今天下午一点半就出门的缘故，她没睡午觉。
“我眯会儿，到可以吃饭的时候叫我起来。”
她歪在沙发上，逐渐睡过去。
程皙寒坐在对面，安静地凝视少女的睡颜。
上回在游乐园的咖啡店里，她也是这样睡着，只是那时自己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做她的人肉枕头。
阳光逐渐疲惫、昏黄，外面的小狗都玩累了，趴在草坪上休息。
苏令仪慢悠悠地睁开眼，双眼迷蒙地撑着坐起身。
“几点了？怎么不叫我？”
“五点半，还不算晚。”
“那走吧。”苏令仪伸了个懒腰，让自己的身体绷紧，“那家商场允许宠物入内，但是餐厅可能不行，只能先把橙子放在这里，吃完再来接它。”
“我直接让这里的工作人员把橙子送回家，他们有这项服务。”
程皙寒起身，和苏令仪一道慢慢走出冷饮店。
“你以后当爹一定很不靠谱，连儿子都不管。”
“让孩子独自面对风雨才是最好的培养。”
“没长大就被风雨打残了怎么办。”
“这又涉及到很多细节了，比如不能完全放任他被打，也不能太帮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马行空的话题，慢悠悠地朝着目的地的商场行去。
有那么一瞬间，苏令仪觉得和程皙寒在一起应该会是开心远远大过糟心。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她察觉到程皙寒收敛起了身上那股隐隐的锋芒。
逐渐变得真正如他外表一样的温和。
晚餐苏令仪挑的一家粤菜,九龙城和海市都是口味清淡的地方，她一直挺喜欢粤菜。
吃晚饭，两人在商场里闲逛。
这家商场算是高端定位,一层有不少奢侈品品牌的店,路过Prada时,苏令仪指着店门口精致贵气的标志打趣程皙寒：“喏，你的衣柜。”
程皙寒无奈地笑着摇头。
要不是苏令仪随口说了句好看，他也不会在意自己衣柜有什么牌子的衣服,反正大多数不是他自己买的。
“我以前在海市读的初中,是一所贵族中学。我能进去纯属因为我爸当时的院长认识校长，我成绩又刚好很好。那时候班上的同学比现在耀华的同学浮夸多了。我记得当时学校里的女生很喜欢香奈儿,虽然平时只能穿校服，但也要别一个香奈儿的胸针,或者戴发箍。”
苏令仪第一次主动和程皙寒讲起自己以前遇见的趣事。
“噢对了,学校里面还有几拨小团体,都是些闲的没事的大小姐。她们靠戴不同品牌的饰品区分,那会儿我才弄清楚，香奈儿的山茶花和古驰的蜜蜂是两个标志性物件。”
“那你呢？在那种环境下，会遇见不好的事么？”程皙寒问。
苏令仪知道他想问，自己这样会不会很难融入进去。
她耸了耸肩。
“不会啊。没谁敢惹我,因为我的人设是高岭之花,而且我的成绩是一骑绝尘的好,在一群初中生里面还蛮有威慑力,大家大体还是慕强的。”
程皙寒能想象到苏令仪当时做高岭之花的模样。
就和前一阵子不理他时一样,独来独往，脸上总是万事都不关心的淡然表情。
两人还没在现实碰面时，她在梦里是常常笑的。
“所谓校园欺凌,大多数都是欺软怕硬的家伙。只要你硬气一点，对方就先怂了。当初季苒——哦，陈嘉玲，不就是么，只会无能狂怒罢了。”
少女淡淡地道。
能说出这样的话，大概最初也多少遇到了什么，只是她用自己的硬壳把所有企图伤害她的人都挡在外面罢了。
程皙寒在疼惜的情绪泛上来时，瞬间意识到自己这样想是不对的。
向她表示自己的心疼是没意义的。
他应该敬佩她在经历这么多之后，还能保持着积极而温柔的心态生活。
从这一方面说，苏令仪比他还坚强很多。
他没有任何资格站在高处看她。
“我好像终于渐渐发现，苏苏是比我厉害很多的人。”他轻笑着开口。
苏令仪看了他一眼，抽动鼻子哼了声。
“醒悟了哈。我来之前，耀华大概是没人比你厉害，季陆离都差你那么一丢丢，但既然我来了，你就安心做第二吧。”
少女略微臭屁地扬起下巴，像只骄傲的小猫。
“虽然我愿意被你压在头上，但也不代表我会毫无反抗，还有一整年，等着看看谁厉害喽。”
程皙寒用温润如玉般地语气微笑着到。
说话间，已经到了分别的地铁站。
程皙寒家是地铁不直达的，他每次都打车回去。
“走了，路上注意安全，到家和我说一声。”苏令仪摆摆手。
“苏苏，等一下。”程皙寒叫住她，“还没给你我准备的生日礼物。”
他从衣兜里拿出个小盒子，打开后露出里面的红绳。
苏令仪忍不住探头看，看见盒子时她踩多半是就是首饰一类的小物件，但没想到是条红绳。
准确的说，也是首饰，只不过是条很传统的红绳手链，上面有个小小的金球。
“虽然我是无神论者，但还是去寺庙找大师开了个光，希望你未来能一直平安喜乐，苏苏。”程皙寒垂眸低笑着，把红绳拿出来，将盒子暂时放回衣兜，拉过苏令仪的手给她系上。
苏令仪伸着手任由程皙寒捣鼓。
因为程皙寒比她高很多，所以不得不弯下些腰，苏令仪垂着眼帘看程皙寒一脸认真地系红绳的金扣，她很少有机会看见程皙寒的发顶。
然后她发现程皙寒发量真挺多，连发缝儿都不明显。
她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点在那道不明显的发缝上。
程皙寒刚好给她戴好手链，一脸茫然地直起腰，伸手摸摸自己头顶：“怎么了？我头上有东西？”
苏令仪看了他一阵，噗嗤地笑道：“没什么，羡慕你发量呢。谢谢你的礼物，我挺喜欢这个转运红绳，回家吧，再不回去就晚了。”
她再次挥了下手，让程皙寒走到路边去打车。
“那我走了，苏苏。”程皙寒两三步一回头。
“赶紧走，你走了我好去坐地铁。”苏令仪故作嫌弃的表情。
程皙寒朝她笑了下，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
隔着车窗，两人遥遥地彼此最后挥了挥手，苏令仪转身踏上扶梯，一点点下降，消失在程皙寒的视线中。
苏令仪抬起手腕横在眼前，红绳衬得她的皮肤更白了些。
她忽然发现那颗小金球上有刻字。
伸手摸着纹路轻轻转动金球，她认出了上面的四个繁体字。
令、仪、平、安。
她手指慢慢摩挲着金球，眉眼逐渐放松，变得柔和。
她就吃软的这一套。
回到家时，在客厅看电视的周清和苏德民都注意到她手上的手链。
毕竟冷白的手腕上多了抹红色想不看见都难。
“诶诶，我能看看么，前男友送的？”周清伸长脖子。
“不给。”苏令仪虚虚地捂了下，“就一红绳，图个吉利。”
“我觉得这个礼物不算俗气，寓意挺好，我都忘记给你求个这种护身符之类的。对了，明天晚上去我们去一家私房菜馆吃饭，怎么样？”
“你们定，本寿星只想轻轻松松地吃吃喝喝。”
苏令仪打了个哈欠，已经十点半了，是她该洗澡，准备上床躺着玩会儿手机然后睡觉的时间点。
等苏令仪进了卧室，苏德民才小声地和周清讨论起关于苏令仪这扑朔迷离的初恋的事。
“分了，又约会？这不是剪不断理还乱？”
“你管她呢？”
“我担心她被骗……”
“你想太多，说不定她只是不想高中恋爱。免得到时候因为异地分手而伤心。”
苏令仪洗完澡，在床上刷了会儿微博就困了。
闭上眼，慢慢沉入黑暗，眼前再次出现熟悉的门。
她很久没进去过了。
甚至都快习惯忽略这扇门，忽略了梦境的存在。
但她今天忽然想进去看看。
时隔许久，或许程皙寒见不到她，也就不进去了，一个人待着没什么意思。
推门进去，竟然不再是之前一直重复出现的耀华校园场景，而是她过去许多年复刻的各种游乐设施堆积起来的游乐园。
她看见程皙寒坐在一张长椅上，面前长长地一条电影胶片般的光带，每一小格中都有不同的画面在动。
程皙寒看见她的出现微挑了下眉，但并未露出任何讶异。
他笑着招手：“要来一起看看过去吗，我正在重温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是程皙寒的第一视角。
画面里是她小时候的样子，脸颊还有着莹润的婴儿肥，神色带着点好奇,不像现在这样淡漠。
“我叫苏令仪,你呢？你是这里的原住民不？”
“我叫程皙……。”略显冷淡的稚嫩声音略微迟疑后,没说出第三个字。
“哦，晨曦，听起来不像正常人的名字。”
穿白裙子的小苏令仪坐到草地上。
“这里很有趣,明明是在做梦,但看的很清晰，触感有点奇怪,不过么，和真实的草很接近。”
画面转动,让原本快离开视野范围的小苏令仪重新处于中央。
“木头似的。”小苏令仪笑着嗤了声,“不过NPC嘛,正常。”
“我不是木头。”小程皙寒终于又开口了。
“你能思考吗？”小苏令仪抬眼看过来,“我问你，一加一等于几。”
“二。”
“十二乘十二呢。”
“一百一十四。”
“你居然会双位数乘法。”小苏令仪有些惊讶，“不对，你是我梦里的人,所以我会你就会,也正常。”
小程皙寒对此没做任何辩解。
“我给你讲讲我今天看完的一本书吧。”小苏令仪葡萄般明亮的眼睛转了一圈,开始一字不差地复述《时间简史》。
第一视角就这么沉默地听她讲课。
苏令仪看着当年小小的自己干着这么无聊的事忍不住笑着捂住脸。
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
讲了大约十分钟,小苏令仪好像有些累了,又或许是对着个沉默的木头人讲实在没意思，她停下来，发问：“好,那我问你，刚刚我提到的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对地球是一个圆球而不是一块平板的两个论证分别是什么。”
画面摇晃了一下，应该是小程皙寒在动。
目光从小苏令仪身上挪开。
“第一个是月食……什么的。第二是希腊人的旅行。”
答得马马虎虎，但点是对的。
“你说清楚一点具体是什么，像我一样一字一句地讲出来啊。”
“我记不得那么多。”
小男孩声音清冷。
小苏令仪无情嘲笑：“那作为我梦里的NPC你还真捞欸！”
这个片段结束了。
“我的老天，你怎么做到的，把这种奇怪的片段放出来。”
苏令仪在看的过程中已经捂了好几次脸的。
“这个梦境其实不算真正意义的梦，更像我们俩精神世界的链接，可以看见对方的一些记忆。”
程皙寒随手拨动光带，一晃眼的功夫，苏令仪就看见了自己好几个年龄段的模样，也看见了好几个程皙寒的记忆片段。
都是第一视角的画面。
“停，我想看看这个。”苏令仪伸手点住一个小格子。
是程皙寒小时候学钢琴的一段记忆。
他坐在琴房里独自练习，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练习曲。
看手指估摸也就是五六岁左右的时候。
弹了大约四遍，他终于停下来，开始东张西望，走到琴房的窗边，望向楼下的花园。
远处的天空中飘着一只彩色的蝴蝶风筝，画面的中心凝聚在风筝上许久，然后收回。
他又默默走回钢琴前。
手指搭上琴键的同时，苏令仪听见一声小男孩的叹气。
他又开始练习了。
原本是笑着看的苏令仪脸上的笑逐渐淡了些。
“你小时候那么自律啊。”
“因为压力很大嘛，我父母都对我要求很高，尤其是小时候，年龄渐大后反正不怎么管我了，大概是相信我自己能规划好自己的生活吧。”
“很恐怖的感觉。”
“倒也还好，因为我们一家都是这个性格。我父母从来不斥责我，只是告诉我，我肩负着什么，将来面对什么，要做到什么程度才可以。然后自己自然而然地就会紧张起来。”
假设自己处于程皙寒的成长环境，苏令仪感到一阵窒息。
相比之下她的父母简直是天使中的天使。
不过她也没资格评论别的家庭如何就是了，都是因地制宜，因材施教。
“短暂地心疼你一下，没长成座冰山真是难为你了。”她伸手摸摸程皙寒的脑袋，像在摸橙子的头似的。
程皙寒垂眸轻笑：“因为遇见你了啊，你看最开始的我就是很冷漠防备心很早的一个小孩。”
他伸手虚虚地比划出一个小孩的身高。
“我一直都在因你而变化。对你来说，我可能只是一个NPC，但对我来说，和你相处的时光是我生活里为数不多称得上是有甜味的时候。如果时间有温度，可能我生命中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冰的，或者不冷不热的，但当你出现的时候，我就感到温暖了。”
说完，他双眸微弯地笑起来，漂亮的眼睛里像落了星星般闪闪发亮。
心像被羽毛挠着般，痒痒的就软化下来，提不起半点劲儿变硬。
“我之前还是有点自以为是，觉得为你好，所以可以push你。不过现在我知道不是对所有人都需要push的，你和我一样是有坚定的自我想法的人。我并不是因为想让你重新接受我才决定改变自己的想法和作风，而是我觉得本应如此。”
程皙寒不疾不徐地缓缓说完。
苏令仪凝视他的脸庞，看见他脸上诚恳且认真的表情。
“我们好像有一点真正地理解对方了。你不是我预想的那样，我也不是你以为的那样。这很好。”
“那未来再多多了解一下吧。”程皙寒笑着伸出手。
苏令仪看着他的手挑了下眉，伸出手去，和他握住。
“过了十二点才算是真正到了你生日吧？估摸着这会儿现实世界也到十二点了，再郑重地和你说声生日快乐，下次过生日就是高考后了。”程皙寒道。
苏令仪收回手。
“一年嘛，很快的。再过一年就可以不用念高中了，想想还有点激动。高中生活真的很无聊，除了上课就是考试，除了考试就是作业。”
面前的光带还在慢悠悠地自己飘动。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苏令仪突然“恐吓”程皙寒：“以后不许一个人看，你这是侵犯隐私！”
“我没……”程皙寒举手投降，“我看的都是我自己的内容。我唯一看见过你的，那都是你很早之前的记忆了，看完那个我才大着胆子去劝你再和季家相处看看。”
“嗯？”
苏令仪好奇他到底看见什么。
程皙寒将那一段记忆找了出来。
现在她已经不太怕再看见幼时的画面了，但看见自己潜意识里对生母的留恋时，还是忍不住沉默许久。
她最后释然地耸耸肩：“是人的天性吧，倒也没什么。虽然我不喜欢你当时的做法，但还是谢谢你的关心。”
漫长的夜晚悄然逝去，苏令仪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快到中午时分。
周清和苏德民假期里也偶尔去学校，尤其是苏德民，他实验室的事是不会随着放假而减少的。
苏令仪自己点了外卖吃，又打了整整一下午switch，五点多的时候，苏德民打来电话叫她准备下楼，要去订好的私房菜馆了。
她随便换了一身松松垮垮的T恤短裤，踩着双运动拖鞋出门。
私房菜馆在步行就可以到的一条安静的街巷中，是一栋独栋的小洋楼，被买下来改造成餐厅，装潢都是依着餐厅主人的品味，很像海市风格。
菜系也是偏本帮菜的创意菜。
服务员引着一家三口进入包厢，季家已经坐在位置上了。
简如兰显然还有些紧张，站起来招呼着苏家三口落座，也不太敢和苏令仪对视。
苏令仪相比之下淡然得多，好像就是参加个比较私密的轻松饭局。
季庭和简如兰都比平时穿得日常很多，为着这顿饭他们花了不少心思。
选什么地方吃、吃什么、送什么礼物、穿什么衣服，都慎重考虑后才决定。
要是去星级酒店富丽堂皇的大转盘包厢里面，一身正装地坐着吃饭，苏令仪大概不会再想邀请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