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这里怎么有双香奈儿的鞋啊，你买的吗。”她指指柜里。
脸上的表情异常平静，静的像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嗯……上回逛商场，看见打折买的。想着挺适合你，就先买下来，准备你过生日的时候再给你。”周清飞速地想好说辞。
“噢。”苏令仪还是蹲在地上，双手没力般地垂到地面。
“蹲在地上做什么，蹲久了腿会麻的。”周清撑出个笑。
苏令仪双手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蹲久了，是有些许晕眩。
她保持着弯腰手撑着膝盖上的动作，黑发垂下。
“真的吗，妈妈，你怎么突然就想要买奢侈品鞋子，你知道我对这个不感兴趣。”
“这还有什么真的假的。”周清走过去，“单纯觉得好看给你买，折扣下来六千块。还从来没给你买过贵的东西，其实咱们都买得起，我和你爸都没花钱的习惯，花给你呗。”
她把鞋盒拿出来打开，里面一双拼色玛丽珍鞋。
鞋身白色，鞋头的黑色亮面，上头印了品牌的标志。
“看，很适合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配裙子穿会好看。既然你先发现了，就直接拿去穿咯，你们学校校服是西式，对鞋没要求，正好。”
苏令仪扫了眼，她发现这一次她无论如何地没办法配合着演下去了。
她直起身：“不累吗，妈妈。看着你们难过，隐瞒我。我反正累了。”
气息很轻，轻的像已经失去大声说话的力气。
“什么呀。”周清还试着笑，但嘴角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扬上去。
苏令仪望向飘窗外，今天的下午的阳光很好，温度快三十，但她还是感受不到炎热与温暖。
“昨天我在国金中心看你啦。我当时在二楼，看见你收下这个袋子。其实我当时没有认出你，但看见这个袋子，我就确定那是你。”
“我和同事约着逛商场呢，你这孩子，是不是学校课太轻松了老多想。”
周清觉得苏令仪不可能知道。
她和苏德民从来不在苏令仪在的时候议论季家父母的事。
就算状态有点不对，苏令仪也绝不可能往自己是收养的那方面去想。
“不是同事。”苏令仪定定地望着周清。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下定决心，仿佛是决定要把一根已经长在肉里的刺拔出来似的，努力维持语气平稳地说出下半句话。
“是季夫人，简如兰。我的——亲生母亲。”
周清终于第一次知道文学作品里写的六月里也如坠冰窟是什么感受。
她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疏忽让苏令仪知道了身世。
“怎么还不返校啊，快五点了。”
苏德民从书房走出看见站在储物室里的母女后问。
“今天我不返校了。”苏令仪轻声说，“爸爸妈妈，我没办法再当做什么都没察觉到。是不是校庆的时候季家找上的你们？你们是不是打算把我送回去，所以刻意地回避我？”
苏德民被问懵了。
“令仪……”
一家三口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苏德民长长地叹息，摘下眼镜，用手背揉了下眼。
“别站着了，咱们坐下说吧。”
坐在餐桌前,苏令仪以近乎麻木的平静再次告诉父母。
她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也知道季家父母已经找到他们。
现在她的情绪就像已经蓄满的水池，再波动一丁点儿都会决堤。
她不想为此落泪,又不是突然得知消息,没什么好哭的。
“令仪,这件事我和你妈妈原本是打算等你高考后再说。并没有刻意隐瞒你，你的亲生父母的确是校庆那时候找到我们说明来意，我们达成一致,在高中阶段暂且不提。”
苏德民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并不敢与苏令仪有目光的交流。
他挺害怕自己绷不住的。
周清坐在他旁边，擦泪的纸巾已经面前堆了好几张。
“他们是怎么找到你们的。”苏令仪的声音微微有些哑。
苏德民深吸一口气。
既然苏令仪自己已经知道,他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边吧。
“我和你妈妈在九龙城结婚，当时我们都在九龙城教书。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去医院检查,你妈妈的身体极难受孕,且做试管也难,强行怀孕会危及生命。不过我们俩都想得开，没有难过太久，决定去领养一个孩子，当做亲生孩子抚养。”
苏德民想到当年在圣心福利院第一次见到苏令仪时的样子。
她是当时福利院里最小的孩子,唯一一个婴儿,院长也不知道具体年龄,看模样在十个月到一岁左右。
安静地坐在婴儿床里,不哭不闹,睁着双明亮水灵的大眼睛打量身周的世界。
苏德民还记得周清当时笑着和他感叹了一句，这个小女婴漂亮得粉雕玉琢，一看就很有灵气,会是个聪明孩子。
他们不知道这么好看乖巧，而且没有带任何先天性疾病的孩子为什么会被抛弃。
院长也不知道，送她来的是菜市场门口几家店铺的老板，说这孩子被丢在菜市场门口一个竹筐里。
周清和院长在一旁交流基本情况时，苏德民弯腰逗小婴儿，教她说话。
“爸、爸——”
小婴儿玻璃珠子般明亮剔透的眼睛微转。
“这孩子在思考！太灵了哈哈！”苏德民惊喜地转头叫周清过来。
片刻后，像刚揭开的糖纸般微黏又微甜的声音，慢却清楚地吐出两个字。
“爸、爸——”
惊喜又激动地和妻子说就领养这个孩子的时候仿佛就在昨日，一转眼已经是十六年。
苏德民再次摘下眼镜，用衣袖攒干眼角的湿润。
“我们从九龙城的圣心福利院领养了你，院长是位很好的人，每两年都会跟我们联系一次询问情况。本以为咱们家的日子会一直这样和和美美地过下去，我们看着你上大学、恋爱、结婚、生子……”
苏德民苦笑。
“但院长联系我们，说你的亲生父母找到她，希望她能提供你的资料，她打电话来询问我们是否愿意提供。”
“所以你们答应了？”苏令仪歪头，想笑，嘴角扬了下绷住，最后变成嘴角向下的抿嘴，“你们可以不提供的，就当他们没找来过。”
“我们不能做那么自私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是你的权利。”苏德民摇头，“你的亲生父母也在苦苦找你。你，还有你的亲生父母都是当年九龙城白帮的受害者。”
原来那些人是白帮，苏令仪想。
她在网上偶然浏览到过一些新闻，早年间九龙城□□盛行，几乎整个娱乐圈都是□□洗钱的工具，不听话的艺人被封杀、公布裸\\照是很常见的事。
绑架富豪也时有发生。
白雄强便是个以数次以绑架豪门之子成功勒索巨额金钱出名的匪徒。
网上流传最多的是白雄强绑架九龙城首富之子勒索一亿后功成身退的案子。
她没想到自己当年竟然是被这些穷凶极恶的人带走的。
婴儿的视力有限，她没看清过那些人的脸，也算一种幸运吧。
“具体的案情，我与你妈妈也不知道，都是从网上的陈年链接里看见些信息。但当时季家压了这个新闻，能搜到的只有只言片语。据说是用六千万赎回了孩子，季家现在那个孩子——”
苏德民的话在口边僵住。
对苏令仪说有个人被当做你好好爱了十六年太过残忍。
但若说也是领养回来更残忍。
苏令仪捅破的太突然，苏德民没想好，也没和季家父母对过要如何解释这个问题。
“我不在乎，他们现在的孩子怎么回事，也不在乎他们怎么想。”苏令仪的声音近乎咬牙切齿般地压住颤抖。
桌下的手紧攥，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你们呢，你们怎么想的？”
苏德民和周清皆是沉默。
能把他们的想法摆在明面上与苏令仪说吗？
说，你的亲生父母是这个国家站在金字塔最顶尖的人，他们会带给你最好的资源，让你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所以我们想让你回去，目送着你的背影，回到属于你的世界。
苏令仪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抬起手臂压在眼上。
“你们已经想好了吧。”
她不想哭。
可是控制不了情绪的上涌，和身体的生理反应。
少女声音哽咽着问：“可你们想没想过我愿不愿意。我回到那个家，那个家会有我的位置吗？”
“他们会比你们更爱我吗？我对他们而言是陌生人，他们养了十六年的女儿不是我！”
在苏德民的印象中，苏令仪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她的表情、语气总是很平淡，像杯只加了一点点糖的白水，笑容的弧度也很克制。
极少哭，估摸着只有看电影被感动到时会落点泪。
这样努力压抑着哭腔，问他的这一个个问题，每个都同一把小刀般刺入心上。
“不回去了，咱们不回去了！”苏德民猛地拍了下桌子，“去他妈的豪门，咱们过自己的小日子！”
“令仪，爸爸妈妈从来都舍不得你。我们会把选择权交给你，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
红着眼眶的周清含泪带笑看向苏令仪。
听完苏令仪的话她反而感到一阵喜悦。
真好，她的女儿也不想离开他们。
苏令仪抬起手背蹭掉挂在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能平稳地说出接下来的话。
“告诉季家，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我希望彼此都维持现状。我觉得我现在过得挺好，他们也过得挺好的。”
“好，我马上就打电话说。”苏德民现在满心都是要跟着女儿的步调走。
他掏出手机，被苏令仪按住。
“爸，你没想好要怎么说就让妈妈去打。他们应该会想见我们一面，当面聊聊。”
“哦哦……也是也是，那老周，你来。”
看见苏德民像个憨憨似的手足无措，周清这回是真情实感地笑出来声来。
笼罩在这家里的阴云骤然就散开了。
周清在打之前，默默打了会儿腹稿。
然后拨通电话。
那头，简如兰正站在耀华校门口送兄妹俩，季苒苒每回都不肯听她多说两句，敷敷衍衍地点头就跑走，留下季陆离一个人。
“在学校还是尽量照顾一下苒苒，她要再闹你就严厉一点，她这脾气真是不改不行。”
季陆离笑：“嗯，你早该醒悟了。”
简如兰：“我看你生日的朋友圈里难得有个女孩儿，是苏令仪吧，她送你礼物记得回礼。不知道该送女孩儿什么礼物就问问我。”
听自己母亲突然提起苏令仪，季陆离稍微意外，他觉得简如兰可能误会多想了什么。
“你可别多想啊，她有男朋友的，我只是单纯跟她合得来，交个朋友。”
“男朋友？”简如兰突然握住季陆离的肩膀，“她交男朋友了？谁啊？”
没等季陆离开口，放在挎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我先接个电话，等会儿你跟我说。”
电话里响起周清柔和平婉的声音：“季夫人，有件事我想同你说。这件事我很抱歉……”
“您说。”简如兰的脸色凝重起来。
季陆离眉头微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令仪她突然说她已经知道了一切。并且……很抗拒这件事，希望一切维持原状。”
简如兰身体微晃，差点要站不稳，还好季陆离及时上前扶住她。
她声音颤抖：“您，什么意思呀，什么叫她很抗拒……和希望维持原状。”
“也怪我，我把您托我作为生日礼物给她的鞋放在储物室，被她发现，恰好令仪又在国金中心见到我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便猜到了。”
周清在电话里叹气。
“刚刚我们一家三口已经坐下，好好地聊了这件事。您知道我和德民的态度一直是，令仪希望如何便如何。”
简如兰努力让自己不要在儿子面前失态，强撑着道：“对我来说的确太突然了。我知道这件事很复杂，有许多要商讨细节，不管……她，为什么抗拒，可以让我见她一面，当面与她说说话吗。”
“当然，您现在就可以来我家，令仪已经决定今天不返校上课，叫上季先生一道更好。”
结束与简如兰的通话，周清看向一直站在边上的苏令仪。
苏令仪朝她点了下头。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儿实在过于冷静。
除了方才问他们是怎么想时情绪波动，随后极快地平静下来，甚至告诉他们要怎么做。
周清还是没想明白苏令仪是怎么知道身世的。
她尝试问：“令仪，能不能告诉妈妈，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苏令仪垂眸。
要说吗。
她不想让父母为她的这个病症忧心。
可一会儿当着简如兰，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得住。
“这个说来话就长了。有机会，我慢慢和你们讲吧。”
“出什么事了？”季陆离看着面前脸无血色的简如兰,心头隐隐约约有不好的预感。
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但直觉是件严重到会改变生活的大事。
简如兰站稳，深呼吸。
“我会和你爸爸解决的,你先去学校吧。”
“你这样我怎么安得下心待在学校里。”季陆离不肯走,“是不是家里的事,我能帮上忙吗？”
季陆离温和冷静，已经完全不像个才十七岁的少年。
一直以来简如兰都对他很放心，只定期问问他的功课和规划。
季陆离对未来方向清晰,国内高考与出国申请并行,若在国内考不上top2则选择出国，若成功考上,就等硕士再出国深造。他清楚自己肩上的担子是要接过季家的产业，也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点,闲暇时会看一些金融和管理类的入门书籍,有空就和季庭聊聊看法。
简如兰大半心力都放在季苒苒身上,从小让她学这学那,可季苒苒吃不了苦，她也狠不下心，以致于到现在学过的钢琴、芭蕾都只是半吊子，学业也不行,花了大价钱把她送进国际部读书。
她苦笑了一下,为自己的教育感到悲哀和失败。
或许带着季陆离一起去,真的能有所帮助,毕竟他是苏令仪血缘上的双生哥哥,在不知情时两人都能成为朋友。
可以让季家变得对苏令仪来说不那么陌生。
“先进车里吧。”简如兰轻声叹息。
关上车门，与驾驶室的挡板升起，密闭的空间内只剩下母子二人。
“陆离,这件事对你的冲击也许有些大。”
简如兰停顿，观察季陆离的表情。
季陆离表情认真，郑重其事地道：“没关系，反正总会知道，我会保持情绪和思考上的冷静。”
“苒苒，并非你的亲生妹妹。”
少年的眉头蹙起，他立刻反应过来，问：“我和苒苒是龙凤胎啊，同年同月同日生，莫非是抱养的？”
“你的确有个亲生的同胞妹妹，我在九龙城生下你们。你们五个月大时，我们被九龙城当时臭名昭著的绑匪白雄强盯上，他成功绑架走了妹妹。”
言语间，昔年的痛苦回忆在脑中闪回。
季陆离给简如兰递了张纸：“所以你一直说，我亏欠苒苒不少，要好好对她。妹妹被带走，是为了保护我？”
“可以这么说，若当时劫匪没带走她，定不会善罢甘休，搜索房间后必然会发现抱着你藏在衣柜里的我。”
妆容精致的贵妇人不住地用纸巾擦掉眼角的泪。
可整张纸都沾湿了，还是止不住。
季陆离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可以理解简如兰为什么对季苒苒那样溺爱了。
大概是出于一种补偿的心态。
偏生季苒苒是个宠溺不得的性格，这份爱害了她。
“好了，别再回忆往事了。所以刚刚来电话的是……妹妹养父母，说妹妹抗拒回来么？现在，你要去见她？”
季陆离决定先略过当年的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嗯。你的妹妹，其实就在你身边。”
简如兰欲言又止。
季陆离隐约猜到后屏住呼吸：“是——”
母子两人的目光交汇，无声地确定彼此的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