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仪没有回应季陆离的话。
救护车赶到,护士将简如兰抬上担架送往医院。
苏德民和周清放心不下,而且救护车只能随车一人,季陆离还在,便带着苏令仪和季陆离一起驱车也去了医院。
周清心里知道得让苏令仪看见简如兰安然无恙才行,否则她会被自责困住。
简如兰被送进急救室,苏令仪不想待在急救室门口,面对季庭、季陆离,还有苏德民和周清。
她现在没办法理清思绪,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就是觉得,心头堵得慌。
亲手揭开自己的伤疤后,那些回忆又开始在脑中一遍遍不受控制地放映,让她更加无法静下心思考。
她悄然离开急救室门口,走进安全通道的楼梯,靠着墙慢慢蹲下。
季陆离怕她出事悄悄跟着,却不敢解决,就站在安全通道的门外,留意里面的动静。
苏令仪想,自己的确是不恨的。
虽然命途坎坷,可说来也真的算个幸运儿,苏德民和周清给她的爱,不比亲生父母逊色。
或许物质上稍差一筹,但从未缺席过她人生中任何一次重要场合,甚至家长会都没缺席过。
尊重她,呵护她。
按理说,她过着现在这样美好的生活,不会再被过往困在。
可还是难过,找不到原因的难过。
苏令仪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见了几条短信和微信。
【苏苏,你今天怎么没来学校?】
【你生病了吗?】
【看见消息后记得回复我,我很担心你】
她像个在海水中沉浮的人,忽然看见一个可以抱住稍微依靠会儿的浮木。
看时间现在正是课间,苏令仪拨通了程皙寒的电话。
那边稍微响了会后接通,没有任何课间的嘈杂,程皙寒应该是找到安静地方后才接起。
“苏苏,怎么了,今天没有来学校。”
少年温和声音响起的瞬间,苏令仪有些绷不住,眼前开始模糊。
对面迟迟没有声音,程皙寒忍不住皱眉。
苏令仪没返校上课,又联系不上,他已经担心了好一会儿。
刚路过三班,听三班的人说季陆离今天也请假了。
隐约有种极其糟糕的预感。
“苏苏?”他重复了一遍。
依稀能听见极小的抽泣声。
“是遇见什么事了吗?没关系,你慢慢和我说,我听着呢。”他将语气又刻意放和缓两分。
苏令仪一手将手机举在耳边,一手捂住嘴,但鼻腔和喉咙中还是克制不住地透出哭腔。
一门之隔,季陆离纠结着要不要进去安慰。
但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的立场能说些什么?
他倒是很想与苏令仪说,想要作为一个哥哥,用后半生补偿她。
也私心希望通过自己让苏令仪慢慢放下过去,能对季家有所接纳。
但这会儿显然不是说这些的好时候。
正举棋不定时,他听见少女的声音在门那边响起。
“程皙寒,我好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苏令仪无力地蹲在地上,声音疲惫,“你可不可以……”
她没说下去。
她原本想说,能不能现在到我身边来。
可程皙寒来了好像也没什么用,而且他现在在学校,不能随意出校园。
“和我说说话吧,我有点累。”
“你在哪里,我现在来找你。”电话那头,少年的声音坚定而清晰。
“没事,就是想和你说两句。我现在……找不到个可以说话的人。”
苏令仪仰头,后脑勺贴到墙壁上。
“最近晚上可能不能和你见面了。”
她根本睡不着,也不敢睡。
一闭上眼,全是不想看见的图像。
“嗯,没关系。”程皙寒轻声。
他猜到或许和上回苏令仪的梦境波动有关,九龙城的街巷、豪宅的走廊。
藏在苏令仪记忆里那件事,恐怕因为某种原因被翻出来了。
“你那边上课了吧,我最近可能都不会回学校,等高考假的时候再说。”
苏令仪先挂断电话。
和程皙寒随便说了两句话,她好像内心安静了许多。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这回也没什么,时间一久,总能放下。
不过是一时之痛,不打紧。
她觉着自己能维持着这样的平静去急救室门口等着时,起身推开安全通道的门。
一扭头,看见靠墙站着的季陆离。
两人都还没来得及开口,转角处,程皙寒气喘吁吁地突然出现,看见苏令仪后,大步地朝她走来。
苏令仪微愣,距离她挂了电话也就不到二十分钟吧。
这医院离耀华很近,但程皙寒能现在赶过来,大约是一路跑着的。
少年额角的薄汗佐证了苏令仪的想法。
“抱歉,还是太担心你,就来看看。”程皙寒深吸口气将呼吸频率压下去后开口笑道。
苏令仪看了眼季陆离。
应该是季陆离告诉他地址的。
“没什么,不过就是认了个亲。”
苏令仪撇开目光。
“季陆离是我血缘上的亲哥,他父母是我亲生父母。就这样。”
“我跟苏苏单独说两句。”程皙寒转向季陆离。
季陆离识趣地离开。
是他主动给程皙寒发信息,告诉他自己跟苏令仪都在医院的。
他觉得这会儿程皙寒或许能让苏令仪心情好点。
程皙寒来的路上就猜到了。
虽然季陆离只发来地址,没与他说。
他想了很多。
苏令仪记得一切,冷眼看着血缘上的家人一个个出现在自己面前,又看着一个假的“季苒苒”坐在属于她的位置上,被父母和兄长疼爱纵容。
她一定会说自己不在意,无所谓。
但她从头至尾,一直没有放下过。
哪怕是在来到耀华之前。
这是她记忆里最大的一团阴影。
程皙寒开口:“高考假还出来玩吗?”
苏令仪猛地扭头看他,满脸疑惑。
她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就这?
“心情不好的时候,散散心或许不错。”
“再说。”苏令仪抿了下嘴,“你来就没别的要和我说?”
“没有啊,我就是想出现在你面前,确定你没事。你说你没个可以说话的人,我就来了。”程皙寒一脸坦然。
苏令仪一时间无语。
不过说了这三两句和今晚发生的事完全无关的话后,她的确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你坐下休息会儿吧,总不能晚上不回学校。你怎么出学校的?”苏令仪指了指走廊里的长椅。
程皙寒眸子闪过狡黠的光,像只狐狸似的勾了下嘴角。
“我是班长,自然有几张多余的出门条。”
两人在长椅上并肩坐下。
苏令仪默了会儿,轻声说:“谢谢你过来。”
“我可是你的男朋友,别这么见外。”
程皙寒揉了下苏令仪的脑袋。
“男朋友嘛,不就是该在女朋友需要的时候立刻出现,义不容辞。”
苏令仪:“那你会觉得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对的吗?”
“杀人放火当然不行。”程皙寒开玩笑,“但我希望你能永远开心,永远不会因为自己做出的某个选择后悔和难过。”
“这可难了。”苏令仪将后脑勺贴在墙壁冰凉的瓷砖上。
“是啊,所以看清自己的内心很重要。”程皙寒握住苏令仪的手,“梦境是你的潜意识,如果你可以鼓起勇气去看,或许会从自己的梦里知道自己真实的内心。”
苏令仪迟疑地微张开口。
她还没想好说什么,季陆离忽然回到这条走廊。
“令仪,妈……我妈妈醒了。”
“去吧,我先回学校了。有事电话联系。”
程皙寒捏捏苏令仪的手后松开。
他起身,经过季陆离时,拍拍季陆离的肩,消失在转角处。
虽然程皙寒只出现了一会儿,和自己闲聊了两句。
但就像吃下一颗有镇静作用的药似的,苏令仪觉得自己能够和躺在病床上的简如兰平静对话了。
“病人只是情绪太激动,加上近期体质弱,精神状态持续不佳才出现晕厥,没有大问题。但后期要注意开导病人,调节饮食,否则也许还会出现这种情况。”医生在病房门口叮嘱季庭。
见苏令仪的脸色不错,周清松了口气。
“令仪,你要不要跟季妈妈说两句话?学校那边我刚打电话请假了,你不想说的话……咱们就回家吧,季妈妈已经没事了。”
“我无所谓,只是可能季夫人受不得什么刺激了。您转告吧。”
苏令仪看向季庭。
“我真的不怨她什么。你们现在过得很好,我也过得很好,所以我们都不必做出改变。你们还没给季苒苒说吧,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一下季苒苒能否接受这个消息。”
“我不会瞒着苒苒。”季庭道,“这是她该知道和承受的。”
苏令仪“哦”了声。
季庭不急不缓地继续:“我其实两周前就在派人查苒苒的亲生父母是谁。虽说困难较多,但这件事我会一直做下去。另外苒苒这个名字,我会让她改掉,这原本是你的名字,取自草木茂盛的意思,期望你永远活力而朝气,健康快乐。令仪这个名字也很好,比苒苒更有寓意,是周教授的想法吧?”
“嗯,我起的。其实只是指美好的仪容和风范,谈不上多好。”周清微微扬了下唇。
“我和如兰从没想过要完全把令仪从你们身边带走。当年的事是我们亏欠令仪,不论她是否承认我们是她的父母,她享有季家继承人的一切权利,我会向社会公布这条消息。”
“好,这个我没意见。”苏德民点头。
现在他对季庭印象稍稍转好。
只能说不愧是在商界里大风大浪还能屹立不倒的人,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冷静和理性。
“现在我们彼此可能都需要一些时间冷静,过段时间再联系如何?”
苏德民爽快点头。
与苏德民达成一致后,季庭再次看向苏令仪。
目光很柔和,并未掺杂其他情绪:“看见你现在生活的很好,我并无担心,就算你不愿意回家也无所谓。对你而言,一直生活的家才是真正的家。但季家永远留有你的位置。”
苏令仪冷硬地侧过头,不予回应。
季庭并未再说什么,与季陆离一道走进病房。
程皙寒在梦境中等了许久,苏令仪的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
在预料之中。
假若苏令仪没有超忆症,找到亲生父母会是件皆大欢喜的事,但她偏偏记得一切。
十几年里,不知道那些记忆在她脑海里反复了多少次。
即便是个成年人都无法做到一夜释然。
程皙寒闭上眼,凝神。
这个梦境是他和苏令仪一起待了整整八年的地方。
梦境中,一切随心而动。
它奇妙地无法用任何科学理论解释,但此刻成为程皙寒了解苏令仪内心最好的桥梁。
景物坍塌碎裂,又重组,右手边拔地而起曾经苏令仪创造的摩天轮,左边的碎片慢慢凝结成另外一座也是苏令仪复刻在梦境里的摩天轮。
他试图在这漫长岁月堆积的梦里,找到那些记忆碎片。
星星点点的亮光慢慢在程皙寒面前凝聚。
当他睁开眼,面前是一条长长的电影胶带,上面的无数个小框里播放着不同的画面。
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程皙寒顺着胶带慢慢往前走,越往前,画面越模糊。
但很多小框里都有个美丽而温柔的年轻女人,他认出那应该是十几年前的简如兰。
第一视角的画面中,简如兰总是在笑,很多时候只有她的面庞是清晰的,背后加了光晕般的模糊。
偶尔也会闪过季庭的脸、另外一个婴儿的脸……那大概是季陆离。
程皙寒停在一个散发着淡而柔和的金色光芒的框前。
画面里没有人,只能看见女人光洁的手臂和垂下的黑发,离近了,能听见她在轻哼着一首摇篮曲。
调子恬淡温柔,像缓缓落下的羽毛。
苏令仪说不恨是真的。
但她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对生母的爱依旧存了一分眷恋与期待。
藏在极深处,深到她无法发现。
程皙寒又看见了简如兰惊慌之下,面露不忍地先抱走季陆离。
这便是最后一次她在在苏令仪的童年记忆中出现。
他醒来在一个人的寝室中,窗帘缝里透出极其微弱的光。
季陆离也没返校,估计这会儿还陪着母亲。
看了眼时间,早上六点二十。
估计昨晚季陆离没怎么睡,程皙寒一边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边拨通季陆离的电话。
季陆离果然很快接起,声音里透着股熬夜的疲惫:“喂,一大早打电话做什么啊,我昨晚一夜睡不着,有点难受。”
“我想问问,苏苏昨天的反应和态度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季陆离苦笑,“你可能不知道,当初我母亲是在我和她之间,二选一放弃了她,她有超忆症,一直记得。你说这样,她怎么可能释然和原谅。”
“那你们现在准备怎么做?”
“不知道……或许,尊重她的选择,不打扰她吧。我父亲已经联系媒体去公布这件事了,昨晚也把苒苒从学校接回家,和她说了这事儿,然后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了。我母亲现在也还在医院休养,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发言权,全看令仪是否愿意,以及父亲和母亲预备怎么做。”
“你可以劝说你父母主动些。”
季陆离:“啊?可我觉得令仪现在挺烦我们去接触她。”
程皙寒平静地道:“如果一个人没有忘记的能力,那你觉得所受的伤害该如何平复。或者说,换了你是令仪,你是什么想法。”
“我和她性格又不完全一样。换了我,虽然心里会很难受,或许还是期待着亲生父母能爱自己吧,当然我会更倾向于留在苏家父母身边,他们真的很爱令仪。”
季陆离默了片刻,也许苏令仪也怀着微弱的期待呢。
昨天在病房前,苏令仪对季庭承诺的继承权嗤之以鼻。
他当时便隐约觉得,她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个,甚至有点失望。
“如果你们真的觉得对不起苏苏,就用试着用你们的关心和爱把曾经对她的伤害覆盖过去。即便她一直在抗拒,也不要停止主动靠近她。”程皙寒停顿片刻,“我指的不是用感情逼她原谅,你明白我的意思。”
季陆离:“怎么感觉你很了解令仪似的。”
程皙寒声音略微郑重:“你愿意的话就相信我,这件事,我或许比苏苏自己更明白她心里的想法。”
电话的那头安静几秒后,响起季陆离的轻笑。
“你真的很在乎令仪。你们认识多久了?”
程皙寒也笑了笑:“很多年。”
“行。”季陆离下了决定,“不论如何,先谢过你了,皙寒。”
“不用谢我。我不是为了你家,我只是不想这件事又成为一段她忘不掉的难过回忆。”
通话结束。
在学生餐厅吃早饭时,程皙寒听见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今早刚发布的新闻。
餐厅墙上挂着的电视正在播报京城地方台的晨间新闻。
“本台记者前方发来报道。季氏集团现任总裁季庭今晨宣布继承人变更。据悉,十六年白雄强绑架案中,白雄强团伙偷换千金,并买通医院伪造DNA检测报告……财经方面专家表示,季庭在此事上的处理态度极有可能影响季氏集团股价。”
新闻并未点出季苒苒和苏令仪姓名。
但耀华的一些学生已经知道了,并且在校内论坛发了帖子。
这种消息在圈内不可能瞒得住,就算季庭不主动公布,他与简如兰的活动轨迹、简如兰入院的事也会被注意到。
与其被别人大做文章,不如这样更能控制局势和舆论。
程皙寒上一些社交平台搜了下,微博上相关词条无法显示。
看来季庭只是想将这件事公布,但不想舆论扩大,早早做了准备。
季苒苒将自己埋在被子里,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屏幕上的聊天记录飞速滚动。
【草,谁能想到苏令仪才是季苒苒】
【笑死,不过苏令仪跟季陆离确实像啊】
【我有预感,我这一整天都要花在吃瓜上了,有无圈内人士再爆点料,那谁,你爸不是电视台台长吗,无内鬼,来点新鲜料】
【靠……我还和季苒苒去给苏令仪放过蛇,杀了我吧,我真的只是馋她说可以送我限量版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