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踟蹰,还是喊了一声,“孟总?”
孟怀谦声线冰寒地回:“你先下班。”
助理果断应了,麻溜地转身离开,顺手带上门,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点停顿。孟总是什么脾气,他还是能揣摩一二的,从入职到现在就没见孟总这般过,一定是发生了大事中的大事——神仙打架,凡人当然要逃得远远的。
池霜准时来到了约好的餐厅。
才走到门口发现里面很安静,侍应生领着她往里走了几步,她才反应过来,梁潜包下了整个餐厅。她不愿意用伤感的词汇,但此刻脑子里也浮现出物是人非这四个字,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爱恨离别每天都在上演着,就算没有那场事故,她难道就能跟梁潜幸福白头到老吗?
这种可能性很小。
别说订婚,结婚了都能离婚,爱情的保鲜期也就这么久,看开就好。
其实在那个梦里,梁潜回来以后跟她分手,她也是能接受的——
池霜被这情景又给烦到了。不,她还是不能接受,她的人生字典跟经历中,从来都是她甩别人。
梁潜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他看着比回来时瘦了一些,脸色也不太好,唯有一双眼睛依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他当然也有当男主角的资本,在外面风吹日晒了一年,身姿依然挺拔,举手投足之间皆是从容镇定。
然而这一年也确实存在,谁也无法抹去。自欺欺人的梁潜也不行。
他似乎都没注意到,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改变了一些习惯。比如,从前每次出去吃饭,他总会帮她拉开椅子,比如,他也总会在口袋里准备一根发圈在吃饭时递给她。
现在通通都被时间冲淡了。
时间培养了习惯,却又抹去了习惯。
梁潜贪婪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池霜,气氛太好,有一瞬间他还以为又回到了她同意他成为她男朋友的那一天。彼时只觉得幸福雀跃,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只知道傻笑,现在才知道那样的时刻有多宝贵。
他不想去追究太多,事到如今,论对错已经毫无意义,他从来都不是幸运儿,哪怕他受了委屈,哪怕他是对的,也没有人会来给他当公正的裁判。他只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选择对他而言最有利的一条路,从来都是这样。
在他选择要向她坦白时,他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他再清楚不过。
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她还会跟他在一起。
可这一步,他不得不走。他相信,以孟怀谦的手段,肯定早已经将渔洲发生的一切都调查清楚,他拖的时间越长,只会将霜霜越推越远,之后,孟怀谦又会不动声色地江这些事情透露给她。到了那时,他跟她再没有半点可能。
现在坦白,至少在她心里,他依然是诚实的。
他同样也了解她,她是一个被宠坏了的人,从来都只有别人迁就她,她不会,也不愿意解决感情中出现的任何问题。当初,他跟几个至交饭局频繁,她只是略有猜忌就已经动了要分开的念头。
她还不知道,如果她选择孟怀谦,那会给她带来多少麻烦。
到那时。
到那时。
只需忍到那时。
餐桌下,梁潜放在膝盖上的手霍然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几乎要忍到极致,才能忍下她会选择别人这件事。
他神情依然如一年前一样温柔耐心。
“可以说了吧?”池霜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一口水便催促他道。
梁潜苦笑,“我醒来以后,的确忘记了所有的事情,这点我没骗你,一直到过年后才有了模糊的记忆。我是被一个叫许力明的人在海滩救起来的,他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叫许舒宁。”
“确定我失忆以后,在我一无所知时,许力明给我捏造了一个假的身份,他肯定是认识我是谁的,不然没道理算计这一出。之后,我猜他应该担心会在我面前露出蛛丝马迹,并且由于他个人的职业关系,他在家时,总有债主追上门去,怕惹人注意,所以他离开了渔洲。”
“他妹妹听信了他的话,也没有选择报警。”
“我正在让人去调查许力明,只是他擅长隐匿行踪,所以可能还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找到他。”
池霜一言不发地听着。
梁潜曾经考察过的工地,许力明也呆过一段时间,对这位梁总也算是印象深刻,不过才半年,他很轻松地认出了海滩上奄奄一息的男人是梁潜,起了贪恋,背着梁潜回了家。
许力明迟疑了许久,他知道,在这时候通知梁潜的三位好友,他一定能拿到一笔数额不小的报酬。
可这笔钱又能花多久呢?
原著中许力明的结局,其实也足够讽刺。
就连当初伤害过公司利益的刘宏阳,梁潜都会让人家无路可走,更别说许力明,他怎么可能会放过。
“这就是过去一年里的种种。”梁潜舒了一口气,“霜霜,不是我想隐瞒,而是这种事不太光彩。我担心你会误会,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向你坦白,但我发誓,我只爱你,我从来没有对别人动过哪怕一秒的心思。”
池霜莞尔一笑。
她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其实认识三年,恋爱两年,梁潜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又怎么可能不清楚。他是那种要到婚礼宣誓的那一刻才发现心意的人吗?
他如果迟钝到这个地步,当初又怎么能对她一见钟情继而展开猛烈的追求。
他很敏锐。
所以,在婚礼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离开,既是对许舒宁的一种证明,更是对她的报复。他认为在她的身上他灌溉了满腔的爱意,而她吝啬于说一句“我也爱你”,他回来后,她并没有比从前更珍惜他,她没变,还是那个池霜——他曾经可以接受,曾经可以忍耐,可当他一旦试过了被人放在心尖上,被人嘘寒问暖的滋味后,他自然会下意识地进行比较。
谁都喜欢更舒适的生活。
所以常常有这样一句话,谈恋爱要跟爱的人,但结婚的话要选择爱自己的人。
他并不是最后一刻才做的决定。
他只是想要报复她,仅此而已,顺便将这一份大礼送给许舒宁,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许舒宁也没有立场跟他争吵,因为她欠他的,因为他都已经为她毁了自己的婚礼,在婚礼上抛下了新娘选择了她。
她永远、永远也不能怀疑他对她的爱,无论他爱或者不爱。
这就是梁潜。
这一步看似荒唐,但他毫发无损。
“霜霜……对不起。”
池霜手里握着切牛排的刀叉,她漫不经心地低头看了一眼这刀刃。
在所有的戏码中,忠贞不二、以泪洗面,从来都不会让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男人难受,相反,他们会窃喜、得意。当初无聊的男生为什么喜欢扯小女生的辫子,为什么喜欢往课桌里放毛毛虫——因为他们很享受女性的惊恐和哀嚎,她们越痛,他们就越兴奋。
梁潜从来没有对别人动过半点心思吗?
不。是没来得及。
她才是这出戏最大的变故。
她抬起脸来,似是为他的话动容不已,“我知道了。坦诚都是互相的,我希望你能诚实,那我也不能对你有所隐瞒。”
梁潜怔了一怔。
池霜垂下头,声音很轻地说:“在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的这一年里,我爱上了别人。”
原本就安静的餐厅,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落针可闻。
梁潜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来不及伪装,茫然而又愕然地看着她,一时之间,静得他都好似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缓慢、加速又陡然沉寂。
池霜抬起眼来,跟他对视。
他所有的情绪都写在眼里和脸上,和在那个梦境里,被他突然在婚礼现场抛下的她的神情一模一样。
原来感受是这样的痛快,难怪他会走出那一步。
很多人都以为自己被人伤害以后,渴望的是对方痛哭流涕的懊悔以及道歉,原来并不是这样。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如果薄情至此,拿着一把刀捅向她,那她也要再狠狠地捅他一刀、两刀。
她不要他的眼泪,她要看到他的血。
只是,她的心还是没有他那样狠,也对,眼前这个人能够从一群豺狼虎豹中夺得公司的控制权,他又怎么可能是心软的人。她永远也不会为了报复一个人拿自己的婚姻开玩笑。
她缓了缓语气,柔声道:“本来我已经想好了,你不愿意跟我坦白,那我们就散了。现在你对我诚实,我也不能欺骗你,梁潜,我很高兴,在感情结束的时候我们至少做到了彼此坦诚。比起那些明明有了别的心思,却还是想隐瞒对方的烂人好多了。”
“你刚出事的时候,我特别难受,也特别痛苦。”她顿了顿,“没少给身边的人添麻烦,还好他们都很包容我,一直都耐心地陪伴照顾我,如果不是他们,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去。后来,我也慢慢走了出来,接受了你已经不在人世这个事实,身边的人也都在劝我要向前看……”
一字一句,一刀一剑,全都刺向了静坐在对面的梁潜身上,满是看不见的窟窿眼,正在流着鲜血。
“逐渐地,我也注意到了一直陪着我的那个人。”池霜似是迟疑着看向他,“梁潜,你能活着回来我真的特别高兴,我相信你经过了这一遭也会明白,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
其实,梁潜早就已经猜到了她有可能喜欢上了别人,他并不意外,因为那时候她以为他已经死了,正如她所说的,她很痛苦很难受,旁人哪怕别有用心,也确实陪伴在她身边,她有所贪恋也很正常。
可是知道归知道,听她亲口说出来……
梁潜缓慢地呼吸,只觉得肺部都在灼烧。他还没有忘记她最开始说的那句话,用的那个字眼,他呼出一口气,他看起来是这样的平静,但眼里却有什么东西在碎裂。
“你……爱他?”他轻声问。
居然是爱吗?
池霜沉默了一会儿,也轻轻地点了下头,“是。”
那些梁潜曾经过去想听、她却怎么也不愿意说的话,今天她说了,只是对象不是他。
这个世界上温柔可人的人太多太多,他一早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最后却恼怒于她没有为他改变。他希望她保留着骄纵生动的一面,更希望她如许舒宁一样善解人意,对他百般照顾。
他算什么东西呢?
她池霜永远都不会为了取悦一个男人而改变自我,她就要这样过一辈子。
也许那个眼里心里都是她、她也付出过感情跟眼泪的梁潜早就死在了那片海里。回来的,不过是一个叫梁潜的陌生人罢了。
“我爱他。”她垂眸,满意地看着手中的这把刀完成了它的使命,“其实现在想想,我们没有订婚也不需要遗憾什么,梁潜,我们也算是好聚好散,你挑选的这个餐厅很好,在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
梁潜麻木地听着。
在她说她“爱”上别人后,他感觉喉咙,不,感觉身体全都被人冰封。他不得动弹,深入骨髓的冷,她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过去两年他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捧给她,只要她开心她愿意怎么摔打都可以,他都没有听到她说过爱他。
可现在,他等到了她说爱,只是她爱上了别人。
池霜放下了手中的刀叉,最后还俏皮地举起杯子,倾身,跟他手边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大约也想活跃气氛,以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轻快地说:“分手快乐。”
不去看他的脸色有多苍白,不去看他的眼里仿佛流着血泪般猩红。
她抿了一口红酒,歪着头仔细品味,唇角漾开天真的笑意,“这个酒还不错,好了,只有我们两个人也怪怪的,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先走了。祝你一切都好,身体健康。”
说完后,她起身,在他木然的目光中,拿起手包,冲他挥手,脚步轻盈地离开。
一步——
“霜霜,你真的答应当我女朋友了吗?”男人难掩惊喜地问,烛光映照着他俊美的脸庞,他眼底的爱意一览无遗。
“错了!”女人勉强憋住脸上的笑容,眼睛却很明亮,夜空中消失不见的星星都被她藏在了眼里,她微微抬起下巴,“不是我当你女朋友,是你当我男朋友。你要记住这个逻辑,不能弄错了。”
两步——
“霜霜,我是真的真的爱你。”
男人单膝下跪,手中还攥着戒指盒,“我会永远永远只爱你一个人,不会惹你不开心,更不会让你难过,无论前方的路是否平坦,我都会站在你前面为你遮风挡雨,嫁给我好吗?”
女人眼中有泪,撇过头,不让眼泪掉下,伸手到他面前,“快给我戴上!梁潜,你知道你得到的是谁的同意吗?我就没答应过要嫁给别人,你是第一个,但是不是唯一一个,这就得看你的表现了,你要是敢做对不起我的事,哪怕只是一点点念头,我让你好看!”
池霜没有回头。
走出餐厅后,她抬头看了一眼这夜空。
不用灰心,也不用怀疑自己,无论多坚贞不二的爱意,也可能会转瞬即逝。但太阳底下无新事,如一座桥,有人走,就会有人来,永远都会有人怀揣着炙热的情意而来,不必留恋流星的尾巴。
明天就是一个好天气。
她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她本该去往的地方。
餐厅里,梁潜如雕像一般枯坐,他双目无神地看着对面空了的座位,良久,他伸手放在桌上,缓缓拿起了刀叉,他闭了闭眼睛,满腔的恨意也无法平复,恨不得对孟怀谦食肉寝皮。
他怎么敢。
怎么敢。
这是自受梦境困扰以来,池霜头一次体会到神清气爽是什么感受。她不在乎她的话语会给梁潜带来怎样的伤害——如果一点伤害都没办法造成,那才要郁闷,她更不在乎他会不会去猜忌她那个无中生有的“爱人”是谁,随便他猜测是谁好了都跟她没关系,总之,这件恶心她很久很久的事情,终于被她画下句号一脚踹开。
回了翡翠星城后,她惬意地一边泡澡一边跟父母电话聊天。
如果说她对什么人感到抱歉的话,那也只有疼她爱她最深的父母。
“你别泡太久了,当心泡晕了!”
妈妈在电话里扬声提醒,“京市七八月份热得哟,要不,你干脆回来,或者咱们一家三口上哪避暑去?”
池霜叹气:“我又不是真的无业游民,七八月份不知道多忙,哪里走得开。”
爸爸的声音也远远地传来,“我跟你妈去给你帮忙,你去休息,这一天天的,看你瘦的!”
“我这叫匀称!”池霜反驳,“而且这一年多我都胖了三四斤了!”
“好大的口气,还以为你胖三四十斤了。”妈妈在那边讥讽,“现在猪肉都降价了,三四斤都不值五十块。”
池霜:“……”
他们一家三口正温馨地闲聊。
地下车库里,杨司机心惊胆战地通过车内后视镜看向在后座闭目养神的孟怀谦,疑惑的同时这心里也直打鼓。他也不知道孟总这是要做什么,一身酒气地过来,过来以后又坐在车上一言不发,以前孟总也不是没有应酬过,饭局应酬难免也会碰酒,但从来没见过他喝成这样,隔着一些距离都能嗅到他身上的酒气。
这是喝了多烈的酒。
孟怀谦并不冷静,不然也不会失态到让司机送他来这里。
他体内的暴戾因子作祟,理智告诉他,他要忍耐,可仅剩的理智也要随着酒意上头而被情感全面压制。他失去了所有的判断,脑子一片混沌,记起的全是当初他作为旁观者亲眼目睹的一幕又一幕。
他以为自己没有半点印象,其实都储存在大脑中,他无法否定过去梁潜跟她在一起的甜蜜,因为他见过她在梁潜怀中撒娇,也见过梁潜为她剔出鱼刺哄她眉开眼笑,更见过梁潜在求婚成功后,她看向梁潜时的专注眼神。
克制再克制,还是溃败于他记起的那个眼神。
她从未这样看过他。
她对梁潜有过感情,他们差一点点就成为了未婚夫妻。
隐忍了这么久,他也真的很想冲到她面前问一问她,你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他知道自己不能去。
他也不允许自己以这样不理智不镇定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司机是不敢拦住他的,他要找个能拦住他的人逼他离开这里。
接到孟怀谦电话的时候,容坤还很疑惑不解,只可惜他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否则,他一定会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秒就开始录音,因为这可能是他认识孟怀谦二十多年以来,头一次见他这般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