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潜跟孟怀谦身形极为相似。
那天孟怀谦不小心被侍应生撞到,西装上被溅上了酒水,梁潜作为二十四孝好男友,因为第二天要接女友池霜去试菜,担心女友嗅到他身上的酒味会不高兴,提前就准备了换洗的西装。这也是梁潜自恋爱后的习惯。
梁潜将自己的西装借给了孟怀谦。
酒过三巡,孟怀谦来到外面透气,却被那个部门经理认作是梁潜,当即拼了命要推孟怀谦,梁潜出来正好撞见这一幕,替孟怀谦挡住,在推搡时,梁潜坠入海里,又是深夜,当时的情形太突然……其他人都措手不及。
孟怀谦太阳穴突突地,他忍耐到了极致,攥紧了手,手背青筋暴起,“您别说了。”
他抬起头来,眼睛里有着红血丝,“……我跟阿潜从小一起长大,无论怎么说,他的确是为了救我。”
孟父用力拍了下桌子,气喘吁吁地说:“所以,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梁潜是为你死的,你就这样背负一条人命?”
“那也是我背负。”孟怀谦垂着眼眸,“跟您无关,跟孟家无关。”
“无关?”
孟父怒极反笑,“所以你准备做什么,帮梁潜收拾公司里那些烂摊子?”
孟怀谦沉默许久,“您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父子间的争执从来都是以孟怀谦的沉默而告终。
孟父冷冷地盯着他,最后一言不发,由他去,只是在他离开前,冷声:“我不管你是不是要为了梁潜当牛做马,如果你影响到了家里还有公司……”
再多警告的话他也没说了。
事实上,父子两人,一个日渐年迈,一个正值鼎盛,孟父已经无法用父亲权威那一套压制孟怀谦,这一点父子俩心知肚明。
可既然有血缘关系,孟怀谦也必定要尊敬他。
孟怀谦想,何必这样耳提面命,他又能为梁潜做什么?
梁潜的父母多年前双双死于一场空难,现在梁家的那些长辈甚至还没管家佣人跟他感情深厚,任何一个规模颇大的公司都不可能所有事情都由一个人拍板决定,公司也不是少了他就不能转动。这半个月,每个人各司其职,公司照常运动。
除了公司,梁潜放在心上的可能也就只有他的女友。
孟怀谦走出书房,廊道上灯光昏暗,他走了几步后,停下来,扶着墙,狼狈弯着腰,缓缓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体内几乎灼伤他的愧疚倾泻出一丝来。
池霜瘦了很多,身旁没了男朋友,她的行程很空很空。
在梁潜出现之前,池霜就有了退出圈子的计划跟打算,一来,她有自知之明,自己这业务水平实在太一般,当时挖掘她的导演就说了这句话,她天生是吃这碗饭的人,奈何她不喜欢吃米饭,二来,这圈子竞争越发激烈,她这个人不作妖归不作妖,可也真没佛到哪里去,再这样继续下去,以后说不定还要给曾经跟她发生过龃龉的某个师妹作配……
有了这个念头后,再翻一翻自己的合同,见也没剩两年干脆不续约,也不跟其他公司签约,从十几岁入行至今,虽然她一直没有大红大紫过,但每年都有戏拍也赚了不少钱。
当初她听了一个前辈的建议,在房价还没暴涨前购置了几处房产。
除此以外,她的钱也请了专业人士帮她打理,收益也算可观。
总之,她退圈后也可以退休了。
可她不愿意就干躺着什么事都不做,跟有着丰富餐饮经验的表姐一拍即合决定合伙开家餐厅,现在店面刚装修好,万事俱备只欠开业,表姐这段时间急得嘴角冒泡,生怕她撂摊子不干了。
已经成功退圈的池霜仍然没有甩掉那些习惯,大早上的戴上墨镜出门。
来到店里,表姐跟见了活菩萨一样扑了过来,“我的霜,我的宝,你终于来了!”
“啊——”想起什么,表姐一秒变脸,神情哀痛地说,“霜宝,你节哀。”
池霜:“……”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孟怀谦打来的。
她没存他的号码,可现在她对这十一个数字是再熟悉不过。
当即她就变了脸色,一脸不耐烦地接了起来,好似对面那人是欠她一个亿没还,“孟怀谦,你有完没完!”
即便池霜总说自己又菜又懒,但她毕竟也是正儿八经科班出身的演员。
她这业务水平肯定是比不上敬业的师姐师兄们,然而既然能在圈子里混近十年,这份演技用在生活中绰绰有余。她跟梁潜的这些发小并不熟,每次见了面,彼此也都极为客气,梁潜那几个发小心里是怎么看她的,她不知道也从不关心,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在梁潜出事之前,她跟孟怀谦统共都没说过几句话。
孟怀谦身上有淡淡的疏离感,令人望而生畏,生怕离他近了,会被他用看脏东西的眼神侮辱。
但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多傲慢无礼的人,他出生在显赫家族,祖辈都有着足够辉煌的历史,到了他这一代时,家中对继承人的管教严苛到了外人无法想象的地步。所有会对家族以及集团带来负面影响、哪怕只是一丝的坏习惯,通通都不允许他有。
如果他性情足够温和的话,一定是如教科书般的绅士。
他从不对人疾言厉色,也不会刁难谁,但……
即便他对人再客气,池霜从第一次见他时,也有一种很不适的感觉。
因为可以明显感觉到,他虽然目光盯着你在问好,但他根本就不会记住你长什么模样,你在他眼中跟饭厅里的发财树没有任何区别。
池霜从小就没心没肺,又一路被人捧着长大,跟这样无视她的人自然是气场不和,但她也从不内耗,不会去跟梁潜发牢骚,更不会在意外人的看法,于是,她每回见了孟怀谦,彼此点个头问了好后才不会去凑热闹。
她现在算不算出息了?
三天两头对着孟怀谦冷嘲热讽……甚至偶尔破口大骂他一顿,这个骨子里骄傲到了极点的王八蛋可能也敢怒不敢言,没两天又会给她打电话,她甚至能从电话里听出他的小心翼翼来。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再动不动给我打电话?”池霜冷声,“除非你有了梁潜的消息!”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两秒,声音低沉,“不好意思,暂时还没有消息。”
“那你给我打电话做什么?”池霜冷笑一声,“问我有没有吃饭,过得好不好?孟怀谦,我发现你这扫把星还真是别具一格,你明知道我不想见到你,更不想听到你的声音,你还三天两头的——”
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你上班打卡啊?我怎么觉得你居心不良,给我打电话就是想确认一下我有没有速速自杀殉情?”
无论是父母还是朋友,他们唯一的期待就是她能重新振作起来。
他们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从来不会主动在她面前提起梁潜。
连“水凉了”这句话到嘴边了也改成了“水不热了”。
孟怀谦倒好,他又没有梁潜的消息,却经常跟她保持联络,美其名曰“关心”,可他会关心人吗?他一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哪怕只有声音,她都会立即想起她的准未婚夫是为了救他丧命。
她想到就恨得牙痒痒。
恨梁潜不知天高地厚,恨梁潜把发小看得太重,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搞不好这狗东西还要犹豫一下子才冲上来保护她!
结果,梁潜那是一分一秒都没迟疑就挡在了孟怀谦前面!
恨孟怀谦恨到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他都没有自知之明吗,不知道她现在最恨最讨厌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他吗?
还关心她、照顾她?
她真是开了眼,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关心方式。
表姐见池霜这模样这语气,缩了缩脖子,果断离她远一点,找了靠窗位置坐下。
她听得出来,电话那头的人是梁潜那短命鬼的朋友。
说起来这桩事,她几次气得想去海边拿着大喇叭怒吼——梁潜你个杀千刀的!速速给我复活!!
当初霜霜跟她都在犹豫要不要开餐厅,毕竟现在餐饮行业没原来那样景气,霜霜……也不是身负流量的超红小花,粉丝效益基本不作考虑,那在寸土寸金的京市,开个餐厅会不会连棺材本都赔掉?
霜霜血厚,亏点可能就肉痛一阵子。
她可是要把全部身家都砸进去,可不得好好想想。
结果梁潜放了话,让她一百个放心,想着梁潜都打包票会给女友兜底,那她自然也没了后顾之忧。
结果现在……
她都想哭天喊地了,梁潜,你快回来!
孟怀谦听着电话那头咄咄逼人的质问以及怒骂。
他已经快想不起来池霜以前是什么模样了,他今年二十八岁,就连对他无比严格的父母都没骂过他这么多句。
什么垃圾。
什么灾星。
还有她愤怒到了极致时那些放在公众场合都会被消音的词。
短短一段时间,他也摸清了她的脾气,知道现在打断她,无疑是火上浇油,他只能安静地、一言不发地听她骂他。
“孟怀谦你是人吗?”池霜语调有一秒的哽咽,但她很快地调整过来,扬声道:“你就不是人!我如果有什么心理创伤,那就是你一手造成的,我告诉你,我现在认了,反正不是我死了,又不是我的命,我一点也不伤心也不难过,那是他活该!你们友谊天长地久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你但凡有一点点羞耻心,就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池霜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
她发现自己现在的状态有一点点糟糕。
她从来没有对第二个人这样过。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优雅一点,在孟怀谦表示歉意时,她抹抹眼泪,哀痛而又坚强地说“没事,这也不是你的错”,她真的很想拿到这个人设跟剧本,可她做不到,她满腔的怒气需要发泄。
以前是梁潜。
不管她多么的任性,梁潜都会包容。
现在梁潜不在了,她能找谁?难道她要每天对着父母家人还有朋友哭泣吗,如果说这是一口井,她一个人呆在里面就好,她只想大声地对外面关心她的人说一声——爸爸妈妈、诗雨萌萌,你们不要担心,不要下来,等着,我马上就上来!
可现在孟怀谦这个死瘪三站在井边居高临下地看她,道貌岸然,无比虚伪地问:“你还好吗?”
不好意思了。
她就只能对他发泄。
“……对不起。”孟怀谦艰涩地说。
池霜都想算算,这半个月以来,这个人都对她说了多少次对不起了。
搞不好他前面二十多年加起来说的“对不起”都没这回多。
孟怀谦确实说这三个字也越来越熟练,当然仅限于面对池霜时。
他跟梁潜多年好友,梁家那些亲戚在他面前先扬后抑——先故作悲恸地大哭,悲梁潜三十都没有就生死不明,后又擦擦眼泪,很诚恳地跟他说,这不是他的错,还请他以及孟家都不要自责,他们不会怪他的。
对这样的戏码,他很难说出那三个字。
可池霜咬牙切齿地对他又哭又骂时,他的一颗心紧紧地被人揪住。
那是名为愧疚的绳子在勒他。
他甚至也愿意出现在她面前,他迫切地希望能听到她的怒骂,仿佛这样,他的心情会好过一点。但其实并没有。
“我会继续找阿潜,有了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孟怀谦低声说,“只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你看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好不好?”
池霜冷冷地说:“我跟你之间能有什么事可以商量?”
孟怀谦:“不会耽误你很长的时间,是很重要的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孟怀谦这段时间也算是小心翼翼,池霜也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平日里有多忙,他说的应该是很重要的事。刚才骂了一通,她也累了,没力气再冷嘲热讽,“孟怀谦,最好真的是很重要的事。”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池霜不耐烦地说:“最好速战速决,我现在就有时间!”
别跟什么连续剧一样,约见个面商量事还得一两个星期!
孟怀谦应道:“好,你觉得约在什么地方见面比较方便?”
有那么一个瞬间,池霜觉得他像极了之前给她推销各处房产的中介。
池霜也没心情跟他约其他地方,说了餐厅的地址,出了口恶气——让他也来吸吸她店里的甲醛。
挂了电话后,池霜的气也消了,整个人颓靡得很,耷拉着脑袋坐在一边。
她现在还是很难受。
明明出门时心情好了一点点的。
表姐见她情绪消沉,赶忙给她倒了杯水,试探着问道:“等下有客人来吗?”
池霜摇摇头,阴恻恻地说:“不是客人,是仇人。”
表姐:“……”
干巴巴笑了两声后,她又问,“行,你仇人是叫孟怀谦吗?孟子的孟,怀抱的怀,谦虚的谦?”
“问这个干嘛?”
表姐心口一紧,“是奥朗集团的孟怀谦?”
“……姐!”
“哦莫哦莫——”表姐捂住胸口,心花怒放,看着池霜的眼神仿佛是散发着金光的财神爷,“霜宝,我就知道,打小我就看出来了,你这个人绝对前途不可限量,我的霜,以后姐就跟着你混了!”
梁潜走了。
有一个比梁潜更财大气粗、人脉更广还任劳任怨的冤大头来了。
池霜听了这话,紧皱着眉头:“姐,我刚才也没有开玩笑,那是我的仇人。”
表姐依然兴奋雀跃不已,握着她的手说道:“什么仇人,霜霜,话不能这样说,我看人家也蛮诚恳的,而且还是梁潜的朋友,他肯定比你更痛苦。”
痛苦好啊!
越痛越好,最好这些二代们心还没有黑得彻底,现代社会人情比钱还值钱,那比人情更值钱的是什么?
那就是愧疚了。
池霜面无表情,“他很痛苦的话可以去死,死了就不会痛苦了。”
表姐嘴角抽了抽:“……”
差点忘记自家表妹有多伶牙俐齿了。
“关键是现在说这个也没用。”表姐努力劝解,“那现在社会新闻上那么多见义勇为把自己命给搭上的英雄,难道大家都要去骂被救的那个人吗?”
“也不是没有。”池霜平静地说,“网上就有好多人骂,不好意思,我恰好就是这类没什么素质的人。”
“而且,”她又看向表姐,一双眼睛清凌凌的,“我不是跟这件事无关的群众,我是梁潜的女朋友,本来我们都在筹备订婚,打算明年情人节就去领证,现在他因为救他的朋友丧命了,是,我知道没人控制他的腿,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但我能不能迁怒?我能不能骂,我能不能恨?”
表姐卡壳。
她突然也很难受,霜霜也是他们家的骄傲,每次她的电视剧或者有她出场的晚会时,全家都会守在电视机前。
现在她都记得父母还有外公外婆激动的神情——看!霜霜又上电视了,霜霜是大明星!
她也引以为傲。
听谁说霜霜哪里不好都要跟人家吵一吵。
其实,霜霜找到梁潜这样的男朋友,她一点儿都不意外,这太正常了,跟呼吸一样正常,霜霜的那几任男友哪一个不是业内精英?所以,听到梁潜的消息时,她们全家都伤心了好几天,可之后也恢复了,一来,出事的不是霜霜,是她的男朋友,二来,尽管她们都知道梁潜条件非常好,但霜霜也不差啊!!
遇到这种事,哪怕是至亲,伤心的情绪又能维持多久呢,最后还不是得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可现在看着霜霜这模样,她才意识到,霜霜失去的并不只是一个男朋友,而是准备结婚的准未婚夫。
“姐,你别说了。你放心,我现在也就指着这餐厅盈利呢,有些事情咱们一起想办法。”池霜顿了顿,“至于别的,还是不要想了。”
表姐叹了一口气,“行吧。”
姐妹俩相对无言。
池霜也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她是真把这餐厅放在心上,不然也不可能一出门就直奔这边来。
孟怀谦过来时,只见充斥着气味的餐厅大堂里,池霜正在费力地搬着一盆发财树,她将一头长发随手用发圈绑住,几缕头发正贴着白净的面庞,她看着纤弱,力气却不小。
身体比意识更快,他已经快步走过去,无视了一路走过去皮鞋上沾到的灰尘。
他将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处,低沉着说道:“我来。”
池霜回头,跟他对视,也没犹豫,痛快地松了手,步子挪到一边去,冷眼瞧他搬着绿植——
接下来,都不用池霜开口吩咐,孟怀谦就很自觉地将店里能做的事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