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明白了到了她的意思,然而在明白之后,他竟然有些想发笑,他很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放在膝盖上的手一点点收紧,却还尽力地用平缓的语气在安慰她:“没有那个领域的话,灰原大概已经……不在了。”
“是吗?”为自己最后拖后腿的举动有些惴惴不安的少女在他的安慰下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来,她抬起手,轻轻挠了一下脸颊,歪了歪头,“真好……这样的话,我好歹还有点用呢。”
夏油杰深吸了一口气,不想再看她的脸上露出那样的神色了,他压抑着情绪,逃避一般地看向墙上挂着的,年年换新的日历,又开口问:“穗波同学现在还害怕吗?”
“见到悟把咒灵祓除后就不怎么害怕了,见到夏油君后,就更不害怕了。”
即便不看她的脸,夏油杰也能想象出,她说着话的时候,会是多么温柔,信任的表情。
正因为他知道她说话的时候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知道他问出这样的问题会得到怎样的回答,他才不愿问,又不得不问。
他的心在煎熬,仿佛有油在煎,一种不知道哪里来的愧疚,以及比愧疚重百倍的怨火在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将视线从那年年换新的日历上挪开,重新望向从他进来开始,就一直注视着他,用那温柔的,如水一般并不让人注意的目光注视着的少女,滚动了一下喉结,真心实意地,向她道歉,向她说很后悔的话。
“对不起,穗波同学。早知道,那时候,我就和你去了。”
但她不会怪他。
从他一进来开始看见的她的表情的那一瞬,他就知道,她不会怪他。
因此,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她只是很诧异地睁大了眼,而后,摆摆手,用轻快的,真诚的语调安慰他:
“这种事情,夏油君也没法预料嘛,而且,不是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都没发生吗?所以夏油君千万不必自责。”
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都没发生。
那些人也是那么说的。
是先找穗波同学说了一遍,还是,这恰好,很巧合,只是穗波同学正好在这时候想到的安慰他的言语呢?
夏油杰不愿意再去想了。
“……”
他感到胸腔里的怨火开始烧灼到他的大脑,因此,不由得疲惫地伸出拇指,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沉郁地呼出一口气,却不敢让这样的表情在自己的脸上停留太久,只好强忍着那突突跳动的神经,忍住那仿佛想要砸碎什么却什么都不能砸碎的愤怒,硬逼着自己扬起嘴角,露出了与平时无异的笑容。
“下次,不,以后每一次出任务,都一定叫上我吧,我实在,不想看见穗波同学你再这样受伤了。”他最终,只向她提出了温和却又难以拒绝的建议。
然而,这一次,穗波凉子却沉默了。
她抿着嘴唇,视线飘移,看向放在床边的,曾溅有她的,灰原的,七海的血,而今已经擦拭干净的春日笼。
在这一刻,她其实想说没有下次了。
悟和夏油君都已经是特级咒术师,可以自己出任务了,她本来就是为了夏油君才来的咒术界,现在夏油君不需要她了,如今她不做任务也依旧和他们能维持关系,又干什么还要做任务呢?更何况那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经落下过一次,差点将她刺死,她很害怕再来一次,死在哪里……
但是,她最后还是没有这样说。
因为,即便她之前已经说过那么多次这件事和夏油君没关系,让他不要自责,可她也清楚地知道,他根本没将她的话听进去,依旧认为是他的问题,依旧在自责。
如果她这时候说要离开咒术界,他一定会认为是他自己的问题的。
所以,穗波凉子收回了望着春日笼的视线,定定地看着面前憔悴的,比她记忆之中要疲惫那么多,痛苦那么多的少年,她被咒灵的斩击近乎斩断,而今虽然愈合然而仍有余痛的手腕在提醒她,还在手术室的灰原也在提醒她,但是,她这一刻,仍然选择忽略那些提醒,抿了一下嘴唇,只做出担忧他的姿态。
“可是这样的话,夏油君会不会太——”
“我不累。”他打断了她,而在打断之后,他才意识到他之前从未对穗波同学这样,于是,露出了很愧疚的神情,放轻声音,和她解释,“这个夏天过去,我就会好的。”
尽管他已经这样说了,但她还是担忧地看着他。
毕竟她似乎总是很了解他。
在他以为她不会记得他的喜好的时候,她就记得了,在他以为她不会懂他的心情的时候,她往往也都懂了。
所以,现在,当他都觉得自己演技拙劣的时候,她又怎么能看不出来呢。
但是,她包容了他。
正如同她包容了她自己的痛和害怕一样,包容了他的痛苦和害怕。
她在短暂地沉默后,点了点头。
“……好。”她说。
“一言为定?”他不太确信,于是很难得的,多余地一问。
“当然一言为定。”
面色苍白的黑发少女笑起来,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再说‘怎么夏油君不信我’,然而她才不会问这样的话,只温柔地望了他一会儿,而后,又像是为了让他开心点,故意扬起唇角,难得孩子气地,学悟一样,朝他伸出了手。
“要拉钩吗?”
她用上扬的,轻飘飘的,带着揶揄的声音那么问。
“当然了,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变了就是小狗。
「本校生涉杀伤案之调查报告书」(2007.9.28)
2007年9月23日 ██县██市(旧██村)
……112名村民确认死亡。
根据残秽调查,确定是高专三年级生夏油杰的咒灵操术所为。
特级咒术师夏油杰确认叛逃。
根据咒术界规定第九条,判定其为诅咒师,判处其死刑。
于是,在这个念头浮出的一刻,接踵而至的, 是他完全不相信的质问。
但是, 现在已经是秋天,不是愚人节,夜蛾正道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的人, 倘若是做假, 调查报告上的文字也绝不会那样详细, 他没再多说, 不敢多问, 从夜蛾手中接过那报告书一目十行的扫视过一遍后, 便完全不愿再看, 他捏紧文件夹,用几乎要把它连带着上面的纸张一道捏碎的力道捏住它, 然而,事情到这里却还没有结束。
“调查的人员在今天上午去了杰的家中,但只在他家里发现了来自于他父母的大量的,已经干涸很久的血迹,没找到遗骸, 但根据出血量和残秽,他父母大概也……”
“……那穗波凉子呢?”五条悟立即想到了什么,急匆匆发问, 打断了夜蛾正道的叙述。
“什么?”
“杰杀的都是普通人吧, 包括他的父母, 凉子不也是普通人么?她,你们有派人去看过吗?”他说着, 很匆匆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聊天软件的界面上,他们的消息还停在昨日,他和她抱怨杰这个任务出了好久,从23号出到现在,整整五天多,短信也不回,她还在安慰他,说夏油君这次任务是去山村,没有通网也正常。
正当他急匆匆地要输入随便什么问题来确定穗波凉子还存活与否前,夜蛾正道阻止了他。
“横山女士刚刚打电话给了学校,确认穗波凉子今天去上学了。”
五条悟即将摁上发送键的的手指顿住了。
“是的,凉子,毕竟有春日笼,不算完全的普通人……”他呼出一口气,抬手,用拇指揉了一下额角,在他学会反转术式后,他本应该再不会头痛了,然而,此刻,他却觉得头很痛。
但此刻不是头痛的时候,他很快地冷静下来,从关心则乱的视角里抽离,仔细分析着现在的事态,用还算平稳的音调说给夜蛾正道,也说给自己听:“虽然我不清楚杰到底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嘛,但,既然他杀父母的时候没去杀她,未来应该都不会杀她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倘若说这世上到底谁最了解叛逃之前的夏油杰,夜蛾正道显然会排在前列,他虽然也不理解到底是什么让他的学生做出这样杀父弑母大逆不道的行为,却也清楚地知道既然夏油杰选择做了,就一定会做好,做全,做绝,不会在他们生出警惕后再去杀穗波凉子。
“不过,杰叛逃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和穗波说,毕竟我想……”他顿了一下,指了指五条悟手中被他捏皱的报告,“还是你或者硝子和她说比较好。”
“我去说吧。”五条悟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差事。
在此刻,他在脑海里突然回忆起每一次,穗波凉子在他面前提起杰时脸上会露出的,那种只在提起杰时才会出现的笑容,不由得呼出一口气,感到一种沉重来。
“我去说。”他重复了一遍,盯着手机屏幕上他刚刚在着急忙慌中胡乱打下的,始终没发出去的那句话,而后,一个字一个字将它们删除。
“但是,我暂时不会告诉她……我怕她受不了。”他最终这么说。
“我知道了,我会让他们在近期不给穗波凉子派发任何任务的。”
在交代完这件事后,显然有更多后续事宜要去处理的夜蛾正道便匆匆离开了此处。
五条悟很清楚,亲自教出来的一个特级咒术师叛逃,作为他老师的夜蛾正道到底要写多少难为人的报告和检讨,受不知多少的盘问,况且……
他呼出一口气,从来没感觉脑子里这么乱过。
连在伏黑甚尔把他杀死的时候,他的脑子都很清醒,然而今天,他突然理不清这一切了。
在那过去的夏天里的杰的反常,借口说是苦夏的消瘦,疲惫,沉默,这时候都很清晰地翻涌在他眼前,他回忆起之前每一次他问他怎么了的时候,好友用“苦夏”“没胃口”这样的借口搪塞他时候的神情,那勾起的唇角,一点都不真心的笑容,佯装洒脱无事的动作……
啊,太信任杰了。
太相信杰了,总觉得他会没事,会自己好的,所以没多问。
他低头,说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他看着手机屏幕上,和凉子的,还停留在昨天的聊天记录,在他们猜测‘杰出任务的地方太偏僻没网络所以不回短讯’的时候,他大概已经杀死了他的父母了。
啊,听上去倒挺搞笑的。
让人啼笑皆非。
然而,又突然地,五条悟回忆起了和穗波凉子的某一次的对话。
是完全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的对话。
但不知道怎么,就回忆起来了,突然冒在他的脑子里,砰一下出现了。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这个夏天,也许是上个夏天,又也许是哪次出去玩的聚会,杰不在,硝子也不在,可能在室内没出来,总归,在寂静无人的小道上,只有出来吹风的穗波凉子和跟着出来的他。
他们也许是要去买什么东西,又也许只是吃多了出来散散心,把那两个在能喝酒的家伙留在室内,穗波凉子也喝了一点,但她酒量不好,喝了一点就上脸,她自己知道,所以也没再喝了,只是出门的时候脸还红扑扑的,热的身体被冷风乍一吹的时候发了抖,她那时候穿的衣服不多,他怕她感冒,毕竟普通人的身体总是这样,所以把高专//制服的外套脱下来给她穿了。
她没推拒,她那时候看他总是像看小孩,没什么旖旎,再加上她喝了一点酒,就更不会在乎这点小事,她穿他的衣服,他的外套和她短裙几乎齐平,他过长的袖子被她挽到手腕上方,露出杰为她赢下的手链,那时候她的手还没受伤,是很光滑白皙的手腕。
他们在静谧的,无人的,只有蝉鸣、路灯和月光的道路上走,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五条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们在聊天,一直在说,从这个话题跳到那个话题,她一直在笑,那冷色调的眼睛笑多了居然看上去也暖了,神使鬼差的,又或者是私心作祟,他没忍住,问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杰的。
虽然时间,目的都忘了,但那时候,穗波凉子的表情,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她短暂地愣了一下,抿了一下嘴唇,她原本是涂了口红的,粉嫩的,然而吃了饭,又喝了饮料喝了酒,唇彩早就吃掉蹭掉了,显出她本身的,嫣红的唇色来,而后,她用那嫣红的嘴唇抿出一个很羞涩腼腆不好意思的笑,问他干嘛要问这个问题,而后,又很快用很怀念的语调说了个干净。
普通的,因为长的好看,脾气好,运动好,做过同桌,所以有点喜欢,烂俗的,因为遇到咒灵,被英雄救美,所以坠入爱河,而后续,杰又总是那么温和待人,即便不敢有意接近他,即便对普通同学,他也总能做出体贴人的举动,从此眼睛里便开始只有他,想和他见面,想多多看看他,所以借着随便什么理由从他身边走过去,悄悄看他,就这样逐渐成为了习惯,一直习惯到现在。
其实可以理解。
但那时候,他对这样普通的,就这样轻松喜欢人的原因感到很不服气,大概很惊诧欠揍地欸了一声,说了类似于“就这?”这样讨人嫌的话,叫好脾气的黑发少女都不由得不高兴地蹙起了眉。
但她总归是包容他的。
她也好像总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的,所以即便他轻蔑她喜欢的原因,在那时候也一点都不生他的气。
“我知道。”她很体贴地谅解了他的冒犯,还好脾气地和他解释起来,“我知道,对悟来说,对夏油君来说,那实在是太弱的咒灵,即便是硝子去也能轻松祓除,可是对我来说,那可是生死一瞬间的危机呢。”
“在那样危险的时候,只有夏油君来救我,所以,我当然会将他视作英雄了。”
“那时候,如果来的不是杰,你也会喜欢他吗?”出于自己的私心,他忍不住那样问。
是有些刁钻的问题,所以穗波凉子一下倒被问住了。
“……不知道。”最终,她摇了摇头。
然而,在做出了这样的,可以带给他一丝丝希望的回答之后,穗波凉子却并没有停止思考,反而沉吟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和他解释起来:“如果,我喜欢的只是被拯救的那一刻,抬起脸看救我的英雄的背影的那一刻,那我也许会吧,但是,我猜,也许,大概,我是不会的。”
“为什么?”
他不明白。
好不容易燃起一丝希望,又被她毫不留情扑灭的他显然有点不高兴地,很不服气这么追问。
他原本以为穗波凉子意识到她自己喜欢杰的时刻会是多么难以复刻的,奇幻异常的场景,因此在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还做好了自己做不到的打算。
然而,事实却是她喜欢杰的原因是他也能轻松做到的,只是因为遇到的时间前后问题才不幸地错过了,这叫他如何能服气?
所以,他才会忍不住问是不是只要救了她,是谁都都可以这样的问题。
然而,他喜欢的女生却在犹豫之后否定了他其实怀抱着一点期待的猜想。
“因为,我可能只是喜欢像英雄一样的夏油君吧。”黑发少女顿了一下,在这时候,那种迷茫云销雨霁一般从她的脸上散去了,她仰起脸看他,因为喝了酒,那红扑扑的脸上霎时绽开一个笑来,而后,大概是真的想通了,她用难得的,很雀跃地扬起声调和他解释,“不是因为他是英雄我才喜欢夏油君,是因为英雄是夏油君,我才喜欢英雄。”
他那时候还没懂她的意思,不懂词语颠倒顺序带来的不同的意义,只以为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搪塞。
直到后面,明明他也从咒灵手下救了凉子一次,但却失望地发现她并没有像喜欢上杰一样喜欢上他后,他才意识到,那个时候,在那个夏日的月夜下,她说的话的意思。
那样做的人就非得是杰,她才喜欢。
但此刻,五条悟盯着那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的输入框,不敢想象,那样一个说杰是英雄的,说出‘因为英雄是夏油君,我才喜欢英雄’的穗波凉子,在得知此事后,到底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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