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贺虽不懂什么家国大道理,但言而无信还是明白的。
他重孝道,拦不住爹娘,到头来反忘了尊师重道,把压力全转移给了恩师。
瞬息间,冯贺心里想了划过许多念头,他抬头望见姜婉宁眼中的薄怒,心下一跳,脱口而出:“夫人只管依着自己的心思来,您若是不愿收银票,我这就拿回去,今日之失礼,明日必来赔罪,您若是能赏脸收下,那也是您不计前嫌。”
“不论如何,我都不敢忘夫人的大恩。”
说完,他羞愧地垂下头。
冯老爷和冯夫人未曾想过情况会变成这样,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正当局面陷入僵持之际,房门被敲响,屋外传来问询声:“我可以进来吗?”
在旁人尚未反应过来时,唯姜婉宁直接站了起来,她顾不得失礼,转头就奔向屋外,她拉开屋门,果然见了熟悉的身影。
陆尚面带浅笑,他也没有朝里面看,只牵起姜婉宁的手,悄声问道:“阿宁可想我了?”
上一次他从岭南归来,问了同样的言语,当时姜婉宁没有回答。
这一次,姜婉宁却忍住了眼眶中的温热,她捂着嘴,重重地点起头:“想、我想——”
陆尚眼中的笑意愈发深邃,他强忍着揽人入怀的欲望,只把她拽去身侧,这才看向小学堂内:“我听奶奶说家中来了客人,不知这两位是?”
姜婉宁敛了敛情绪,只声音还有些喑哑:“这两位是冯少东家的爹娘,少东家月中高中,今日随冯老爷和冯夫人来拜会了。”
陆尚一听就明白了其中意思,他转头看了看姜婉宁的表情,却是看不出什么。
姜婉宁刚才还是生气的,但再多的情绪,在见到陆尚后,也只剩下欣喜。
如今她只是有些埋怨,冯贺一家怎还不走,就是因为他们不走,才耽搁了她与夫君团聚。
她微微低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
陆尚想了想,在她背后轻抚片刻:“我给你带回一身湘蓝刻丝水纹玉锦春衫,听说极是娇气,也不知这一路有没有损坏,那春衫已送回房里了,阿宁去看看可好?”
“那这边……”
“这边有我呢。”陆尚道,“奶奶不是说是我的朋友来拜访了,那我回来了,自然该换做我招待,嗯?”
姜婉宁全然没了跟外人打交道的心思,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她最后跟冯老爷冯夫人说了一声,转身竟是丝毫不留恋,没一会儿就躲回了房间里。
随着她合上屋门,陆尚眼中的笑意散去些许,他望向冯贺一家,和气问道:“夫人不善处理这些,那剩下的,
不如叫我跟几位聊聊?”
“哎行行,想必这位便是陆秀才了吧,果然一表人才……”冯老爷心中忐忑,嘴上还是寒暄,受了陆尚礼让后,才敢重新坐下。
陆尚屈指敲了敲桌面,目光移向冯贺,他微扬下巴:“少东家也坐吧。”
要论面善与否,明显是姜婉宁更好相处一些,可不知怎么的,冯贺在她面前并不敢轻言,换成了更有距离感的陆尚,反轻松许多。
他依言坐下,长叹一声:“是我坏了事……”
得中案首,这该是何等高兴的大事,谁成想闹成这个样子。
陆尚微微颔首,只问道:“夫人最是怕麻烦,少东家是知道的吧?”
半个时辰后,冯贺一家从陆家离开,几人面上表情多是复杂,似有难堪,又似有庆幸。
但他们的情绪显然并不为姜婉宁所关心,他们一家才走,她便忍不住出了房门,站在台阶上,遥遥望着送客的陆尚。
随着大门被关上,姜婉宁轻声喊道:“陆尚!”
她的声音不高,很快散在了空气中,陆尚却还是捉住了最后一点余音,蓦然转身。
他是一月一走的,如今却是到了四月初,整整三月方归,这还是因为他抛下物流队,只把木料送到,归程全权交由詹猎户,提前快马赶回来的结果。
情愫才定,便要面对这样久的分别,陆尚对姜婉宁的思念一点不比她少。
他三步并作两步,很快走到姜婉宁跟前,连一句话都等不及说,就拉她返回了屋里,房门一关,直接将人压在了房门上。
“唔——”熟悉的气息铺面而来,姜婉宁不禁闭上眼睛。
等两人真正分开,已然是一刻钟后了。
姜婉宁坐在床边,双唇泛着不正常的红润,嘴角的位置更是隐约瞧出两丝血痕来。
陆尚将她双手仔细看过,见上面已经没了冻疮的痕迹,心下更是满意,他问:“阿宁可瞧见那件春衫了?那是我去岭南徐家送货,徐家少夫人送的,我又请岭南府城的绣娘给改了尺寸,估摸着是适合你的,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玉锦昂贵,哪怕只是一件春衫,也能卖到二三十两,何况这件春衫的做工更是精细,刻丝水纹叫其价格翻了一倍不止。
饶是陆尚这趟赚了不少钱,可要他一下子拿出上百两只为买一件春衫,他怕也要犹豫好久。
而人家徐家的少夫人,轻易就把春衫送了人,这等财力,实在叫陆尚咋舌。
上次去岭南时,他未与城中世家富绅打交道,这回有幸去徐家走了一趟,他才意识到这古代的富贵人家生活如何。
之前他还想着,能叫姜婉宁衣食无忧、生活富足便足矣,现在却是改了看法——
不说跟徐家的少夫人一般出手阔绰,可至少也要买得起昂贵新衣吧?
姜婉宁并不知陆尚心中所想,而他所说的那件春衫,她只是浅浅看了一眼,剩下的时间全在等着陆尚回来。
她虽没看春衫模样,但既是陆尚心意,她也不会说不好,只笑道:“喜欢的,什么都喜欢。”
陆尚问:“那上面绣了什么纹?”
“……”
陆尚失笑:“我早该猜到的,阿宁根本没仔细看。”
姜婉宁微哂笑,转而问道:“夫君一路赶回来可吃了晚膳?正好我还没吃东西,不如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陆尚一听她还饿着,当即不问旁的了:“那我去烧饭,阿宁帮我烧些热水,等会我洗个澡吧。”
“好。”
第57章
夜深人静, 陆家的东西卧房也熄了灯,只东厢还是时不时传出两声轻呢,侧耳细听, 其中间或夹杂着几息轻笑,复又归于轻重不一的喘息。
陆尚将姜婉宁紧紧箍在怀里, 感受着她明明又惧又怕,可还是小心翼翼凑过来的模样, 还有那微凉又柔软的双唇,时不时从下颚处蹭过。
就像一只胆怯的小动物,一点点试探着猎人的底线, 直至将自己送入猎手。
天知道, 陆尚是用了多少自制力, 才强迫住自己不再继续下去。
“睡吧。”他眸光暗沉, 用食指压在姜婉宁唇上, 细细摩挲着小巧的唇珠, 又掩耳盗铃一般挡住了她的眼睛, 在她额角落下亲吻。
久别重逢,两人却不知道该聊些什么,自熄了灯便只紧紧纠缠在一起, 耳鬓厮磨, 至死方休。
转日姜婉宁提前醒来, 她还以为是做了一场美梦,睁眼却发现自己腰间横了手臂,侧目一看,熟悉的容颜叫她心口难以自抑地剧烈跳动起来。
这个时候她该更衣洗漱了, 这样才能吃上早饭,再准时抵达学堂。
这样的生活对于她来说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之前无论什么时候,便是陆尚临行前夕,也未能将其打断,直到今日——
姜婉宁动了动手指,并没有起床的意思。
既是勤勉了这么久,偶尔有一次例外也没什么吧?
她很快就做好了决定,又慢吞吞地往陆尚那边挪了挪,抬手环住他的手臂,闭眼入梦。
于是这天的学堂因夫子缺席而被迫中止,一群人等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姜婉宁过来,最后一讨论,派出项敏和庞亮来陆家找。
却不想陆奶奶就守在大门口,听他们讲明来意,笑眯眯地哄道:“你们夫子今天生病了,身子不舒服,学堂就停一天吧。”
“好孩子耽搁你们了,麻烦你们两个再去跟其他人说一声,快快回家吧。”
项敏点头后又问:“夫子病的厉害吗?我去给夫子叫大夫。”
“哎——不用不用,好孩子你有心了,你们夫子就是太累了,好好休息一天就好了,阿敏一会儿也先回家,可好?还有大宝、亮亮和中旺,也叫他们去你家玩吧?”
“好。”项敏小大人一般绷着小脸,“奶奶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的,绝不叫他们来打扰夫子休息。”
“哈哈好好,阿敏可真乖,赶明儿你们夫子好了,你来家里,奶奶给你煮甜汤圆吃……”
许是有了姜婉宁的前例在,陆奶奶对女娃入学接受良好,又见项敏个子小小人又乖巧,对她更是多了几分偏爱,只是不知等她见到项敏带着一帮小弟打群架后,还会不会这般想。
把最麻烦的学堂给安排好了,陆奶奶也就去了一大块心病。
她拎着小板凳回到院里,没一会儿等到江婶回来,她赶紧迎上去,专往她的篮子里看:“老母鸡可买来了?快快去炖了,等婉宁醒来了才好赶紧叫她补补。”
“哎好,老太太放心,一准儿误不了事。”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慈笑来。
姜婉宁和陆尚对外面两人的臆想全然不知,只等他们再次醒来,已是日头高挂了。
陆尚睡得有些蒙,先是把姜婉宁捞过来亲了一口,而后才想起问:“什么时辰了?今天学堂放假了吗?”
姜婉宁只回答了他前半句,随后就坐了起来。
陆尚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其中涵义,将头抵在姜婉宁小臂上,得意地笑出声。
姜婉宁有些羞赧,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快些起来吧,奶奶都念你好久了,也不知道你昨儿什么时候回来的,可跟奶奶说话了?”
陆尚摇摇头:“只说了两句,没多言,我也是到了府城才听说,冯少东家得中案首,料想他可能会找来家里,没成想还真被我撞见了。”
提及冯贺,姜婉宁眉头微蹙。
陆尚说:“昨天我跟他们一家也都说了问了,听了他们一家的想法,无非是感念你的指导,要好生感谢,他们原是想着大办宴席,在宴上感谢的,只是冯贺摸不准你的意思,这才赶紧阻拦了去,好说歹说,也只是他们一家人过来,拿了银票来。”
“我也不知你心里想法,便没有一口应下,只说了其中利弊,以及最一开始说好的,你不管面授,只通过书面指导,是冯贺先违了约,惹了你不悦。”
姜婉宁眉目并不见舒展,低声说了一句:“不是违约不违约的问题,是——”
话到嘴边,她却不知如何表达了。
她是有些不悦的,但又不完全是因为冯贺打探她身份,又将她身份挑明给家人的缘故,她好像更是厌烦,明明是她做的事,最后偏要归功于一个并不存在的先生头上。
而这所有所有,只是因为她是女子。
但凡她能换个性别,莫说只是罪臣之子,便是罪臣本身,只要有真才实学,只怕也有数不清的人上门求教,而非像现在这般遮遮掩掩,全然被束缚在了女子之身上。
可是,求学的本意不是为了上进吗?又为何要在意男女之别?
就说她之前在京中认识的一些闺中密友,哪个不是自幼熟读诗书,更甚者,她们比书生还多学了琴棋书画,还学了管家做账,又或者什么厨艺针绣……
真论本事,还说不准谁更胜一筹呢!
她赌气道:“不是要谢师吗?我应了便是,如今冯家二老也知道了,没有什么老先生,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女夫子,他们要是还愿意设宴谢师,那我就去,总归他们不嫌丢人就行。”
陆尚先是一愣,而后却说:“阿宁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嗯?”姜婉宁扭头,额间还有未散去的薄怒。
陆尚好像明白她的想法了,欣慰过后,又不觉有些心疼了。
若是姜婉宁生在另一个时代,依着她的才学,定能有一番大作为,只可惜……
他笑着把对方拉过来,跟她手贴手腿贴腿:“我刚刚不是说,他们要大办宴席吗?那时候冯家二老就知道你身份了,他们也是纠结过的,但最终还是忽略了你的女子身。”
“阿宁没听说吗,百姓们提起冯少东家,第一反应就是——”
商户之子也能得中案首?
这偏见就和“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般,在太多人心里根深蒂固。
眼下冯贺压了许多学子一头,可是叫冯老爷扬眉吐气,既然商户之子都能高中,什么老先生女夫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冯老爷都想了,等到了谢师宴上,他一是要大大夸赞女夫子的才行,二来还要炫耀他们商户人家也有争气的,就是大多数人不看好的女人商人,也能叫他们改了观念。
“人家二老根本没想那么多,全是被冯少东家给误导了,到最后也没能跟你讲个明白,反叫双方都误会了去,幸好我挑明问了清楚,不然只怕结了怨。”
“啊……”姜婉宁愣住了。
陆尚笑问:“那我去给冯家二老说,你答应赴宴谢师了?”说着,他作势下床。
姜婉宁一个激灵,赶忙拽住了他:“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刚刚乱说的,我以为他们……”也嫌她上不得台面,只肯私下送些银钱了。
“那?”陆尚捏了捏她的指尖,“冯夫人说,今晚还想上门一趟。”
姜婉宁沉默片刻:“……那我去见见冯夫人吧。”
“好,都听你的。”陆尚点到为止,并不干涉她的决定。
简单说完这事,剩下的就全是欢喜了。
陆尚喜气洋洋地跟她算了一笔账,黎家这趟木料的总价值在三千两左右,按着说好的二成间人费,到他手里的便足有六百两,就算抵去商税,还能剩下五百多两。
这些钱足够将买宅子租宅子租车马的钱补上,之后再有什么花销,就全是从自家拿钱了,再也不用怕提前挪用了货款,事到临头补不起的情况。
陆尚说:“间人费要等物流队都回来才能拿到,这一批押货的长工累了三四个月,回来后少不得放几天假,再就是他们这段日子的工钱也一直押着没结,等我过两天再算算。”
说起工钱,姜婉宁提到:“之前年关我给长工们发了节礼,只是没注意时间,到最后太仓促,我一人又顾及不来,只好把节礼兑成了银子,每人分了一两。”
长工一年的工钱也不过三两,就算加上月终奖全勤奖等,也超不出五两去,光是过年就能白得一两,其实是很多了。
姜婉宁说:“原本我没想着给他们这么多的,只是当时听了他们的上工情况,你不在时也未见懈怠,每日上工仍是勤勉,这又是头一年,索性多给了点,还有跟你出去的那些长工,我也托人给他们捎去家里了。”
陆尚听后的第一反应却是:“那你手里还有钱吗?”
他这物流队少有厚利,多是薄利多销,一个月也就只能赚个七八两,就算加上姜婉宁写信写字帖的外快,到年底时,约莫也只存下百两。
果然,姜婉宁说:“维持家用还是够的。”
“再说家里不是还有酒楼预付的货款,真碰上什么急事,无非就是继续挪用罢了。”
陆尚粗略心算一番,大半年下来虽没赚太多,但也没有亏损,勉强剩下个十两二十两还是有的,再说这只是头一年,收买了长工们的心不说,等后面陆氏物流的名声打响了,还有的赚头。
就光说黎家这一单,已然能填补上所有缺漏。
他算得差不多后,又说:“阿宁做得很好,我光顾着黎家的木料了,反忽略了镇上的长工,只要不亏就好,剩下的慢慢来便是。”
“我没办坏事情吧?”
“当然没有!”陆尚凑过去亲了亲她,“多亏有阿宁呢!”
这一转眼两人又是说了大半个时辰,外头的太阳都挂到头顶上,陆奶奶虽是能等,却也怕两人真出点什么事,蹑手蹑脚地听了听门,敲门喊道:“尚儿,婉宁,可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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