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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宿敌错认后(赵中语)


话本大多俗套且无趣,秦玥翻看几眼后便放下,挑出了其中一簿封面陈旧的册子。翻开泛黄的纸页,她心中微微诧异。这是父亲那时除了兵书外最喜看的书,儿时他也曾以此为她开蒙。
每一页都像一道闸门,将父亲所说过的话从记忆深处放出。
她垂下眼睑,内心平静地逐字逐句看去。当读到那句“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时,她神色微滞,面容淡然冷却,身上被朝晖暖起的温度又一点点散去。
一个个端正繁复的字体犹如父亲当年凛凛的目光,毅然审视着她,逼得她正面这段时日她一直逃避的事实。
在戚少麟身下时,无论她如何开解自己,她都无法否认,她就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与他交易。戚少麟在她身上留下的每个痕迹,都是指摘她委身获利的铁证。她终究与父亲的教导背道而驰,倘若以后真的与父亲相见,他又会不会对自己失望,怪她丢了秦家的风骨。
她缓缓合上书,侧过头闭上了眼。她宁愿活着的时候受父亲的斥责,也不愿挺着脊梁直到黄泉才能见他下一面。
戚少麟到院中时便看到的是这一幕,少女身量纤细地躺在摇椅上,枕着自己的手弯恬静安睡。
他轻步走去,躬下身轻手抱起人往屋里走。
将她安置在床上,又注视那姣好的姿容良久后,他才俯身浅尝一口朱唇离去。
出了屋,他扫了一眼摇椅上的书,对惜云道:“怎么在看书?”
惜云低头恭敬实话道:“许是姑娘觉得院中无趣,便要我找了几本书来,奴婢不识得字,只找来这几本。”
戚少麟眼神划过那几本册子的名字,皆是些不入眼的,难怪会看得睡着。稍加思索后,他留下话道:“往后她还想看,你就直接带她去书房。”
惜云面不改色地应下,心中却是错愕不已。世子书房平日里除了清扫归置外,从不让人随意进入,玥姑娘果然在他心中是不同的。
她揣度着主子的心事,忽而又听他问道:“她在院里很枯燥么?”
惜云答道:“约莫是的,姑娘已十余日未出门了。”
戚少麟想到上次春猎带她出门时,她好似的确欢喜。左右都已经决定留她在身边了,宽待她几分也未尝不可。世子金口一开道:“后日春日宴,你替她装扮,依旧上次那身。”
惜云明白过来,世子应当说的是上次玥姑娘化做男子的装扮,这话的意思便是要带姑娘一同出门了。可是她明明听府里人说,这次春日宴是侯爷打算叫世子相看官家小姐的,玥姑娘若是去了,岂不是处境尴尬?
两日后一早,惜云便叫醒秦玥,说要为她梳妆打扮。
秦玥先是没在意,而后看到她拿出那身熟悉的靛蓝色男衫后,才露出惊色,“是要出门?”
惜云放下衣裳先为她束发,动作轻柔:“世子吩咐了,说今日要带姑娘你去城里的芙蓉园,城中显贵都会去呢。”
“是要去几日?”秦玥不解,上次戚少麟带他去围场,大概就是因为那一趟费时几日,不想留她在看不见的地方,所以才带着她一同去。而这城中的宴会,怎么也叫她去?
“只有一日罢,大约晚上就能回来。”
秦玥心底更是疑惑,却并未显露,端坐着由惜云为她打扮。
束好一头青丝后,惜云还是没忍住道:“姑娘,世子还吩咐了,往后你要是还是看书,可以去他书房,那儿的书定比上次我找那几本好看。”
秦玥颇为讶异道:“他亲口说的?”
书房向来是要紧的私密之地,戚少麟与她如今这模糊的合作关系,应当还不至于对她如此放下戒备。
“是。”惜云连连道,顺口道:“姑娘放心,世子待你绝对是不一样的,就算···就算哪一日侯爷给他指了妻室,他也一定会安顿好你的。”
秦玥这才了悟,戚少麟这一趟多半是为了定下亲事,惜云人善,这是在宽慰开导她。她一口气堵在喉间,戚少麟既然是为了这事,那带她去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她帮他挑贤妻?
旋即她又想透了几分。戚少麟对她缠粘不放,大概也是因为身旁没别的女子,若此次他当真相中了心仪的姑娘,那反倒也让自己解脱。
这么一想,她心绪便豁然起来,只是这份疏朗中又不知从何夹杂着一丝酸涩。
无暇顾及这点异样,她心中盘算起今日宴会之事。依惜云所言,宴上的人定是非富即贵的,人多口杂,她若是能打听到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也是一桩好事。
她漫不经意地回到:“我断不会拈酸吃醋的。”
梳洗规矩后,她仍旧一身小厮装扮,被惜云带到后门上了马车。
大抵是真的要相看姑娘,戚世子今日衣着优雅华贵,暗纹锦袍修身,是精心打扮过一番的。与之对比,秦玥的一身粗制衣衫便显得寒酸不已。
她双手略显局促地搭在膝上,上次出侯府,她得知了昭王的谋划与心思,这一次不知会不会还有那样的运气。
戚少麟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小厮身上,她青丝全部挽起,露出了修长白净的脖颈,让他不由得回想起夜里她难耐之至时,微微仰头,下颌与颈间连成的一条弧线。
古禹使臣已走,今夜他又要如何才令她顺服呢?
他清咳一声道:“芙蓉园地势大,下了车你记得跟好我。”
秦玥思绪被打断,凝神点了点头,“戚少麟,今日殷大人会来吗?”
见戚少麟面色不虞,她接着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父亲当年与殷大人交好,如果他当真留下了什么东西,或许殷大人知道。再者说,父亲的一干心腹死的死,逃的逃,我们若是能问出点线索,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头苍蝇一般。”
戚少麟轻笑道:“殷家但凡知道一星半点,也不会安稳走到今日。”
说罢目视前方,是一副不愿继续交谈的样子。
秦玥气闷,索性也缄口不言,不再搭理他。
作者有话说:
下章阿玥就知道戚狗的真面目了

马车行至芙蓉园,戚少麟率先下车,长腿阔步走在前面,秦玥和庄远则在他身后紧跟着。
园中春色宜人,桃李芳菲,是一派盎然景象。
王侯大臣家的公子姑娘今日想来都汇聚于此,戚少麟走过几步便有人同他问候,其中不乏上次围场中的那批人。
秦玥恭谨低头在后,眼角余光不住地打量四周。这样出府的机会实在少,在场的又都是达官显贵之子,朝中之事定有所耳闻。就算她打听不到有关父亲的消息,但能顺耳觅取古禹国的一星半点情状,也不枉费此行了。
穿过花红叶绿的院子,及至廊下,戚少麟顿住了脚步。秦玥半低着头,窥见他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摩挲两下,是不甚耐烦的表现。
能让戚少麟有此态度的人,她心里大概有了数。果不其然,她听到身前人语无波澜地唤了一声:“父亲。”
他说完,又一一对在场的其余长辈问好,虽只是表面功夫,但这副恭敬有礼的模样,是秦玥从未见过的。就是当初失忆时的他,除了对自己称得上乖顺以外,当着其余人也都是一副傲慢不逊的样子。
“嗯。”戚旭沉声应了一句。
感受到他凌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过,秦玥头垂得更低,继而听他对戚少麟继续道:“你随我过来。”
戚少麟侧身微微挡住秦玥,偏头对庄远道:“你们在湖边亭下等我。”
说完身形相似的父子俩往里厅走。
进了屋,戚旭转身坐下后,又是一拍桌面粗声喝道:“你如今处事还有没有分寸?这样的场合,什么人都带出来!”
他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年纪,一眼便能认出方才戚少麟身后那身量纤纤的小厮,就是上次在主院让他心甘情愿挨了一顿的丫鬟。
没了外人,戚少麟少了那份表皮恭顺,张腿坐在父亲对面,抬起桌上的茶杯,慢悠悠呷了一口道:“子承父业,儿子自然是有样学样。”
话里话外暗讽这个扶妾为妻的父亲。
“混账!”戚旭脱口骂了一句,本还想教训他几句,但顾忌外面人多眼杂,强自忍下那股怒意。心绪稍稳后,他才开口说起了正事:“你也老大不小,终身大事该定下来。适才你萧伯伯顾叔叔都同我提了,两家姑娘年纪正合适,性子也温婉,你见一见,看看中意哪一个。”
戚少麟动作一滞,薄唇吐出两个字:“不见。”
这两人戚少麟都见过,戚旭以为他是不喜,退一步道:“你若是觉得她们不合意,今日城中出挑的姑娘都在这儿,总能找出个称心的。”
他难得好脾气地做一回慈父,戚少麟却不肯当那孝子,接着忤逆道:“此事不必父亲操心,儿子暂无娶妻的打算。”
放在从前,戚旭知晓戚少麟身旁没过女人,不懂得男女之事,自然也就对娶妻生子不以为意。可自打上次他亲口承认,事后他也问过几嘴乘知院的管事,说世子确实收了这么个姑娘在身边。既是开了窍,又怎会还没那等想法?
他这儿子浑是浑了点,但做事向来有度,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能在外独当一面。他不是个沉溺女色之人,这般醉心于一人,还带了出来,多半是对这女子上了心。他再次让步道:“你如果当真喜欢那丫鬟,等娶了正妻,纳她为妾便是。”
以丫鬟的出身做侯府世子的妾室,已是少有的事。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戚少麟兀地生出一阵火气,语气生硬道:“所以父亲当年也是这种想法?而后待正妻离世后,便迫不及待扶了妾室为正?”
“住嘴!这事有你说话的份?!”
“怎么就没?”戚少麟张口反问道:“我在那别庄住的三年里,正是父亲与新妻新婚燕尔的时候吧?”
当年侯爷原配夫人因秦常锋去世,更坐实了那些传言。戚少麟本就与母亲长得七分相似,戚旭盛怒之下,便将他送到了城外别庄。对外只是说他为母服丧尽孝,直到三年满后才接回京城侯府。
戚少麟性子本就桀骜,三年后无疑更是刚硬不恭。
话不相投,父子俩即刻又剑拔弩张。直待屋外仆从通传声起,说有友人相访,两人才止住话头。
园内宽广,各处景致颖异,最边上是一汪碧湖。湖中鸳鸯浮水,配上这样的日子更是个好意头,引得好些人在湖边驻足观望。
秦玥跟着庄远往湖边走时,戚少麟的另一亲近下属丁擎宇远远快步而来。对秦玥稍稍点头问好后,他问庄远道:“阿远,世子呢?”
“应当在院前里厅同侯爷谈话。”庄远答道,“你找世子有急事吗?”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古禹使臣已走,还留下一些公文函件,我暂时放世子书房了,正想问问他如何处理。”
两人说的也不是极为私密之事,便没有避开秦玥。三言两语后,丁擎宇往世子的方向离去。
秦玥目光只放在湖面,等他走后,两人才继续朝湖边石亭走。
心中装着事,她走起路来也就没当心,低头闷走几步后,忽地身上一疼,无意撞到了迎面而来的一个姑娘身上。姑娘发出一声轻呼,歪着身子往路旁退开几步步。
昨夜下过一场雨,卵石路边积了些水,她这一脚下去便溅起裙边几滴春泥,零星污点毁了一袭淡紫罗裙。
秦玥回过神,急忙低头歉意道:“这位姑娘,真对不住,我一时没看清前路,冒犯了。”
馥郁扑鼻,单是闻着这不同寻常的香料味,便可知此人身份不同一般。秦玥一身下人装扮,冲撞了这样的贵人,自然是要低声下气赔罪的。
饶是她语气这般歉疚温和,对方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
女子细长的柳叶眉一蹙,不待她开口,身旁的丫鬟便叱骂道:“你是哪家的下人?竟这般没规矩,若是伤了我家姑娘一分,有你好果子吃的。”
听了这话,秦玥便知对方绝非轻易就能打发,更遑论是自己有错在先。别的暂且不顾,若是因此搅黄了这一趟出府,那才白白错过了这次机会。
她压低身子,更显卑微地赔礼:“姑娘恕罪。”
一旁的庄远看清来人,心底登时觉得不妙。对方是骠骑将军家的嫡女周薇,同为将军之女,她性子可比秦玥傲得多,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骄矜。秦玥撞谁不好,怎么偏偏撞上她。
见此事没那么容易了结,他出声开口道:“周姑娘,这是我家世子的贴身侍从。”
周薇这才注意到边上的庄远,脸上怒气更甚,“你家主子呢?他便是这么管教下人的?”
听她愠怒不消反增,庄远猛地想起去年周家想与世子结亲被拒之事,硬着头皮道:“世子暂不得空,我回去定然如实回禀,定会赔姑娘你一身衣裳的。”
“哼,难道我周家缺这一身?这人留下,去叫你家世子来。”周薇不依不饶。
大庭广众之下,周遭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庄远硬抗不得,担心坏了侯府名声,只得道一声“我这就去请世子”,而后快步往回走。
人走后,丫鬟才蹲下身为主子擦拭污泥,而周薇口中喋喋不休地低声抱怨着:“真是倒霉,自那个东西进了家门,父亲便魔怔了一般。但凡吃得好些就要被训,衣裳也不许穿得鲜艳,我们又不是姓秦,难不成还要为别人服丧!我总共就这么一身浅淡的,还叫弄脏了。”
丫鬟劝慰道:“姑娘别说了,当心被人听到。”
“听到又如何?”周薇嗓音大了几分,“本就是叛贼,如今死了还要祸害人,也就是父亲迂腐,才收了他的骨灰。依我说,那人死在古禹,永不回大梁才好···”
秦玥孤身立在一旁,脊背僵直。“姓秦”“叛贼”“死了”几字如同一声声撞钟在她耳边乍响,砸得她头脑嗡鸣,她只觉自己身处虚境,所见所闻都不真切。
其余的话她已经听不清了,半虚半实间,她听见自己问:“死了?”
默然伫立的人突然开口,周薇不悦道:“谁许你偷听的?难道···”
一直垂首的人缓缓抬起头,定定地看向她。周薇噤声,这是一张清秀的脸,丝毫没有男子的粗犷,白净小巧,倒像是个姑娘。
“你说···”
她看到对方的眼底开始泛红,随后浮起一层莹莹透亮的潮润,就像不远处清澈的湖水那般。她说了两个字,才颤抖着双唇,似乎很艰难才说完剩下的话:“你说他死了?”
周薇觉得奇怪,拧着眉头,“与你何干?···诶,你去哪儿?”
秦玥不知自己是怎么从那窒息的地方逃出来的,她不知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到双腿无力后,才任凭自己跪在地上。
她十指扣紧地面,闭上眼竭力收回未流下的泪。是巧合吧,世上姓秦的人那样多,人人都会死,凑起来相像罢了。
这样的巧合何其多,就如同当时戚少麟和她同坠山崖,醒来后不也凑巧错认了自己么;自己路上也碰巧在千里之外遇到谢季容···这些都是极容易发生的事吧?
“秦玥?”突兀的一声在她身后响起。
秦玥睁开眼,松开紧咬的双唇,看到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她眼前。如同见他的第一眼,戚少麟仍是那般高高在上地看着她。
似乎兜兜转转,他从不曾改变。
戚少麟蹲下身,看到她眼底的湿润,皱着眉问她:“她欺负你了?”
“嗯。”秦玥轻声道:“戚少麟,我想回去。”
“你让庄远送我回去吧。”

戚少麟看着眼前人目光盈润,鼻尖微微泛红,好似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以往在他身下时,秦玥也多是这副模样,自己力道稍重几分,她便睁着水漉漉的眸子,哀求一般地瞧一眼他。彼时他多是俯下身含住她的红润的唇,动作却更加凶狠,故意使坏叫她哭出声。
而此刻他却觉得这些泪异常扎眼,用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轻柔语气道:“别哭,我为你出气。”
秦玥半垂着眼,敛下所有情绪,重复了一句:“我想回去。”
戚少麟将她冰凉的手与地面分开,牵着站起身,凝视她片晌后,吩咐庄远送人回去。
人走后,丁擎宇才上前对世子禀报公事,“世子,古禹的函件我已经整理完毕,放在书房了。”
戚少麟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盯着消失在远处的身影,冷声问道:“周薇对她做了什么?”
丁擎宇收住正事,回道:“应当没有其他,只是玥姑娘弄脏了她的衣裳,被训了几句。”
单单是被训几句,秦玥怎会这般模样。戚少麟脸上阴寒,抿唇不语。
丁擎宇虽在世子身旁的时间不如庄远,可他年纪稍长,又极会看人脸色,审时度人的本事要高过庄远一大截。见状知道世子这是动气了,一声不吭地站在一旁,等着他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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