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裕庭没有回答他。
等潘仁旭走了,方裕庭才拿出来一些新的生丝。
江言看出来了他是在从做丝弦的第一步开始。
她是看过潘仁旭完整的制作丝弦过程的,这要是再看一次方裕庭的应该就能对比出两人制作过程中有哪里不一样了。
不过……方裕庭现在好像还没有成功。
江言也很有耐心,她站在一边看着方裕庭一步一步反复琢磨。
日升月落,冬暖夏凉。
江言就这样在这间小院子里看着方裕庭用了几年的时间只做这一件事。
这几年看下来,她都已经对制作丝弦的一些技艺烂熟于心了。
有时候她在旁边看着那些不断重复的步骤都有了一丝厌烦。
可是方裕庭却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而潘仁旭也一直跟在他身边,几乎没有一刻休息。
白天他跟着方裕庭要么是到处寻找原料,要么是翻古籍寻找蛛丝马迹,要么就是不断重复制作。
晚上,方裕庭都睡了,他却依旧在挑灯学习。
他好像不知疲倦一般。
而方裕庭也一样。
为了制作琴弦,他累出了很多种慢性病,身旁人都说他这是疯魔了。
要知道他早在之前就是苏州有名的琵琶弦制作大师了,他根本不需要研究丝弦。
可是他却为了复刻这传统技艺,放弃了很多。
江言想: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能最终成功吧?
这些大师们,都有着持之以恒的信念和坚持的动力。
这些才是他们华夏工匠最值得敬佩的。
这天江言依旧是在旁边看着,她甚至已经能背出步骤来了。
可是这一次,方裕庭的神情却有一些不一样。
他难得露出了几分期待来。
他将做好的丝弦上在那把用来试音的古琴上,他是会弹古琴的,随手一拨弦就是一串美妙的音符。
江言欣赏来一阵才惊觉,今天这弦居然没断?
要知道之前这些被做出来的弦可都是撑不过几次拨弦就会断的。
毕竟丝弦不比钢弦,其制作难度上最难克服的一点就是怎么让其坚韧。
要知道蚕丝又细又软,要将它制作出琴弦,也只有华夏的先人们能够想到。
方裕庭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脸上闪过几分惊喜之色,他改单手拨弦为双手拨弦,也加入了一些技巧。
丝弦依旧没有断。
一旁的潘仁旭直接咋呼出声:“师父!是不是成了!!”
方裕庭停下手说:“……好像是。”
不过他不能肯定,又说:“咱们再试一次!!”
说着他们就又行动起来。
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两人做了一堆琴弦,没有一份失败品。
一向注重形象的方裕庭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脸上带着笑:“成了!丝弦成了!”
江言在旁边心里也跟着高兴,可是却也有一个疑问升起——
方裕庭刚才制弦的步骤和潘仁旭和她一起制作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啊。
潘仁旭几乎是一比一在复刻这方裕庭的方法。
可是为什么他会失败?
难道是因为蚕丝质量?可是他们使用的蚕丝是还在博物馆里用灵气滋养过的,不可能会有质量问题啊。
这一点冯二的反应也可以证明。
那问题出在哪里?
江言开始一步步回想刚才那些细节,而这时,APP跳出来提示。
【书籍内容已完全展示结束,连线即将中断。】
怎么比她家APP的阅读模式还坑啊!你这样不行啊!还想不想她帮忙写情书了啊?
信不信她就给写半份啊?
可惜江言的吐槽没有任何用处,十秒后她看着在自己面前蹦跶的那本恋爱脑书籍,满脸无奈。
帮它写好情书之后,江言又坐上了返程的飞机。
她一路都没有说话,脑子里一遍遍在回想着方裕庭制丝弦的细节,一定是有哪里被她遗漏了。
就在这时,空姐过来询问她要喝什么,江言想也没想直接答:“矿泉水,谢谢。”
这话刚一出口她就愣住了。
对……是水啊!
方裕庭制作丝弦的时候,不管是煮丝分丝还是缠丝的时候,用的都是他院子里的井水!
而潘仁旭用的是自来水。
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格外细小的差异了!
江言心里一阵激动,虽然不知道这对不对,但是至少是有一个方向了。
一下飞机她立马开始查潘仁旭所在的地方的关于水的变化。
然后她发现,在方裕庭去世后,今虞琴弦制弦的地方经过了两次搬迁,而当地的水厂也改良过水处理的模式。
有变化,就说明有变量!
说明这可能就真的是突破口!
江言立马就去了潘仁旭的家,她行色匆匆连门都没有来得及敲。
“潘老师!”
此时的潘仁旭正在屋子里整理自己以前的笔记。
他本来想的是自己就算收不了徒弟,有这些笔记流传下去,以后万一有人有兴趣也可以把他们今虞琴弦的制作手艺传承下去。
只是现在他觉得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就连他自己按照师父教的来都做不出成功的今虞琴弦呢,还指望别人看这些笔记学会?
还是别丢这个人。
他准备将笔记给烧了。
只是这还没有来得及动手就听到江言的声音,他探出头去,就听江言又说:“潘老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制弦失败的?!”
“……”
潘仁旭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然后又隐约有了几分气愤。
他不知道江言问这个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嘲讽他只能做失败品吗?
可是他又知道江言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自己是在迁怒。
他只能压在这怒火说道:“……是在我们第二次搬迁的时候。”
那次之后本来他能稳定制作的琴弦突然开始出问题了。
开始还是很少的一些有问题,后来却变成了十个里有七八个都不行。
最终他也只能放弃了。
江言一听这话面色一喜:“对上了!潘老师你们第二次搬迁是不是十七年前?”
那时候正好是水厂二次改进滤水和净水技术的时候,加入一些新的东西的投放。
潘仁旭满脸疑惑,江言直接说道:“潘老师,您的技术一直没有出问题!您是方老先生最好的学生。”
毕竟他的每一个步骤都和江言所看到的方老先生的制作步骤一模一样。
潘仁旭神色一僵:“不……是我砸了师父的招牌。”
他想起十几年前那些对他失望的人。
他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在背后说:“唉,也不知道方先生为什么就收了这么一个徒弟,他们今虞琴弦这块招牌算是被他砸了。”
而他最后选择放弃也是因为他师父当年好友气愤地指责他让他的师父断了传承。
他确实让他师父断了传承啊。
如果他当年学习的时候再努力一点……
江言看着陷入了回忆里的潘仁旭说:“不是您的问题,是水!”
就在这时潘仁旭的房间里的电话响了。
他没有反应过来江言说了什么而是转身先去接了电话。
电话那头一个人说道:“请问是潘仁旭潘先生吗?”
“很抱歉打扰您,我们是霓虹丸三公司,我们一直仰慕方老先生的丝弦制作手艺,现在我们复刻出了他老人家当年那样的丝弦。”
“我们想邀请您来亲自看一看。”
潘仁旭听着电话那头还在不断说着的话脸色一白。
他做不出的琴弦,被霓虹人做出来了。
他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师父啊……
第79章
江言听到屋里传来的声响立马走了进去, 就见潘仁旭扶着面前的桌子,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纸张。
看着潘仁旭显得格外苍白的脸色她上前将人扶到一边,确认没有大问题才将地上那些纸都捡了起来。
捡的时候她才发现那些都是潘仁旭的笔记。
江言准备开口问, 就听潘仁旭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呢喃道:“我对不起师父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委屈得像个孩子,声音里隐约带了一点哭腔。
“怎么能让霓虹人给做成了呢?我真是不中用啊。”
江言从这些话里已经听出了些端倪,她将手里的笔记整理好重新放到桌上, 然后对潘仁旭说:“潘老师,我有个好消息告诉您。”
潘仁旭不为所动,连头也没抬, 好似丢了魂一样。
江言自顾自己地继续说:“我发现了我们丝弦制作失败的原因了。”
听到这话潘仁旭才有了一点反应,他说:“是我没有和师父好好学……”
“不是。”
江言直接反驳。
“是因为水的原因。”
“我查过了方老师最初研究复刻丝弦的时候一直使用的是井水, 你们第一次搬迁的时候使用的水也主要来自于地下水, 但是第二次搬迁后接入了自来水。”
“而这时候也正是当地自来水厂改革技术的时候, 在处理自来水的时候会加入氯。”
“而桑蚕丝其实是蚕吐出体内的蛋白质,它遇到氯之后可能会导致蚕丝蛋白发生变性,纤维受损。”
“这也就是您后来制作的丝弦容易断裂的原因。”
江言看向潘仁旭一脸郑重:“您的手艺从来没有出过任何问题, 所以,并不怪您。”
潘仁旭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好几次试图张口却都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 似乎又有些犹豫地问:“这是真的吗?”
他因为自己的“无用”愧疚了十多年, 到如今大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才有人告诉他,不是他的错。
他有些无措, 心里激动,可是又愉快不起来。
压在他心上那块大石头略有松动, 却依旧沉甸甸地压着。
江言点头:“当然,潘老师不信的话, 我们再来试一次。”
潘仁旭的脸恢复了血色,他好像是重新找回了什么一般,他看着桌上的笔记本说道:“好。”
他将那些“近乡情怯”给压了下去。
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害怕好失去的了,最难的时刻他都过来了,也不过是再试一次罢了。
潘仁旭又一次踏进了江言租的那座宅子,他熟门熟路进了蚕房,里面还有一些丝茧没有用。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问江言去哪里打水,就见一直跟在江言身边的两个人一人提了好几桶水放到了院子里。
“潘老师,这是我去方老师的旧宅那边打的井水。”
其实用其他不含氯的水可以,只是江言想完全控制变量,并且这水都还是已经检测过的,保证里面真的不含氯。
潘仁旭看着那些水,他知道现在是万事俱备了。
他戴上老花镜,将衣袖细致的卷好,然后就去把手洗干净。
这次他很谨慎,最后一次洗手还是用的那些井水。
他正准备开始,突然说:“小江,不如你也一起来。”
之前都是他一边做一边教,而江言在旁边看着。
江言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她可不只是看过潘仁旭做的步骤啊,她还看了方裕庭。
她也准备好站到了操作台前。
偏僻的小院子里陷入了一片安静,只有两人操作的声音。
潘仁旭偶尔偏头看着江言,发现她虽然动作里透着点滞涩,可是手却一点不慢,像是已经把这些步骤看过无数次然后牢牢记在了脑海里。
他突然想起几十年前,他也是这么跟着他师父的。
他突然就笑了,也许这就是传承的意义吧。
江言和潘仁旭又花了十来天才完成了他们“新的”丝弦。
他们现在剩下的依旧是检验和试音。
江言本想和上次一样上前去把拉伸着晾晒的丝弦取下,却被潘仁旭叫住:“这次我来吧。”
“我师父那次……也是我取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的背有些佝偻,垫脚去取丝弦的时候其实并没有那么利落。
江言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她想起了几十年前方裕庭第一次制作丝弦成功的时候,确实是潘仁旭去取的。
那时候方裕庭其实也并没有料到会成功,只是随口就唤了潘仁旭去取。
结果成功了。
那也是他第一次拥抱他这个唯一的弟子。
那时候华夏的人表达总是含蓄的,特别是为师为父,方裕庭就是这样,他甚没有直接夸潘仁旭半句,只是说“你小子就是运气好”。
可就这一句也已经足够让潘仁旭笑得合不拢嘴了。
而现在,几十年前的尚年轻的潘仁旭和现在的已经垂垂老矣的潘仁旭的背影仿佛合在一处。
他们一起伸出手,取下来那些丝弦。
他又拿出他师父传下来的那把用来试音的古琴,熟练地上弦。
这次他依旧没有叫江言来试音,而是将琴抱到了门廊下。
他坐在那里将琴横在腿上,随手弹出几个音节。
江言听出来了,那是方裕庭当年弹的那曲。
潘仁旭这次一刻也没有停,手指在琴弦上来回弹扫,泛音,散音,按音,每每一个音色都格外悦耳。
一曲终了,弦未断。
潘仁旭双手覆在那琴弦上,他低着头,却有几滴水滴落下去,正落在那弦上。
他赶紧用衣袖去擦,可是依旧止不住泪。
他声音微微发抖,却是带着笑的:“成了……又成了……”
“我也算是能去见师父了。”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他师父站在院子的角落看着他说“臭小子,这不是能行吗?”。
下一刻他不禁又一次抱着怀里的琴老泪纵横。
江言没有打扰他,而是默默站到一边,到这时候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这样信誓旦旦地打包票,万一没成……
成了就好。
过了一会儿,潘仁旭终于算是收拾好了情绪,他进了屋子,从一个柜子的最底层拿出了一堆已经有些泛黄的包装纸。
纸上写着“今虞琴弦”。
他郑重其事地将一组琴弦收理好然后放进里面,这才转身对着江言招手:“小江啊,这给你。”
“你本来只是来买琴弦的,结果还陪着我这个老家伙……”
“我也没有别的能感谢你。”
潘仁旭又拿起桌上的那一本笔记,连着琴弦一起递给江言:“你应该是会了,以后你做不做琴弦我都不强求,只希望你遇到有兴趣学的能帮我师父和我找个继承人。”
“我老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活了!也见不着什么年轻人,我就希望啊,咱们今虞琴弦的制作手艺别再断了。”
江言看着手里那看着其实并没有多厚,却承载着太多的笔记,这里面是华夏几千年制琴技术的沉淀,是方裕庭和潘仁旭两代人的开拓和传承。
她摇了摇头:“潘老师,这我不能帮您。”
潘仁旭脸上露出一点失落,他也知道他们这手艺现在没有人愿意学了。
他正想开口再说点什么,就听江言继续说:“因为这还是得您亲自去教,我这学了几天的半吊子可不敢打着您的旗号去误人子弟啊!”
“潘老师,我这边正在筹备一个保护和传承咱们华夏传统技艺的学校,您老要是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去里面当老师?”
“至于今虞琴弦,我入股,咱们给重新开起来!等学生们都出师了,咱们人多了就能走上批量化生产了!”
此时的潘仁秀根本来不及消化这么多信息,他喃喃道:“当老师收学生?还要重新开咱们今虞琴弦社?”
这里面不管是哪一件都是他这十几年来从不敢想的事,可是江言现在却告诉他都能做了……
他忽然有了些“今夕何夕”的感慨。
等潘仁旭理清了思绪,那点高兴刚上头又被担忧取代:“小江啊,我其实还有一件事没有和你说,你知道霓虹那个丸三社吧?他们也研究出咱们这丝弦了,还要在上海那边首发,请我了……”
“我们和人家比,先不说知名度,就是现在规模也不够啊,还得从零开始培养学生。”
说着他又叹口气,要是他早一点遇到江言就好了,怎么就偏偏是这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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