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七爷,菱月进门这许多日子,七爷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过一句七奶奶。
菱月也只作不知。
这一日,菱月去荣怡堂给老太太请过安,回来的时候,正巧在甬道上和二奶奶一行遇上了。
菱月和二奶奶没有什么好说的,只依着身份给二奶奶行了半礼,两边的人就要错身而过。
这时候忽听二奶奶冷笑道:“我说甄姨娘,不知道薛尚书府上的九姑娘,你听说过没有?”
二奶奶目光不善地盯着对面的人。
就见菱月头戴云纹白玉簪, 耳著明月珰,手上是簇新又精致的金镯子,一身银红百蝶苏缎衫, 配上素練色的薄纱长裙, 她本就有着十二分的美貌, 这般一打扮, 越发好看得什么似的。
身边又有丫鬟伴着。
看着就又富贵, 又体面,自与往日不同。
二奶奶又十分关注梨白院里的事儿, 听说自这丫头进了门,七爷日日里都要往后院去的,给这丫头屋里送的东西就没断下过,对这位新晋的甄姨娘自然是十分宠爱的了。
二奶奶每每想到这件事,心里头都十分不痛快。
如今看到真人,越发觉得刺眼。
菱月正觉莫名, 二奶奶说着逼近一步,快意道:“薛尚书府上现已致仕的老爷子德高望重, 素有名望, 咱们府上上一辈里就与薛尚书府联了姻, 这一辈里本来也要继续把这门亲做下去的, 偏偏这些年一直没有对得上的,如今这不巧了?”
又道:“薛九姑娘的父亲正是如今的薛尚书,薛九姑娘又是嫡出, 出身高贵, 教养方面自然是不用说的。最难得的, 这还是个满腹才华的姑娘,百年的书香世家里熏陶出来的, 自然是不一般。七叔当年可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呢,彼此又门当户对的,这样两个人凑在一处,岂不般配?”
菱月听着二奶奶道:“我可是听说,不论是老太太,还是二太太,对这位薛九姑娘都十分中意呢。”
菱月心中不由一动。
她很清楚二奶奶对自己心怀不善,本来二奶奶的话,菱月是绝不会贸然相信的。
不过,她刚刚去荣怡堂给老太太请过安,正巧撞见了大姑太太来探望老太太。
大姑太太是老太太亲生的姑娘,二奶奶口中上一辈里与薛尚书府联姻的正是这位大姑太太,大姑太太嫁的是如今的薛尚书的二弟,这般算来,薛九姑娘就是大姑太太的侄女了。
方才,大姑太太确实跟老太太提到了这位薛九姑娘,菱月也听到一耳朵。只是当时未知前因后果,菱月并不曾把这事往七奶奶身上想罢了。
二奶奶目光灼灼地盯着菱月,一脸快意的笑容。
菱月不慌不忙地道:“如今我们奶奶还健在,薛九姑娘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二奶奶怎好把她和七爷扯到一处?还请二奶奶慎言。”
说罢,菱月带着两个丫鬟,施施然和二奶奶一行错身而过。
钱妈妈心里直跺脚,每次和这丫头正面遭遇,二奶奶明明稳操胜券的,却屡屡因为心急说了错话,回回占不到上风,说起来也是气人。
二奶奶虽也暗悔自己失言,到底不肯服输,钱妈妈连忙过来,又是安抚又是奉承地道:“老奴瞧着那丫头也就是硬撑罢了,死鸭子嘴硬而已。奶奶且等着瞧笑话,试问哪个做主母的能容忍后院里有这样一个妖精哟。等新奶奶进了门,有她好看的!”
这厢,菱月主仆三人默默地走在回梨白院的路上。
铃铛先开了口:“这可怎么办。看样子七奶奶是真不行了,上头都开始给七爷物色续弦了。”
绿波看一眼菱月,也是一样的忧心。
比起两个丫鬟,菱月看上去更能稳得住,她瞥一眼两个丫鬟,不慌不忙地道:“别人的事咱们管不了,那就做好咱们自己的事。”
回到梨白院,菱月打发掉两个丫鬟,关起门来独自一人静静地寻思了好一会儿。
她现在的生活看似安稳,实则危机四伏。
七奶奶要是没了,七爷守上一年妻孝,出孝后必然另娶。
以后梨白院的日子必然不能再似今日这般平静。
留给菱月的时间并不多。
尤其是,老太太年纪大了,如今一年老似一年,莫说现实情况如此,就是老太太能长长久久地活着,真要有什么事,老太太权衡利弊之下,也未必会护着她。
二太太又不喜欢她,上次她过去请安,二太太只略叮嘱她两句,让她好好服侍七爷,就草草地把她打发了。
菱月心里有数,知道这里头有丁嬷嬷的缘故,也有其他的缘故。
总之她是讨不了二太太的好的。
等新奶奶进了门,更不消说,自来妻妾之间就是明争暗斗不断的,菱月自小长在顾府这样的大宅院里,这些于她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儿。
菱月对此不抱任何幻想。
如此局面之下,真正能保护她的,只有七爷一人。
唯有七爷。
今日这事一出,菱月倒越发把事情看得清楚。
一年的时间。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她要做的,她必须做的,就是把七爷的心牢牢地抓在手里。
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菱月如今算着日子,一两日,至多两三日,她就要去一趟荣怡堂,给老太太请请安,说说话什么的。
一来和老太太之间的关系须得维持,二来也是做给七爷看的。
这一日,菱月又来了荣怡堂。
樊老姨娘也在。
如今樊老姨娘身子已经大好了,天气又暖和,荣怡堂里时常能看到樊老姨娘的身影,樊老姨娘每每在荣怡堂一呆就是小半日,陪着老太太说说家常,打打叶子牌什么的。
老太太问起七爷的起居。
菱月一样一样都说得清楚,又细致又体贴。
老太太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十分满意。
樊老姨娘在一旁笑道:“这样一个贴心人儿,七爷可真是得着了。都说老太太偏疼七爷,我如今才算是信真了。这样一个可人儿,旁人若向老太太讨要那是再要不走的,这也就是咱们七爷,老太太才舍得给。”
老太太笑道:“我也不是光疼小七一个,我难道不疼菱丫头?旁人别说没有敢问我讨要的,便是有,我也再不能给。也就是一个小七,我寻思着,菱丫头跟了他倒不算委屈。”
樊老姨娘笑道:“这倒是真的。咱们七爷这样的人物儿,那真是人中龙凤一般的,上哪里找去。菱丫头得着这样一个女婿,就偷着乐去吧。”
一番话说得丫鬟婆子们都笑起来。
菱月摇晃着老太太的衣袖,不依道:“老太太快瞧瞧姨娘,每每地招着大家都来取笑我,再要这样,这荣怡堂我可再不敢来了。”
老太太一听,指着樊老姨娘笑道:“听见没有?菱丫头要不敢来了,回头我只管问你要人。”
樊老姨娘一听笑得不行了,荣怡堂里一片欢声笑语。
大约三个月前,菱月还曾经冒着大雪向樊老姨娘求助过,樊老姨娘也是慨然相帮,不过,如今时过境迁,那些话也就无人再提了。
菱月刚来不久,一个二等丫鬟就进来禀报:“大姑太太、薛大太太并几个姑娘已经到了二门上了。”
菱月不意这么巧,竟然遇上薛府的太太们带着姑娘们来走亲戚。
菱月不由想到了那位薛九姑娘。
虽是亲戚,之前也必有拜帖奉上的,只是菱月又不是时时呆在荣怡堂的,上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去。
菱月笑道:“我来得不巧了,不若我先回避了,改日再来跟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却道:“不妨事。既然遇上了,你正好也见一见。”
老太太这话,似有深意。
菱月心中一动。
樊老姨娘借口身子乏了,提出要走,这回老太太倒没拦着。
很巧的是,樊老姨娘刚走,十六奶奶倒来了。
最近十六奶奶时常过来荣怡堂,陪着老太太说说话什么的。
老太太一见她就笑了:“你来得正好。你虽是个新媳妇,难得性子稳妥,口齿又伶俐,正好陪着亲戚们说说话。”
正说着,薛府一行人就进来了。
这其中,大姑太太是老太太的亲女儿,关系之亲近自不必说,老太太和薛府大太太寒暄过,薛府的几个姑娘都过来见礼。
这几个姑娘里头,有一个正值十七八岁的芳龄,薛大太太笑着在一旁做介绍,这一位在姐妹中行九,正是薛九姑娘。
还有两个姑娘年龄要小一些,老太太主要是拉着薛九姑娘问话。
菱月立在老太太身侧,一切尽收眼底。
这位薛九姑娘论相貌说不上多好看,胜在性格开朗、举止大方,兼之笑脸迎人,看上去不难亲近。
薛大太太则注意到菱月的存在。
老太太顺势做了介绍:“这是小七的屋里人。”
又让菱月过去见礼。
十六奶奶坐在对面的杌子上,正好能把菱月看得一清二楚。
自薛家的人进来,菱月就一直立在老太太身后,很是安静低调。
脸上也笑微微的,整个人显得十分得体。
如今被老太太点到,菱月依言出来,对着薛大太太行了半礼:“妾身甄氏见过大太太。”
又转向薛九姑娘等人:“见过几位姑娘。”
十六奶奶最近往荣怡堂跑得勤,她是听到过一点风声的。
要说菱月什么也不知道,十六奶奶是不大相信的。
在十六奶奶看来,菱月神情间既不见张扬,也不见怯懦,颇有一种随从时分的从容气度。
十六奶奶看了心中倒颇为赞赏。
菱月一身打扮颇为体面,她梳的又是妇人头,因此老太太虽只介绍说她是顾七的屋里人,薛大太太等人却看得明白,知道她是被正经收了房的。
要是依顾府的规矩,菱月身为姨娘,既给薛府的几个姑娘行了半礼,此时薛府这几个姑娘就该起身还礼才是。
薛府这几个姑娘显然是以薛九姑娘为首的,薛九姑娘脸上虽笑吟吟的,却显然没有起身还礼的意思。
菱月也知道这上头一家有一家的规矩,便只是安安静静地退回老太太身边。
菱月相貌举止都是没得挑的,任谁见了也要赞一声好,薛大太太脸上带着三分笑,直对着老太太夸顾七有福气,屋子里气氛很是融洽。
薛大太太带着姑娘们在荣怡堂坐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便在大姑太太的提议下,一行人又往二太太所居的慎安院去了。
客人一走,老太太也乏了,荣怡堂这头便也散了。
十六奶奶回到自个儿院子里,同陪嫁丫鬟翠缕谈论起甄姨娘这个人来,说道:“一向听说七爷宠爱甄姨娘,我本来还寻思着这个事一出,对甄姨娘打击该是最大的,甄姨娘还不定怎样呢,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是不可能。不成想今日人都到了甄姨娘跟前儿了,甄姨娘却一点不见失态,一举一动都十分得体,说真格的,我今日真是对她刮目相看了。这可真真是个难得的人物儿。”
十六奶奶对菱月评价很高。
尤其菱月又这样年轻,正是容易为感情伤神的年龄,难得她还能保持这样的清醒,举止又这般得体。
要是菱月为爷们一点宠爱就冲昏头脑,失魂落魄的,十六奶奶反倒瞧不上她。
翠缕伺候十六奶奶多年,知道自家主子眼光向来独到,当下笑道:“难得有奶奶看得上眼的人,既这么的,咱们以后就多去寻甄姨娘说说话,奶奶也可打发一下时光,不然镇日里也是无趣。”
十六奶奶却摇摇头,对这话并不赞同:“我觉得她好是一回事,要不要去结交她又是另外一回事。如今七奶奶眼看不行了,梨白院里要进新人,我这时候巴巴地跑去结交甄姨娘算是怎么回事?我就是要结交,也是和新进的七奶奶结交,这才是正经道理。”
翠缕一听这话,忙笑道:“奶奶说的很是。瞧奴婢这张嘴,说话都不过脑子的。”
当天晚上,薛府的一处院落里,薛大太太同九姑娘关起门来,母女二人也重点说起了甄姨娘。
薛大太太分析道:“顾七今年二十七了,他这个年龄,后院里只有一个甄姨娘,这已经是难得的干净了。”
薛大太太是很想做成这门亲的,虽说女儿嫁过去就是续弦,名头不好听,但是架不住顾七前程远大啊,光这一条就能把所有的不利因素全部抵消掉,加之那顾七又相貌出众,且又没有儿子,自家的九姑娘嫁给他也不算委屈了。
薛大太太顿了顿,说道:“至于那个甄姨娘……”
薛大太太唯一担心的一点,就是那个甄姨娘。
她担心的倒不是甄姨娘本身,在薛大太太看来,那甄姨娘再是美貌,她身份在此,根本不足为虑,薛大太太怕的是九姑娘钻这个牛角尖。
薛九姑娘一笑,把话接过去道:“至于那个甄姨娘,就再看,她要是本分呢,我也不会容不下她,她要是个不安分的,我也有的是法子治她。有规矩礼法压着呢,只有她怕我敬我的,我还能怕她不成?母亲尽管放心就是了。”
薛大太太十分欣慰:“我的儿,你明白就好。”
其实现在说这些还言之过早,毕竟顾府七奶奶还没咽气呢,薛府也就是仗着亲戚之便,早早地得知了这个消息,心思这便活络起来,有心试探一下顾府的意思。
一切尚不明朗。
最起码一点,事情真要拿到明面上来说,非得等到顾府七奶奶真正咽了这口气不可。
七奶奶病重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顾府下人中间不胫而走。
这一日,二门上的刘婆子找了过来,她是给菱月带话来的,梁氏想见菱月一面。
菱月便猜着梁氏是为着七奶奶的事。
梁氏想进府探望女儿,这事说起来倒不大,只是再小也得有人安排,菱月都用不着去秋香院找大奶奶,她让绿波去找了宫大家的,把事情一说,宫大家的磕绊都不带打一个的,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日上午,菱月便在西厢房里见到了梁氏。
自菱月那日出阁,这还是梁氏第一次见到女儿。
两个多月不见,菱月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一身精致的缎子衣裳,头上插的手上戴的不是金的就是玉的,十分的体面,十分的富贵,十二分的美貌。
住的又是雕梁画栋。
乍一看,恍似神仙妃子一般。
屋子里两个丫鬟一个婆子,只伺候菱月一人。
菱月对这一切显然已经习惯,没有半分的不自在。
丫鬟上过茶,菱月便让她们都下去了,梁氏这才回过神来,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就听她十分担心地道:“娘听到一个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娘也不知是真是假,就想着来问问你,听说七奶奶病重……”
菱月并不打算哄骗梁氏,点头承认了:“我也听说了,应该是真的。”
梁氏呆住,半晌才喃喃道:“这可怎么办……”
七奶奶一旦没了,七爷只需守一年妻孝,出孝后必然另娶,这道理人人都懂。
菱月道:“娘也不要太担心了。将来新奶奶若能和和气气的,自然最好,若她不能,女儿却也不是那由着人搓圆捏扁的人。便是新奶奶想当下一个二奶奶,女儿却做不成第二个宁姐姐。甭管谁来做这个新奶奶,她会明白这一点的。”
菱月言辞冷静,神情淡然。
梁氏看着眼前的甄姨娘,她忽然感觉到几许陌生,这还是那个待人真诚、感情热烈的月娘么?
梁氏鼻子一酸,到底忍住了。
菱月把梁氏送到了院门, 又让绿波把梁氏一路送回家去。
绿波回来后告诉菱月:“姥姥路上一直在问姨娘日子过得如何,问七爷待姨娘好不好。”
姥姥这称谓,是时下对中年妇人的敬称。
菱月不免问道:“你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绿波道:“那哪能呢?咱们只有报喜不报忧的。我对姥姥说的都是好话。”
说到这个, 绿波心下也不免叹息, 七爷什么都好, 待姨娘相当不错, 西厢房里一向赏赐不断, 可唯有一点,七爷是从来不进姨娘的房的, 晚上也从不留姨娘。
自家主子如此美貌,进门两个多月,竟还是完璧之身,说起来也让人纳罕。
菱月心头所虑的也正是这一点。
男女之间,别的都是虚的,真章终究还是要落在床笫上头。
她现在看似现世安稳, 实则脚下雾气缭绕,虚虚实实, 让人看不清楚, 不定什么时候一脚踩空, 就跌个粉身碎骨。
沉思片刻, 终究觉得还是得想想法子,主动出击,万不可坐以待毙。
晚上伴着顾七来到书房, 菱月提出一事, 巧笑倩兮地道:“七爷老是往我屋里送东西, 如今我屋里什么也不缺,就是没有笔墨纸砚等物, 想问七爷借一些,不知道七爷肯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