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七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老太太却笑得安慰。
老太太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接触到蔡妈妈的眼色。
老太太这才注意到什么,她转过脸去对着一旁的顾十六笑道:“你也是一样的。可不许欺负了你媳妇去。不然让我知道了可不依你。”
十六奶奶听言羞涩地一低头,她脸上一直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顾十六也忙道:“祖母尽管放心。”
老太太这便笑道:“行啦,带着你媳妇回去吧。好容易得一日休息,要是都浪费在我这个老婆子这里,仔细你媳妇回头捶你!”
众人都笑起来,顾十六心知老太太这是要单独留下顾七等人说话,这便携了妻子顺势退出去了。
出来荣怡堂,顾十六让随同而来的丫鬟婆子们都离得远一些,他好单独和妻子说话。
顾十六安慰沈氏道:“甄姨娘原是老太太跟前的丫鬟,伺候了老太太好些年,老太太待她很有些情分在。如今她又跟了七哥,老太太待她自然更与别个不同些。你不要往心里去。”
说起来,沈氏才是老太太正儿八经的孙媳妇,可是方才老太太好像眼里只有甄姨娘一个似的,倒把沈氏这个正经孙媳晾在一边,衬得沈氏倒跟个外人似的。
说到这个,顾十六其实是有些尴尬的,他心里很清楚,老太太这般厚此薄彼,也是七哥在老太太眼前有体面,而他却没有这份体面的缘故。
十六奶奶一双妙目瞟了顾十六一眼,说道:“你对甄姨娘的事知道得倒清楚!”
顾十六闻言一愣,哪里还记得刚才在说什么了,等反应过来顾十六口齿都急得结巴起来:“你……哎,你这叫说的什么话,她是七哥的人,我如何能对她有非分之想?哎,这叫什么话!”
十六奶奶做出吃醋的样子:“你的意思是,她要不是你七哥的人,你就能对她有非分之想了?”
又赌气道:“甄姨娘长得那么好看,我知道我是比不上人家的。”
顾十六急得就差跺脚了:“我的姑奶奶,这都什么跟什么!都是些没影儿的事儿!你就是吃醋也得挑挑对象,甄姨娘是有主儿的人,那个人还是我七哥,这话要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说着顾十六探过头去往后瞅了一眼,就怕这话被后头的丫鬟婆子们听见。
十六奶奶拿眼瞅着他,看他急得这样,这才噗呲一笑道:“我逗你的,也值当你这样。”
顾十六一口气松下来,小声提醒道:“以后莫开这样的玩笑,甄姨娘虽说不是七嫂,到底也是七哥的人,哪里好拿她开玩笑的。”
十六奶奶听他这样说,这才收敛起脸上戏谑的笑容,答应道:“这事儿是我不对,以后再不胡说就是了。”
夫妻二人不紧不慢地走在回院子的路上,过了一会儿,顾十六方反应过来,沈氏这是用玩笑岔开了刚才的话题,避免了他的尴尬。
顾十六感觉到妻子的贤惠。
路上,十六奶奶问起顾十六在国子监的起居,顾十六都一一回答了。
到了菊簪院,丫鬟奉上茶来,夫妻二人坐下喝茶。
这时候,沈氏的陪嫁丫鬟翠缕拿了一小瓶药油进来,对沈氏道:“我的奶奶,咱们这回熏不着别人了吧,快快抹上一点药油。”
沈氏笑道:“你这丫头烦不烦,明明知道我不爱这个味道。”
顾十六奇怪:“你不是好端端的么?怎么还用得着这个?”
沈氏笑道:“还不是翠缕小题大做,我也说用不着这个的。”
这时候翠缕在一旁脆生生地道:“奶奶昨个儿给陈姨娘做鞋子的时候,不小心把手给扎着了,那一下扎得可深呢,好一会儿血才止住。我当时就说要给奶奶抹药油的,奶奶嫌味道大,说晚上闻着睡不着觉,今个儿一早又说还得请安去,药油味道大,再熏着别人。总之一时有一时的理由,十六爷快说说奶奶。”
翠缕口中的陈姨娘,就是顾十六的生母了。
顾十六一听还有这事,半是责备地道:“你怎么还给姨娘做起鞋子来了?姨娘自己又不是没有丫头,要多少鞋子没有?”
沈氏挥挥手,让丫鬟婆子们都退下去,等人都出去了,沈氏走到顾十六跟前,一边帮对方略理了理衣襟,一边轻描淡写地道:
“不是多大的事儿。我刚进门的时候,不是给太太做了一双鞋子?这事儿让姨娘知道了,有一次姨娘还在我面前说起这个事,我想着,反正我平日闲着也是闲着,不若也给姨娘做一双,也好让姨娘高兴高兴。”
顾十六闻言脸上一红,他自个儿的生母,顾十六没有不知道的。
陈姨娘这是争不了太太的锋,就上沈氏这里找补来了。
沈氏又道:“我进门的时候奉给太太的鞋子,那是新媳妇的礼数。我心里难道不知道姨娘才是你的生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心里待姨娘只有比太太更重的。只是上头有规矩压着,我面上万不可如此。我进门的日子还浅,姨娘还不明白我的心,等以后日子长了,姨娘自然就知道了。”
顾十六心中一阵暖流涌过。
说实话,沈氏出身名门,她又是嫡女出身,顾十六心里未曾不担心沈氏会瞧不上陈姨娘。
顾十六实在不曾料想,今日会听到这样一番暖心的话。
顾十六不禁深感幸运,他的妻子竟然这样贤惠。
顾十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想,叮嘱道:“要是姨娘过分了,你也不可过分委屈了自己。”
沈氏温婉一笑:“姨娘哪里是那样的人。夫君多虑了。”
沈氏正值青春妙龄,又长得一副好相貌,这般一笑,真如同一朵花似的,顾十六心中一时不免有些其他想法。
沈氏有所察觉,先一步劝道:“夫君是不是该去读书了?我听人家说,读书这种事是一日不可懈怠的。今日夫君休沐,不若就读上半日,到了下午再休息,可好?我去吩咐厨房,中午给夫君做一桌好吃的,夫君如此辛苦,也该好好补一补身子了。”
顾十六平日也确实勤勉,听见沈氏如此说,忙刹住了念头,果然去书房读书了。
翠缕这才重新进来。
沈氏想起来问她:“陈姨娘的鞋子还有几日能做好?”
沈氏什么身份,如何会亲自动手给一个姨娘做鞋,便是进门的时候奉给太太的鞋子,也都是身边丫头的针线,沈氏不过是意思意思地逢上几针罢了。
方才的话,也就是哄一哄顾十六罢了。
翠缕答道:“再过一两日也就得了。”
沈氏点点头。
一时其他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进来了,沈氏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待下也宽和,丫鬟婆子们都在身边说说笑笑的,屋子里氛围很好。
其中一人提到了菱月,这丫鬟笑道:“没想到甄姨娘长得这么好,我听说七爷以前是个不近女色的人,到了甄姨娘这里才破了这个例。我一直想着见一见甄姨娘,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儿,今日一见,倒是难得不让人失望。”
这丫鬟是沈氏的陪嫁丫鬟之一,沈氏进门的时候,这丫鬟碰巧生了一场病,没有随同沈氏一道进顾家的门,等她病好了,菱月已经不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了,今日还是这丫鬟头一遭见到这位传说中的甄姨娘。
沈氏却道:“你这是只看到了她的长相,她身上的长处可不止这一点呢。”
想到那个甄姨娘,沈氏摇摇头,叹道:“她也就是为出身所累,这样一个人物儿,也算可惜了。”
从荣贻堂出来,顾七和菱月一时都有些沉默。
对菱月来说,荣贻堂是一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哪怕这回忆如今变了味道,这里对菱月来说依旧是一个特殊的地方。
菱月很快就调整过来,她想开口说说话,一抬眼,却发现七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七爷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虽说七爷性格内敛,从不是一个表情丰富的人,不过,他脸上总有些细微的表情,这些细微的表情也是很生动的。
菱月能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区别。
七爷面无表情的样子,有点让人不敢开口说话。
菱月一时连想说的话都忘记了,她闭上嘴巴,默默无言地伴着七爷走在甬道上。
青石板的路面上,一时只有无言的脚步声。
菱月能感觉到,七爷似有心事。
至于说七爷能有什么心事,这就不是菱月能猜出的了。
她真正开始接触七爷,也就是这十天的事儿,所谓的了解和亲近都流于表面,对菱月来说,七爷身上有太多她所不了解的地方。
菱月其实是有些不解的。
毕竟来的时候一切还好端端的。
一直到迈进了梨白院的院门,菱月方才试探性地开口道:“这一路上也不见七爷开口说话。”
听闻此言,顾七方才把目光转向菱月,他凝视着菱月,目光复杂。
里面有着菱月看不懂的情绪。
被七爷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菱月稍觉不安,可要说自己哪里做错了,却又想不出。
菱月放任自己流露出不安的情绪,她略带委屈地小声问道:“七爷怎么这样看着我?妾身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顾七自己都还没有想清楚, 又怎会多说。
顾七负手而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菱月,目光淡淡的, 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菱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一刻, 她忽然感觉七爷离她很遥远。
进门这些日子, 这还是菱月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过了片刻, 菱月又听七爷说道:“我今日还有其他事情,一会儿要出去一趟, 晚上我会宿在前院书房,你晚上不用等我。”
菱月一怔,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们男子和她们女子不同,她们女子这一辈子就囿于这一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这个小院子就是她们的天地和世界。
男子却不一样,他们要到外头更广阔的天地里去, 那里有朝野,有公务, 有各种人际往来交际应酬, 有各种纷繁的人事, 他们能分给后院的时间精力是很有限的。
见顾七没有再往里走的意思, 菱月乖觉地一福身:“妾身晓得了,七爷慢走。”
顾七点点头,转身往外去了。
菱月站在原地, 目送着七爷离开, 玄色镶金边的靴子踩在青石板上, 那声音杳杳的,渐渐就远去了。
菱月一个人慢慢地往院子里头走去。
七爷有其他的事要忙, 这说起来也很正常。
这一路上七爷没有说话,也许正是在想着接下来要去办的事情。
这是说得通的。
毕竟早上一切还好端端的,菱月也实在想不出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
菱月这般琢磨着,心中却依然有种怪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因为这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慢慢地走上抄手游廊,菱月晃晃脑袋,想要摆脱这种感觉,不让它困扰自己。
这天晚上,七爷果然没有回来。
这同时也意味着第二天早上菱月也见不到七爷,因为第二天一早七爷显然会直接从前院书房出发,七爷宿在梨白院正房的时候,菱月可以很方便地去服侍他,如今他宿在前院,菱月就不方便过去了。
第二天下午天色将将要暗下来的时候,菱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早早地就守在了梨白院的月亮门处。
可是一直到天色整个暗下来,夜幕降临,七爷也没有出现。
春日的晚上还颇有几分凉意,晚风吹动了菱月身上的衣衫和裙摆,身上的衣裳略显单薄,菱月在晚风中瑟缩了一下。
绿波提着灯笼站在一旁,见状正要劝说,菱月已经主动道:“七爷许是有事要忙,咱们先回去吧。”
回到西厢房,菱月让铃铛去前院看看情况,又嘱咐她道:“你见了七爷身边的人,就大大方方地过去询问,别整得偷偷摸摸,见不得人似的。问明白七爷回没回府你就回来,旁的不要多说。”
铃铛一双大眼睛灵活地转了转,答应道:“主子尽管放心,我都听明白了。”
这便去了。
过了一会儿,铃铛回来了,回话道:“我在前院书房的耳房里找到了晴叶姐姐,晴叶姐姐说七爷一回府就去了前院书房,刚刚已经用过晚饭了,现在七爷正在前院书房里呢。”
晴叶说得这样清楚,菱月领会了她的意思,就是说七爷今晚上不会回梨白院了。
菱月默默地点点头。
绿波怕菱月心里不受用,这时候在一旁道:“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便是算上昨日,七爷总共也就两天没回后院罢了。我有一些姐妹在别的院里伺候,听她们说,别的院里的姨娘一个月能见上爷们几次,就已经是很得宠的了。如今七爷不过是两日没来,姨娘实在不必多想,其实真的没有什么的。”
绿波这倒不是有意拿话来开解菱月,而是事实如此。
在绿波看来,前些日子七爷日日回来的,这乍一不回来,自家主子难免一时不习惯。其实真论这个事本身,根本算不上什么事儿。
菱月笑了笑,岔开话题道:“快摆饭吧,我都有点饿了。”
两个丫鬟一听,忙打开食盒摆开晚饭。
同一时间,前院书房。
晴叶按着时间进屋奉茶,顾七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晴叶趁机禀报:“刚才甄姨娘身边的丫鬟过来问我打听,问七爷是不是已经回府了。”
七爷自有七爷的规矩,有人前来打探七爷的事情,晴叶是不敢隐瞒的。
七爷手里动作一停,问道:“那你是怎么说的?”
晴叶心中一紧,她伺候七爷这么些年,对七爷的脾气自然清楚,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正常的情况下,七爷只会说一句知道了。
晴叶只能如实道:“奴婢是照实了说的。”
七爷闻言一顿,这一下不禁让晴叶心中忐忑,怀疑自己办坏了事情。
晴叶硬着头皮等着七爷发话,七爷脸上默了默,一时却又不见他开口,又过片刻,七爷方淡淡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晴叶一口气松下来,忙退下了。
这厢,梨白院西厢房里,菱月今日实在没有心情,用过晚饭便早早地洗漱歇下了。
外头已经吹了蜡烛,一片黑暗中,菱月躺在床褥里,睁着一双眼睛,对着上头的床幔发呆。
七爷明明回府了,却不愿意回到后院来,好像不愿意看见她似的。
绿波说这是正常情况。
菱月一时也糊涂起来,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不过,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夜晚,菱月却分明感觉到了一丝危机。
她现在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丫头婆子使着,绫罗绸缎穿着,吃的不能说山珍海味,也是顿顿有鱼有肉,院子里的其他下人也不敢怠慢她,可是这一切都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七爷愿意见她,愿意让她近身。
那么,一旦七爷不再愿意看见她,不再愿意让她近身了呢?
下人们捧高踩低乃是常态,到时候她的日子势必比现在难过许多。
而且她也不会有孩子,以后没有任何指望,日子只会一日比一日难过。
菱月两只手不由攥紧了绸缎做的被面,整幅缎子被面都被拉扯得皱巴起来。
第二日下午,顾七走近梨白院的月亮门,隔着月亮门,遥遥地就看见一道藕荷色的倩影,正背对着月亮门的方向,倚在一处抄手游廊的栏杆上。
她身边没有丫鬟陪伴,一个人孤零零地倚着朱红栏杆的样子,看上去有些许落寞。
顾七一顿,方提步迈进月亮门里。
顾七一顿, 方提步迈进月亮门里。
菱月听见动静,转头看过来,两人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 菱月立在原地, 有片刻的踌躇, 七爷却立在月亮门处, 并不动弹, 似在等她过去,菱月看明白, 这才迎上去。
走到七爷跟前,菱月盈盈一福身:“七爷。”
七爷淡淡地“嗯”了一声。
菱月直起身子,眉眼抬起来,面对着七爷,她脸上有几分欢喜,又有几分不安。
顾七默然。
她总是清楚在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和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
她是这样的聪明, 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最能让他心软。
她也很懂得该怎样博取他的怜惜。
短短的一段时日,她一日甚是一日地博得了他的欢心。
她就是这样的聪明, 却又是这样的狡猾。
菱月因昨晚没有睡好, 现下两只眼睛周围确实都有些发黑, 这该是做不得假的, 可是顾七看在眼里,却不禁在想,这份不安里究竟有几分是真实的。
就如同她表现出来的欢喜, 里头又有几分真, 几分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