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琲很快发现在公司工作的一天过得特别快,常常一眨眼的功夫窗外就变成暮色了。
她在距公司三公里远,毗邻地铁站的一个小区租到了一个不足七十平的老房子,因为面积小价格就比较实惠,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万分庆幸自己明智的选择,因为住进来后她很快发现这个租房除了用来睡觉外没别的用途了,厨房连火都没开过。
工作日里她一般六点起床,七点三十分端着早餐走进办公室,十五分钟内吃完早餐,然后迅速开始处理邮件。处理好邮件,打开万得和Bloomberg看全球最新的金融信息和各大公司行业动态,边看边做精简的笔记,准备等会儿的presentation。
早晨九点,公司所有员工都要参与presentation的问答环节,每个人都要快速将手头的最新数据量化,提出自己对市场的分析和见解。
九点四十五分到十点三十分,是项目组的小会议,成员各自汇报工作进程,展示PPT和Excel Model,确保项目组三大部分的进度、资料、模型彼此都能第一时间掌握。
之后的两小时项目组成员各自去完成手头的工作。
莫琲会先认真做好会议笔记,再开始做具体的工作。因为负责的是和公司对接的部分,客户的来电和临时的线上会议很多,除了这些她要马不停蹄地在电脑上做各种模型,包括NPV/IRR、市场规模的预测和金融产品的模型计算。
中午十二点三十分是午餐时间。
下午一点三十分到两点三十分,是和Associate的交流、汇报工作,根据Associate的意见修改PPT。三点到五点三十分,是和客户交流和对接,若是他们对数据有疑惑,就要负责起详细解答,当然客户也时不时要看他们想要的模型,必须按他们的要求及时做好、及时修改。
其中三点到三点四十分是下午茶时间,一般手头的工作不紧急的话,就会去二楼的休闲餐厅享用咖啡、巧克力和甜品,和各部门的成员进行coffe chat。
在公司的一整天,莫琲通常要不停处理各项工作,直到六点之后下班,当然如果上级临时布置任务,她要不留下来做完要不就带回去做,总之最迟在第二天早上九点前必须完成。
大部分时候,莫琲选择在公司的食堂解决晚餐,然后回到租的房子,喝口水便立刻打开笔记本电脑继续工作。
工作到十一点、零点是常事。
在公司的工作虽然忙碌但总算规律。而关于IPO项目的尽调方面就辛苦了。
莫琲组里目前做的一个IPO,是一家研发设计和生产陶瓷电子设备的企业,该企业在三个城市都有不同规模的工厂。要尽调就要经常出差,出差时间一周到半个月不等,莫琲通常要带上照相机和录音笔,去各个工厂,查看电子元器件的生产线,也要去找企业的经销商和客户,详细了解、核对每个环节的运作、销售,真正熟悉企业的具体运营模式,才能更精准地分析企业的持续盈利能力,找出该企业IPO的关键或者说难度是哪里。
小到一个电阻电容的型号都要拿笔记录,拿照相机拍下,归整到总资料里。这都需要足够的仔细和耐心。
出差时候饭局很多,交流也多,通常回到酒店时已经很晚了,又累又困,即便她是一个认床的人,也能沾枕就睡。
这一天早晨,莫琲睁开眼睛时一时间分辨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她习惯地往左边摸床头柜上的手机却没摸着,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睡在酒店,自己正在出差。
她赶紧起床去卫浴间洗了一把冷水脸。
洗好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浮肿没有憔悴,顶多是黑眼圈浓了一点罢了。
她明白这要归功于自己还年轻,但五年之后也许会承受不住这样的出差频率。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先把当下的事情给做好了。
莫琲不是太饿,先打开笔记本电脑,把收集到的资料上传到小组工作群,顺便在线开会议,汇报、讲述工作进程。
忙忙碌碌一小时,莫琲听到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才去打了个电话订了一份早餐。
她看了看时间,今天是六月二十一,正好是夏至。
时间过得太快了,不知不觉,她来Z市工作近五个月了。
因为太忙,她没有回去过一趟。
她翻了翻手机,看见明素行在今天早上六点零二分发来一条微信,当时她还在熟睡中。
莫琲看着熟悉“早安”两字,温柔地笑了,甚至默默顿了顿脑袋。
说起来明素行的工作也非常忙碌,他每五天要值夜班一次,双休日几乎也都要去医院查房,他有写不完的电子病历,上不完的手术台。
但再忙,他每天都坚持发“早安”和“晚安”给他,这是他的仪式感,告诉她他一天是何时开启、何时结束的。
他说过这些不需要她回复,只要能给她一种他在她旁边的感觉就好。
但莫琲基本上都会回复,今天也一样,她很快动手挑了一个“今天也要开心鸭”的表情包过去。
因为太忙,他们上一回视频聊天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那一回基本也都是她在倾诉自己工作上遇到的难题,他耐心听完,给予她意见和鼓励。到后来,她不太好意思地承认自己太啰嗦了,转而关心起他在医院怎么样,他说他在医院的工作很顺利,特别有成就感。
莫琲自然早就感受到他很享受在医院的工作,如此一来她也放心了。
发完“今天也要开心鸭”,莫琲静静地想,也许她该感谢自己目前的工作强度。如果她做的是一份清闲的工作,也许会一直盯着手机等待他的回复,不停琢磨着周末要和他去哪里约会,要是临时收到他“抱歉,我现在要回医院”的消息,她便会万分失落,久而久之难免对他有抱怨,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会失衡。
如今她和他都这么忙,倒也算是达到另一种平衡了——谁也没闲情去体验一下被冷落的滋味,抱怨对方为什么不当自己是一回事。
但话说回来,莫琲一直很想他。即便她白天很忙,忙到不能分心考虑感情的事,但到了夜晚,他老是跑到她梦里来。
有时候梦醒了,她会扯过一旁的另一只枕头,紧紧抱入怀里就当是抱一抱他了。
莫琲记得自己来Z市之前和明素行最后一次见面,那天他对她说:“你放心去工作,我在这里等你回来。记住,把照顾好身体放在第一位,工作永远排在健康之后。”
当时她有些想哭,主动伸手抱住他,把脑袋埋在他胸膛上很久,然后抬起脸去蹭了蹭他的下巴,还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脸。当时他还逗她,说她抱着他不松手的模样真像他前几天在自然科学频道上看见的那只舍不得断奶的小浣熊。
莫琲完全没料到这辈子竟会和一个男人展开异地恋,这对以前的她来说是一件特别没信心的事。更没料到的是,她没有因为异地恋变得患得患失。她很信任明素行,也很清楚他每天都在做什么——他忙着工作,顺便等她回来。
身后有人的感觉太好了,让她每天都变得能量满满。
莫琲一边翻开和男朋友的微信聊天记录,一边默默地笑了。
这一年的九月上旬,莫琲所在的项目组终于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工作任务,她因此得到了四天的休假。
莫琲决定拿第一天和最后一天睡大觉,再挑一天去Z市的特色街逛逛,买点伴手礼之类的礼物寄回去给妈妈、外婆和朋友们,当然包括男朋友。
休息的第二天,莫琲花了一个上午去逛了特色街,买了不少好吃好用的东西,其中那些包装精致的伴手礼,她当场写好明信片,连同明信片放一起拜托老板联系快递寄回老家了。
她轻轻松松地拎着剩下的几只袋走出特色街,到对面寻觅好吃的饭馆。
这里是景区,又逢用餐高峰,大部分饭馆都人满了,莫琲最后选了一家人少的面馆,打算随便对付一口算了。
她点了一碗牛肉面,等待牛肉面上桌的时候,她顺手打开袋子看看买的礼物,其中两份礼物是送给明素行的,一个是沉香木的手串,一个是一条米驼色的格纹羊绒围巾。她都是一眼相中,觉得很适合他,连价都不屑还就买下了。
她准备等过年回去时当面送给他,那样更有意义。
莫琲低头看着自己买给明素行的礼物,第一时间没注意到走进面馆的客人。
一会儿后牛肉面端上来了,莫琲客气地说了声谢谢,把礼物装回袋子,拿起筷子准备吃面。
就在抬起脸的一瞬间,她发现那个坐在面馆角落的女人给她感觉有些眼熟,她不由多看了一眼,只是对方一直在低头刷手机,她一时间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莫琲有些纳闷,这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的,她一时间也抓不住准确的念头。
慢慢地,她想起一个人,心里意外,心想怎么可能呢。
没多久,店员端着一碗番茄鸡蛋面送去角落,那个穿连衣裙的女人才抬起脸,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莫琲看清楚她的瞬间证实了自己并没有看错。
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曹丹倩感觉到了莫琲的视线,抬起眼睛看过来,立刻和莫琲的目光交汇在一起了。
莫琲对曹丹倩友好地微笑。
曹丹倩很惊讶竟然在这里遇上老同学了,表情停顿了好几秒,确定自己没看错才对莫琲点了点头,很快也回应她一个微笑。
既然这么难得地碰上了,莫琲也不想装陌生人,她干脆端着自己的牛肉面碗朝曹丹倩的座位走过去。一个店员看见了,赶紧上来帮忙,热情地说:“想换个座位是吧?我帮你端过去。”
“嗯,我遇到了一个朋友,想和她坐在一起。”莫琲有礼貌地示意,“就在那边,麻烦你了。”
如此一来,莫琲轻松地带上自己的随身物品朝曹丹倩走了过去。
面对面坐下后,曹丹倩先问莫琲怎么会来Z市,莫琲解释自己如今就在Z市工作。
当曹丹倩听说莫琲目前在金耐证券工作,当即赞了一句“你真优秀”,随即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表情带着迟疑,但依旧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了莫琲。
原来曹丹倩直到今年年初才出来工作,她进入本地一家做浴室用品的公司,成为一名最普通的销售员,此次来Z市的目的是出差。
“今天上午去找海林酒店采购部的经理面谈,但人家不肯轻易见我,临时把预约好的时间推后到下午三点。我想着多出来的时间待在酒店也无聊,不如来这里的特色街逛逛。”曹丹倩说。
莫琲听她说话的同时友好地打量着她。
曹丹倩如今是短发,人比读大学的时候看起来还要瘦,面色平和,既不喜悦也不悲哀,乍看还带着些超出同龄人的淡然。今天天气很热,她穿着一条真丝质地的水墨竹叶印花及膝连衣裙,瘦长的脖子上挂着一块温润的白玉,两只耳垂上戴着细巧的米粒珍珠,整体打扮略显成熟。
虽然有些难问出口,莫琲还是出于关心地问起她这三年来过得如何。
曹丹倩也不屑伪装坚强,坦白说自己过得比较难,但没有后悔。
“孩子两岁半了,挺健康也挺可爱的,只是性格内向,太黏我了,像我这次出差他要哭很久。但也没办法,我只能狠下心出来工作,总不能为了他一直待在家里。别的不说,经济上就有压力。”曹丹倩拿筷子轻轻搅了搅碗里逐渐发涨的面条,声音很轻,但足够莫琲一个人听见,“我妈妈本身是家庭主妇,没有收入。我爸爸他心脏不太好,去年装了支架,不能再胜任原来的工作了,他被调去一个清闲的部门,工资少了很多,现在就等着退休了。”
“孩子出生后各方面开销都比较大,我们四个住在同一屋檐下,靠的就是我爸爸的工资和家里的存款,算不上宽裕。我又太没用,生完孩子竟然病了一场,前后有小半年吧,人一点力气也没有,一直头晕咳嗽。那段时间全靠我爸我妈带他,夜里也多亏我妈妈定时爬起来给孩子冲奶粉喝。我真的对不起他们。”
“后来我喝中药调理身体,渐渐好起来了,但怎么说孩子都太小,又太黏我,我迟迟狠不下心离开他去找工作,拖拖拉拉到了今年。今年年初我下定决心不能再继续啃老了,我必须自己赚钱养孩子,因此不管他哭得再委屈,我都咬牙出门了。但我不是应届毕业生,也没有学历的优势,孩子又那么小,银行券商那些好单位我就别想了,现在这个销售岗位已经是在我能力范围内最好的选择了。”
莫琲沉默地听着。
“抱歉,又让你听我絮叨这些不愉快的。”曹丹倩没有半点胃口,干脆放下了筷子。
“天太热了,我想喝酸梅汤。”莫琲转头对店员说来两杯酸梅汤。
曹丹倩看着莫琲,看了一会儿后垂下眼眸。
她明白如今自己和莫琲的差距太大了,莫琲在知名券商的投行部工作,自己却在一家平平无奇的公司,做着没有学历要求的销售,拿着四千的底薪,其他提成要看自己的业绩。
曹丹倩心里有些难受。这两年她刻意不去联系以前的同学,除了和姜睿琳偶尔还会聊几句微信,和其他老同学完全都不联络了,有时候连电话都回避掉。但就是这么巧,上天又一次让莫琲这个好人见证了她的狼狈。
酸梅汤很快端上来,莫琲喝了一口,笑着说:“好清甜,真解渴。”
曹丹倩也跟着喝了一口,点点头,味道比想象的好喝很多。
“多少再吃点面条吧。”莫琲对曹丹倩说。
酸梅汤很开胃,曹丹倩轻轻一笑,重新拿起筷子慢慢扒着面条吃。
吃完面条,她们一起走出面馆。曹丹倩住的酒店就在特色街的东面,走过去没多少路,莫琲便送她到酒店门口。
“莫琲,谢谢你。”站在酒店门口的曹丹倩看着眼前神采奕奕的老同学,说了一句心里话。
“不客气。对了,你要在这里待几天?”莫琲问。
“顺利的话五天。”
“我的电话没变,还是原来那个。你有事就联系我,或者我们直接加个微信吧。”
曹丹倩斟酌了一下,到底还是不好意思拒绝莫琲的善意。
加完微信,莫琲挥挥手,和曹丹倩告别。
曹丹倩站在原地,手里捏着自己的遮阳帽,静静看着莫琲自信大方地告别离开,心里一股莫名的忧伤忽至。
明明是相同的年龄,自己看起来可要比她沧桑多了。莫琲的眼神充满希望,带着健康的野心,而自己的眼神呢,每天照镜子时都感觉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
投行,本来她的目标也是投行,只可惜现在不现实了。
她想起莫琲曾经说的那些话,莫琲夸她有潜力,将来会很好……估计也只是安慰她的语言而已。
莫琲是好人,在她怀孕的时候照顾过她,也在她绝望哭泣的时候安慰过她。即便她内心有多么抗拒和以前的人事再产生任何交集,也无法拒绝莫琲的请求。
曹丹倩疲倦地回到酒店,简单卸妆后坐在床沿,深呼吸三次,试图找回内心的平和。
这个下午她总算见到了海林酒店采购部的徐经理,只不过不算上在会议室等待的时间,前后不到二十分钟。
“我们暂时不打算换供应商,何况你们除了价格上有点优势,其他方面都不突出啊。”徐经理草草翻看完曹丹倩打印出来的PPT,轻轻丢在桌上,然后看了一眼时间。
曹丹倩没有放弃,继续对徐经理详细讲述自己公司产品的性能优势,不料说不到两分钟就被徐经理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只见徐经理接起电话,响亮地“喂”了两声,转过脸对她敷衍一笑,小声说“我回办公室接个电话,十分钟后再过来听你说”,说完便坦然消失了。
曹丹倩坐在会议室的沙发上,和一壶冷掉的茶水一起枯等了四十分钟,最终忍不住走出去找徐经理,却看见徐经理办公室的门已经锁上了。
巨大的失落和茫然降临在她头上,她的手陡然松开门把,转过身慢慢深呼吸三次。
从海林酒店回到住的地方,曹丹倩已经疲惫至极。她消沉地坐在床沿,慢慢调整好情绪后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这个真的超有意思!”一个清脆的女声从电视屏幕上猛地响起。
当电视屏幕出现那张美丽动人的脸时,曹丹倩赶紧在遥控器上一按,换了一个频道,再持续调小声音。
丢开遥控器,她的手指微微颤抖,重新深呼吸,告诉自己轻松、平和、知足、乐观。
半分钟后,她沉默地倒在床上,拉过一个枕头轻轻贴在脸上,眼泪迅速洇在枕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