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巨力看慕灼华淡漠的眼睛,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小姐太聪明,心眼也太多了,老爷的风流,姨娘的死,给她的打击太大了,她是不会轻易相信男人了。
郭巨力知道自家小姐心眼多,主意多,她是说服不了她了,只能讪讪去做饭,走到了门边却又顿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着站在窗边失神的慕灼华,轻声道:“小姐,你说你不愿像四姨娘那样为情所苦,可也不要像老爷那样无情薄幸啊!”
第二日早朝,是刘衍病休多日后的第一次朝议,百官似乎隐隐感觉到要有大事发生,每个人脸上都绷得紧紧的,眉头微皱。
刘琛高坐殿上,居高临下,将每个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
“前些日子,朕下其议于六部,由六部会议讨论皇宫修建之事,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的奏章朕看过了,说的确实忠君谋国之言。朕慎重考虑之后,决定听从两位大臣的谏言,将修殿之事从简从快办理。”
众人听着刘琛的话,心中疑惑,不知道刘琛是什么意思,但都俯首道:“陛下圣明!”
刘琛勾了勾唇角:“只是修建宫殿之时,若要做得既快又好,还得是工部来负责最合适,此事便交由工部尚书主持,户部协助,不知道诸位大臣可有异议?”
百官听了这话,各人心思不一,有人不悦,有人欢喜,而刘衍则是疑惑。
昨日刘琛已向他求助过,让他早朝之上助他力压两部尚书,让文孝礼主持修殿之事,怎么这时忽然变了卦?
修建宫殿,是必然要做的事,只是交给谁干系重大,文孝礼比孙汝更为可靠,若是交给孙汝来主持,固然能把宫殿修好,但恐怕要多出数百万两的开支。
刘衍暗自皱眉,但此事乃刘琛所言,而此刻工部尚书已然出列领旨,他若是贸然反驳,非但会下了刘琛的面子,还会引起旁人猜测,以为叔侄失和……
刘衍只能按下心中的疑惑。
刘琛解决完这件事,又宣布了外官考绩之事。此事三年一次,历来是吏部负责,沿用旧有惯例,倒没什么可议之处。刘琛只是提了一下新上任的吏部侍郎沈惊鸿才堪大用,让沈惊鸿负责此次外官考绩之事,一众官员知道沈惊鸿是刘琛眼前的红人,才华动京城,因此也没有提出反驳。
沈惊鸿立刻出列,领旨谢恩。
刘衍看了一眼沈惊鸿,青年身着玄色官袍,面容俊美,仙姿秀逸,身形挺拔,劲如松柏,此时含笑俯首,不骄不躁,凤眸中一片平静。刘衍记得初见此人之时,他张扬肆意,恃才傲物,他还对刘琛说过,此人桀骜难驯,不料短短一年时间,竟然已成长到如今这程度,其城府着实深不可测。
廷议了几件小事之后,刘琛才最后颁下圣旨,封刘衍为议政王,可御前赐座,持剑上殿。。
众人大惊,不敢置信地看了刘衍一眼,却只看到后者沉静俊雅的侧面。
议政王,位同丞相,统领国事,只手遮天。
御前赐座,尊贵已极,还让持剑上殿,这就是向天下人表明了皇帝对定王的信任!
谁敢多说一句,他的剑就将落在谁的颈上!
如此大的一件事,无数人心中拼命反对,但却最终无一人敢上前反驳。
刘衍缓缓走出队列,站在百官之前,俯首谢恩。
几名宦官抬着沉重的紫檀木椅子上殿,椅子落在光可鉴人的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仿佛砸在了众人心口之上。
十年前,刘衍征战沙场,少年得志,名扬天下。
三年前,刘衍折戟沉沙,兵败折戟,退居朝堂。
这三年来,在很多人心目中定王已经是被那场败仗打折了脊梁,不足为惧了。但是昭明帝骤然驾崩,朝堂混乱之际,他又站出来了,以一己之力压住了所有的躁动和阴谋。
他还是他,杀退北凉三千里的魔神,也是能稳住陈国数十年的战神。
从今日起,他不仅是定王,更是议政王了。
一个统领六部文职,还握着二十万精兵的议政王,谁能与他相抗?
刘衍缓缓落座,没有去理会身后那些惧怕的、忌惮的目光,在他这个位置,已经无需再畏惧什么了。
他本不贪恋权位,但只有在这个位置上,才能保护他所在乎的一切。
昭明已成旧事,定京开始为了新君忙碌起来。
为着翻修宫殿之事,工部忙成了一团。工部尚书孙汝一日跑了两次户部衙门,就预算之事与户部尚书周次山商议。
周次山是个脸庞圆润,笑容和气的中年男子,与他的堂兄——殿前司都指挥使周奎是截然相反的人,见了周奎的人都不由自主心生畏惧,而周次山笑容可掬,却让人觉得心生亲近。只是真正亲近他的人都知道,周次山可比周奎难惹。周奎再凶恶,碍着陈国律法也不能当街杀人,周次山却有的是法子叫你倾家荡产,株连九族。
孙汝庆幸,自己与周次山关系可算是好的。孙家与周家都是有着千年底蕴的世家豪门,到了今日更可以说是世家之首了,朝中百官,世家过半,而周孙两家更是把持了多部要职,紧紧扼住了朝廷的命脉。如今刘琛能顺利登基,固然是刘衍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却也离不开周家和孙家的支持。让两人比较头痛的是,刘琛这小皇帝不太上道,我行我素,意气用事,并不太顾及他们世家的脸面,丝毫不按着套路出牌。
周次山微眯了下眼,对孙汝道:“陛下突然改了主意,令你取代文孝礼主持修殿之事,着实有些古怪。”
以他对刘琛的了解,他不是会轻易屈服的性子。
孙汝面庞清瘦,身形瘦削,较周次山看起来严肃冷峻了许多。周次山说的事他也觉得有些古怪,虽然这本就是他们所求之事,但刘琛也未免转变得快了些,让他们准备好的许多后招都用不上了。
“今日议政王返朝,难道是他的主意?”孙汝琢磨了一下,“也就他能让陛下改主意了吧。”
刘琛最敬服刘衍,这事众所皆知了。
刘衍少年成名,威名赫赫,也曾经是把锋芒毕露的宝剑,但经历了三年前的战败,却沉淀了下来,众人还以为他被打断了脊梁,消磨了血性,却没想到宝剑入鞘,不鸣则已,他比从前更加深不可测,让人畏惧。
“议政王是个有大局观的,此次若非他当机立断,把矫诏之事推到北凉头上,又带兵镇压了赵家,恐怕定京是会乱的。”周次山实事求是地品评了一番,又道,“陛下年少,难免有些事想得不周到,有议政王辅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孙汝点点头:“不错,议政王感念周太后的抚养之恩,对你们周家也素来是亲近的,日后恐怕还要周兄多提携关照了。”
周次山垂下眸子,敛去眼中的锐意。
周家对刘衍做的那些事,知道的可不多,可惜功败垂成,但好在他尚不知情,还是站在周家这边的。
“孙兄也无需这么说。”周次山笑眯眯道,“太后生前已应允了你们孙老太君,让议政王迎娶你们孙家的嫡女为王妃,今次孙兄能顺利拿下此职,多半是议政王看在你们孙家的面子上。”
周次山倒是说到孙汝心坎里了,他自己也是有几分这想法。
孙纭纭是孙汝的嫡长女,也是定京里数一数二的贵女,不是他自夸,孙纭纭的相貌才华,在定京若称第一便无第二。可惜孙纭纭自七前见了刘衍一面,便死心塌地地恋慕他一人,刘衍征战沙场多年,她便在心里偷偷等着,任求亲之人踏破了门槛,她也不为所动,宁死不嫁。直到三年前刘衍战败重伤的消息传回定京,她忧伤成疾,才叫家里人发现了她的心事。但当时刘衍重伤,生死难料,孙家怎么舍得把嫡女嫁给一个将死之人,便一直拖着,甚至把孙纭纭以尽孝的名义带回了江左,将孙纭纭拖到了如今二十岁,在定京已经是个老姑娘了。
三年前的刘衍只是只病猫,如今却成了今上最信重的议政王,他早在半月前就修书回江左,让孙纭纭尽快来京了。
“只怕议政王看不上小女。”孙汝淡淡笑道,面上却有几分自傲。孙纭纭这样既痴情又有才情和美貌的世家贵女,又有哪个男人能拒绝,他心里觉得这门亲事十拿九稳的。
周次山岂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当下吹捧了两句,让孙汝清瘦微黑的脸庞都焕发出光彩来了。
孙纭纭马上就要进京了,他马上就能当上议政王的岳父了。
慕灼华的调令不久便也下来了,她从理蕃寺主事升迁至户部郎中,官阶正五品,虽然不及沈惊鸿一飞冲天,但也是让人望尘莫及了。离职后的第一个休沐日,慕灼华特地请了理蕃寺一众同僚在文铮楼把酒畅饮,众人与慕灼华共事半年,亲眼见她聪敏好学,态度也从一开始怀疑轻视,到后来心悦诚服,心里也早知道她非池中之鱼,却没想到那么快就跃了龙门。
“恭喜慕主事,哦不,该成慕郎中了。”众人喝了半醉,冲她拱手笑道。
慕灼华起身举杯,道:“这半年来在理蕃寺,多谢诸位仁兄关照教导,在下获益良多,这里敬在座诸位三杯!”
慕灼华说罢便倒了三杯仰头饮下,众人见她大方豪迈,便也纷纷叫好。慕灼华虽然是女子,却没有姑娘家的娇柔,虽然没有姑娘家的娇柔,却保持了姑娘家的矜持端庄,让人对她也不由生出几分敬重来。
一人笑道:“户部掌天下钱银,富得流油,慕大人,苟富贵,莫相忘啊。”
慕灼华失笑摆手道:“大家说笑了,户部不生产钱,只是钱的搬运工。”
众人被慕灼华的说辞逗得大乐,借着酒兴说起朝中一些趣事,一时气氛十分融洽。
一墙之隔的地方,刘衍却一人自酌自饮,执墨立在一旁偷偷看了半晌,问道:“王爷为何不过去?”
刘衍笑道:“本王若去了,他们便不自在了,见她与同僚相处愉快,本王也为她开心。”
心里虽然有几分酸酸的,但慕灼华又不是他的私有之物,她在朝为官,总会有应酬,总要与男子打交道,难道他还能时时将她锁在身边吗?这杯醋也只有自己默默饮下了。
只是他心里又放心不下,担心她喝醉了出事,便偷偷在旁边的房间里喝闷酒,听着隔壁欢声笑语。
执墨默默看着刘衍,心中又叹息了一声。
叫了一桌菜,筷子没动过一下,酒倒是喝了两壶了。这清酒虽然不醉人,却会伤心呐……
隔壁的动静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结束,执墨耳尖,听了一会儿,对刘衍道:“王爷,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慕灼华。”
慕灼华最后留下来结账,文铮楼的菜品和环境注定了它不便宜,想到第一回 来只舍得买几个馒头和酱肉给郭巨力吃,现在都能敞开肚皮请客吃饭了,这还得多亏了……多亏了刘衍的慷慨大方,不然光凭着俸禄,她也是奢侈不起来的。
今日除了一桌酒菜,她又点了六个文铮楼里的招牌菜,让人用食盒装起来,打算带回去给郭巨力加菜,自己在外面吃香喝辣的,总不能亏待了那个丫头。
“多少银子?”慕灼华喝了些许酒,说话舌头都有捋不平了。
店小二笑眯眯道:“已经有人帮大人结账了。”
慕灼华皱起眉头:“是谁啊?”
刚才谁走的时候结账了吗?
店小二没回头,而是恭敬地朝慕灼华身后弯下了腰。
慕灼华迟钝地感觉到身后传来一股熟悉而安心的香味,她一回头,便撞进了宽阔而结实的胸膛之中,无需抬头,她便大着舌头喊了一声:“王、王爷……”
刘衍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看到了桌上笨重硕大的食盒,失笑对执墨道:“你帮她把食盒带回去吧。”
执墨点点头,上前提起食盒,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那个瘦瘦小小的郭巨力,一个人能吃一桌菜?
执墨取了食盒便离开了,慕灼华呆呆看了一眼执墨的背影,抬起头望着刘衍,傻笑道:“多谢王爷,又让王爷破费了。”
刘衍将慕灼华轻轻一带,两人并肩出了文铮楼,徐徐走在河畔的青石路上。
已是万物凋敝的季节,却难得是个晴天,天空仿佛被浮云来回擦拭了几遍,湛蓝得耀眼。午后的光带了暖意,柔柔落在慕灼华微醺潮红的眼上,让她不自觉眯起了眼,然而不过片刻,便有阴影为她挡住了刺目的光。
刘衍站在她身侧,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微红的脸庞,含笑问道:“喝了多少酒?”
“不记得了。”慕灼华歪着脑袋想了想,“十来杯?”
那也有一壶多了。
不过慕灼华对自己的酒量有个清楚的认识,她不会让自己在外面轻易喝醉,这样微醺的感觉正好,再多便难受了。
慕灼华说着忽地往刘衍胸前凑去,小鼻子嗅了嗅,仰起脸来看刘衍,好奇道:“王爷也喝酒了。”
刘衍被她的动作惊了一下,心口微微一颤,面上却不露声色。
“喝了一些。”
慕灼华恍然道:“王爷今日在文铮楼也有应酬吧,是了,您如今是议政王,六部高官以您为首,他们定是要巴结您,请您喝酒……”
刘衍笑而不答,反问道:“那你为何不请本王?”
慕灼华噎了一下,纠结了片刻,缓缓道:“不好意思……”
刘衍好奇问道:“为何不好意思?”
慕灼华别过脸,看着湖畔光秃秃的树,心中也莫名萧瑟起来。巨力说了,小姐不要像老爷那样,薄情,薄幸……
她好几夜都没睡好,三省吾身,我错了吗,我错了吗,我没错呀……
她不是傻,看不出刘衍对她的那些纵容和偏爱里,已经掺杂了一些男女之情,她原以为,刘衍这样聪明的人,明知道她目的不纯,是不会对她有多余想法的。可如今是她失算了,刘衍给她的,比她想要的还要多,而多出来的那些,实在不是她想要的,更是要不起的。
火玩多了,难免会伤到自己。
清醒的时候,她能将一切算得明明白白,可喝醉了,却只剩下满腔纯粹的难受,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细微表情,藏不住心中的酸楚。
让她继续骗他哄他,她不好意思,让她真的离开他,她……舍不得……
慕灼华很小就没了阿娘,不知道被人疼是什么感受,后来她有了郭巨力,看她被人卖掉,有爹娘还不如没爹娘,便仿佛看到了自己,所以她疼巨力,看巨力开心,她便也开心,就好像自己也有人疼了似的。
刘衍是除了巨力之外,对她最好的人,无论这里面多少真情多少假意,被他那样护着关心着,她整颗心都暖了起来。她喜欢他含笑低头看着她,眼里不经意流露出几分无奈和宠溺就足以让她飘飘然,在他眼前放肆,让她想变成他掌心里的猫儿,对他撒娇,让他捂热一颗冷了很久的心。
所以,她又失算了,他给了太多她不敢要,她也开始贪求自己不该要的。
她的阿娘,就是贪求了不该要的感情和忠贞,最后郁郁而终。
慕灼华的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她的目光迟缓地落在眼前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秀气的眉峰微蹙,似乎陷进了忧愁的漩涡之中。刘衍也随着她的脚步而停了下来,低下头去凝视着她的双眸,忍不住想抬手抚平她眉心的褶皱。
慕灼华沉默了许久,刘衍也静静等着她,直到慕灼华再度开口。
“方才听他们说,王爷要成婚了。”慕灼华脸上微微泛着粉色,双眼没有焦距地望向湖面,“孙家小姐已经启程,从江左回来了,她等了王爷七年,真是个痴情女子啊。”
孙纭纭痴恋定王,这事不知何时在京中流传了起来。这种流言对一个女子的名声是极为不利的,除非,男女双方已经姻缘早定。
“王爷为什么迟迟不成婚呢?”慕灼华抬起头,眼中焦距缓缓凝在他面上,“王爷也是在等她,是吗?”
刘衍一怔,随即失笑否认:“荒谬,本王根本没见过她。”
慕灼华狐疑地皱眉:“那为什么呢……我父亲说,男人没有不好色的,除非不能人道,王爷年纪这么大……”
刘衍被她直白的话说得心中羞恼,好气又好笑:“你多少是个姑娘家,这话也是你该说的吗?”
还有,什么叫他年纪这么大?敢情她还真觉得他“年老色衰”了?
慕灼华将手抄在袖子里,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缓缓道:“下官也是个医者,关心一下患者罢了……下官知道王爷并非不能人道,却也是怕您另有隐疾,正所谓有病治病,没病强身……”
刘衍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心平气和与一个醉鬼谈话,他凑近了慕灼华,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为何这么关心本王的终身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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