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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风流/灼灼风流(随宇而安)


听说有人受了打击,会一夜白头,刘衍生得这么好看,若是早生华发,便可惜了。
男人的肩膀宽阔,背脊挺拔,他肩上背负的,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除了责任,还有感情,那些死去同袍的仇恨,还有血浓于水的亲情。
慕灼华心口仿佛被蛰了一下,又疼又酸,这种感觉大约叫做心疼,她隐约觉得这样的情绪不太对,可是打开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便不想走了,不想把他一个人留在黑夜里。
脑中的钝痛在慕灼华用心的揉按下缓缓减轻了,强烈的倦意涌上眉间,沉沉压着他的眼睑,让他睁不开眼,若有若无的馨香萦绕在鼻间,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他以为闭上眼又会是一场噩梦,但所有负面的情绪都被这淡淡的香软驱散,如一支小小的伞,为他挡住了片刻的风雨,庇护了一隅的安宁。
大理寺查了几日,对偷换遗诏之事依然毫无头绪,刘瑜依然是唯一的嫌疑人。
刘琛觉得这事是理所当然的,他心里早已认定了刘瑜的罪名,还责怪刘衍心慈手软,迟迟不将他定罪。
出殡前日,刘衍独自一人探视刘瑜。几日不见,刘瑜已经瘦了一大圈,眼下浮肿,两颊凹陷,不见了昔日秀美的模样。
见刘衍前来,刘瑜失神的双眼缓缓移动,目光落在了刘衍面上。他动了动手指,半晌跪在了地上,沙哑着道:“皇叔……”
他不愿意跪的,只是他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刘衍走到刘瑜身前,将他扶起坐在了椅子上。
“我没有将你打入天牢,而是将你软禁在此,就是不希望有人动用私刑折磨你,但如今看来,你也没有照顾好自己。”刘衍皱着眉看刘瑜。
刘瑜苦笑一声,垂着眼道:“皇叔好心,是我心里有事,吃不下,睡不着。”
刘衍道:“你是为了矫诏之事。”
刘瑜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没有回答。
“查了多日,毫无头绪,至今,唯有你有嫌疑。”刘衍的声音有些冷酷。
刘瑜惨然笑道:“我就知道……可是皇叔,真的不是我做的!”
当日刘衍初闻矫诏的内容,也下意识地以为是刘瑜偷换了遗诏,但事后细想,又觉得这不似刘瑜的手笔。
刘瑜心思细腻,颇有城府,刘琛性子急躁,骄纵,两位皇子在群臣之中显然是人缘颇为悬殊。刘瑜经常利用刘瑾挑拨刘琛,让刘琛暴怒失态,两人相斗,最终是刘瑜得利。刘瑾自然是知道刘瑜的意图,但双生子的手足情与他人自是不同,他心甘情愿为哥哥抬轿,不惜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这些,都落在昭明帝眼里。
刘衍有些惋惜地看着刘瑜:“二殿下,其实今日这份遗诏,不完全是假的。”
刘瑜一怔,猛地抬起头看向刘衍,颤声问道:“皇叔,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衍叹息道:“先帝曾经,有意立你为储。”
刘瑜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刘衍,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刘衍缓缓道:“你聪慧明理,沉稳有度,而琛儿骄傲急躁,并不是最合适的储君之选。先帝之所以迟迟没有立太子,就是因为他一直在犹豫。最开始,他看中的,是你。”
“可你知道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吗?”
刘瑜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刘衍摇头叹息道:“你不该利用刘瑾,你让刘瑾挑衅刘琛,让他们兄弟相争,两败俱伤。刘琛与你并非同母所生,你们自小敌对,先帝明白,但你与刘瑾是双生手足,你为了名利,舍得让刘瑾受伤,让他自损来成全你的名声,刘瑾对你有手足之情,你对他,却没有。”
刘瑜整个人僵住了,一股冷意自心口钻出,让他四肢都陷入麻痹之中。
“你太薄情寡恩了。”刘衍不忍看刘瑜的表情,他别过脸,叹息道,“先帝是最重情之人,琛儿比你,不过是胜在赤诚而已。”
刘瑜缓缓低下头,半晌才发出干哑的苦笑。
“原来……原来是我做多了,做错了……”刘瑜的肩膀颤抖着,眼泪一滴滴落在膝上。“父皇是因此才选择了刘琛……皇叔……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他吗?”
刘衍看着刘瑜低垂的脑袋,脑海中闪过刘瑾愤恨的双眼。
“我从不知道,你们兄弟对我有这么深的怨恨与不满,你或许不信,在我心里,你们与琛儿是一样的。”
刘衍道:“二十六年来,我效忠的,唯有先帝一人,他看重的,便是我看重的。”
“他对你们三个儿子一视同仁,我也不分亲疏。”
刘瑜和刘瑾,一直是崇拜着自己这个皇叔的,这一点,和刘琛一模一样。那年十八岁的小叔叔,打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打胜仗,凯旋而归,名动天下。他们三个小孩扒在宫墙上,两眼发亮,远远地看着他策马而归。
那是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
刘衍从战场给他们带回了战利品,是,他一视同仁,给了他们三个一模一样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他总觉得不一样,总觉得刘衍偏心呢……
后来刘瑜才想明白,不是刘衍给少了,而是他们不敢去争而已。
他不是刘琛,不是正宫所出,没有刘琛与生俱来的傲气,刘琛可以对刘衍撒娇,对他提要求,刘衍总是笑着答应了,他教刘琛习武,带他打仗,而他和刘瑾只能远远看着。
他从没有想过,只要他开口,刘衍也不会拒绝的。
而在那时,他只是想,皇叔选择了效忠刘琛,他只能靠自己了……
从那时起,他就开始走上了岔路……
刘衍的手掌落在刘瑜的肩膀,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封矫诏,我相信不是你换的。”
刘瑜的肩膀一颤,声音里带上了哽咽:“皇叔信我?”
刘衍点了点头:“那人做得隐秘,不留任何线索,难以追查,我竟不知道他是想帮你还是害你。但在琛儿那里,我会保住你们兄弟。”
刘衍垂下眼,轻声说道:“这是我答应过先帝的……他为我做了这么多……希望有朝一日,你们也能明白,何为手足。”
强撑着看昭明帝下葬之后,刘衍回到府中便陷入了昏迷,执墨赶紧将慕灼华请来为刘衍诊治。刘衍病倒,不仅是因为多日操劳,更是因为昭明帝的死给了他太大的打击,但刘琛尚未登基坐稳皇位,他还能示弱于人前,因此不顾慕灼华的反对,他强迫慕灼华给自己加强了药量。
慕灼华不甘不愿地答应了,才从刘衍房中离开。
执剑和执墨正在角落里争执着什么,也没有留意到慕灼华出来了。
执剑愤愤不平道:“王爷何必为了大皇子费尽心思,这天下,还是王爷来坐最为合适。”
执墨皱眉道:“执剑,这话你可千万别在王爷面前说,他没有这个心思,也不愿意底下人这么想。”
“我知道。”执剑嘟哝道,“我也只是和你说说,王爷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被人害。”
执墨苦笑了一下,说道:“当年的祸事是周家所为,大皇子是无辜的,更何况先帝也为此而死,咱们王爷最是重情重义,他不贪恋权位,但若是为了保护至亲之人,舍了命他也毫不畏惧。”
“大皇子骄傲自负,目中无人,昭明帝和王爷为何这么看重他?”执剑着实不解。
执墨比执剑稍长,心思也更敏感细腻,他多少能猜到刘衍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道:“执剑,我十岁便跟在王爷身边了,或许你忘了,当年的王爷,并不是如今这样的。当年王爷他……与如今的大皇子,其实是极像的。”
大皇子刘琛生来金尊玉贵,众星捧月长大,昭明帝,皇后,乃至周太后和刘衍都对他疼爱有加,也因此养成了他骄傲自负的性子。当年的刘衍,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他生下来便没有了亲娘,元徵帝对他心存愧疚,恨不得给他千百倍的疼爱来弥补他缺失的母爱。当时的周皇后或许是因为没有将小小的孩子视为威胁,她也努力在元徵帝面前扮演一个贤惠的角色,两人便如慈父严母一般照顾着他。除此之外,还有当时的太子刘俱,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的童年始终沐浴在温暖祥和之中。
那时他十五六岁,也曾是鲜衣怒马,惊艳定京的少年,他文武双全,聪明绝顶,受尽了吹捧和讨好,未经挫折,又怎会没有锐气?可是三年前那场战役,被心腹出卖背叛,眼睁睁看着亲友死在自己面前,在生死边缘徘徊了半年,武功几乎尽废,他骄傲的脊梁被打折了,双翼尽断,再飞不上九天,又在追查真相的过程中一次次受阻,听着手下人口口声声地怀疑是他最敬重的兄长所为。
执墨叹息道:“我们如今见到的王爷,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但他从未被仇恨吞噬了理智和良知,不过是因为年少时的温暖一直在治愈着他心中的创伤,即便周太后虚情假意,但先帝却是他真正的手足兄长。执剑,王爷至情至性,他是绝对不会做出任何有负先帝的事的,周太后已死,我们的仇恨也该放下了。”
执墨的话让执剑沉默了许久,那双锐利的眼睛闪了闪,终究还是暗了下去,被执墨说服了。
“我也不愿意王爷难过,可是周太后死了,周家的人……”
“我们应该相信王爷。”执墨打断了他的话,“王爷心中有数的。”
慕灼华站在一墙之隔的地方,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刘衍的了解似乎并不够多。在她眼里,刘衍一直是个城府深沉、沉稳内敛的上位者,他大权在握,却锋芒尽收,无论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山崩于前也从容淡定,但如今她才明白,没有人生来如此,谁都曾稚嫩青涩,天真冥顽,不过被苦难打磨成了温润的模样。
她曾羡慕过他高高在上,应有尽有,却原来他与她,同病相怜,唯一的差别是她从来不曾信过感情,而他曾经信过,又被骗过。

第四十五章
一条河绕着浮云山蜿蜒而过,流过了一片栽满芦苇的荒地。芦苇丛中掩映着不少孤坟,在萧瑟的秋色里愈显凄凉。
身披黑色斗篷的女子跪在一座坟墓前,安静地焚香叩拜,她双手合十,双目微闭,余晖淡淡地洒落在娴静柔美的脸庞上,给她平添了三分圣洁的气息。
柔嘉公主将香插在香炉里,目光看向了墓碑上的字。
这是两人的合葬墓,墓碑上的字是沈惊鸿亲手刻的,写着的是两个名字,一个,是她的生母,便是在史书上也没有留下名字的杏儿,另一个名字,她却不敢刻在此处,最后只留下了他的小名。
——刘元寿。
她隐约记得,母亲向来是唤他的小名的,她伺候了他许多年,在她眼里,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只是一个身体孱弱,脾气却很好的元寿哥哥。她也曾听父皇用怀念而悲伤的口吻说起杏儿,说她虽然只是个奴婢,却活得比谁都开心,只是一个甜甜的蜜饯,便能让她忘了被责打的疼痛。
父皇说,她只是一条没有名姓的生命,却比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更加鲜活,即便死了那么多年,她也活在他的心里和梦里。
但也只能活在他的心里和梦里,只有寥寥几次,他看着她和她母亲有几分相似的眉眼,才会感慨万分地泄露自己的心思。
是周仪绞碎了他的心和他的梦,所以她自私地把父皇的尸体偷了出来,她不想让他死后都被困在那个冰冷无情的皇陵里。
虽然她也曾怨过父皇的懦弱,是他没有保护好她的母亲,也无法为她报仇,但终究也是他把年幼的自己托付给了镇国公主,成全了她童年的安宁。
一边是江山社稷,一边是个人情爱,一边是生恩养恩,一边是青梅竹马。他被困在那个广阔而逼仄的地方,举目无路,进退无步,他这辈子都无法顺心意,做不出让自己开心的选择,那这个选择,就交给她,这些罪孽,也都交给她吧。
“父皇……”柔嘉公主漆黑的双目一片平静,却隐隐有丝金色的火光闪烁,“我寻遍世间名医,也无法治好你的心疾,你既然对这世间毫无眷恋,那你未了之事,就交给我吧。”
她说着,忽地低笑了一声,唇角抿出一线嘲讽的弧度:“虽然,你也从未想过将这些事交托给我,你以为让皇姑祖护着我,便能给我一世安宁,可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种提心吊胆的安宁。为什么女儿就不能继承皇位,就不能有问鼎天下的欲望,我比刘琛刘瑜,并不差在哪儿。而且,他们不为帝,尚有退路,可以分封一地,我呢,难道一辈子都要活在别人的庇护之下吗?”
她看着金纸燃尽,轻声说:“我不是母亲,一块蜜饯,无法让我快乐,让母亲快乐的,也不是那一块蜜饯,而是你亲自送她的那份心意……你从未了解过女人,不懂她们的爱……还有恨。”
夕阳沉落,她缓缓从地上起来,不含一丝留恋地转身离开。
不远的河畔,有个修长挺拔的身影站在树下望着她,想必他已经站了很久了,因为柔嘉公主走到他面前时,看到了他肩上一片枯黄的落叶。
她有些失神地看着他肩头的落叶,忽然落叶一动,振翅飞去,她才发现,原来那是只枯叶蝶……
“公主……”
从未有人听过沈惊鸿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低沉磁性的声音如沁冰片,合该是薄凉冷酷的声音,却偏偏暗涌柔情,便是最端庄自持的女子,被他这样轻声低唤,也难免脸红心动。
他的话尚未说出口,便被一双素手勾住了后颈,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两瓣微凉的唇噙住他的薄唇,却没有一丝温柔缠绵,也不含任何情欲,仿佛发泄似的吸吮啮咬,在他唇上留下了齿痕与血迹。
沈惊鸿被推着背靠在树干上,双手环抱住柔嘉公主,任由她在自己身上发泄情绪,直到她的身躯渐渐停止了颤抖,呼吸也慢慢平复。
他始终睁着眼凝视她,没有放过她面上的每一丝变化,看到她紧闭的双眼,看似冷漠的脸庞,却被睫毛间的一丝湿意泄露了心思。
柔嘉公主终于松开了他的唇,她的唇上同样沾染了他的鲜血,只是淡淡的几点,便红得触目惊心。她抬起手,指腹扫过他微肿染血的双唇,目光幽幽沉沉,晦暗不明,低低问了一声:“疼吗?”
沈惊鸿低头凝视着她,道:“不疼。”
她给予的一切,他都甘之如饴。
柔嘉公主勾了勾唇,眼底笑意稍显薄凉,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漂亮,不染蔻丹,呈现粉白细腻的色泽,指尖按在他的伤口上,染上了一丝鲜红:“你喜欢我。”
说出口的话如此笃定,却没有一丝被爱的得意或羞涩。
沈惊鸿没有回避她的眼神,任由她在自己唇上加深了痛楚,他自温声道:“不只是喜欢。”
“我曾听闻一句话……”柔嘉公主看着他薄唇上的伤,神色有些恍惚地念道,“有情皆孽,无心不苦……沈惊鸿,我要的是你的忠诚,而非爱恋。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沈惊鸿打断了她的话,掌心轻轻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却没有将她从自己唇上扯离,只是感受着掌心之下温热的血液勃动。“若心无所爱,那么活着或者死了,并没有任何差别。支撑我走到今日的,是对公主的痴心妄想,但能走到今日,或许那也并非纯粹的痴心妄想……”
十年前惊鸿一瞥,她救他于泥淖,成了他无边长夜里唯一的月光,若没有他,他便只是一只孤鸿,因为她,这只孤鸿才有了方向。
柔嘉公主失神地望着沈惊鸿的眼睛,心口忽然涌上了陌生的情感,汹涌而悸动,或许是因为方才被他撞见了自己脆弱的一面,让她现在无力于维持高贵冷漠的表象,也或许是,她真的有那么一瞬间被他打动了。
她闭了闭眼,无法再面对沈惊鸿咄咄逼人的感情。
“我是为你好,世上难有长久夫妻,但我愿意与你当一世君臣。”
唇上的痛,又怎及得上她心上的痛。
能为她分担一点,便是他的荣幸了。
“公主还在为先帝之死而耿耿于怀。”沈惊鸿忽然话题一转,柔嘉公主身子一僵,用力挣脱了他的手,背过身去不愿面对他那双仿佛看透了自己的眼睛。
沈惊鸿叹息着说出柔嘉公主的心思,“先帝是因周仪而心冷,为救定王而自尽,并非公主存心谋害,公主无需为此介怀。”
“住口!”柔嘉公主冷然打断了他,“沈惊鸿,别忘了你的身份,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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