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车上,她将大夫开的药看了眼,金银花、连翘、薄荷、荆芥等等,的确是治风寒的药,但她觉得陆璘多半不会吃。
他之所以带病忙公务,不过是觉得这病于他无碍,不必太在意,所以才拖了这么久,她在爷爷身旁那么多年,知道那些年轻男子大抵都有这毛病,自恃身强体壮,便不将小病小痛放在心上。
长喜这一次也是趁着回家拿书册,悄悄向婆婆送的消息,陆璘根本就没准备和家里说。
所以婆婆让大夫开的这一大包的药,他肯定不会喝的,一来要一日两次的煎药,二来满官舍药味弥漫,喝下去也苦,他说不定会扔在一旁,并警告长喜再不许多事。
至于婆婆准备的枇杷露和润肺茶,对于久咳不止的人来说,其实效果并不大。
她在路经城中一家药铺时,便让车夫停了下来,自己下来,亲自进了药铺。
“枇杷叶两钱,冬桑叶两钱,甘草一钱,薄荷叶一钱,称三剂。”她朝药铺伙计说。
都是简单的药材,药铺伙计很快就替她称好,包了给她。
她检查了药的成色,心满意足上了马车。
这一剂药方被爷爷号称为不传之术,专治咳喘,而且煎煮方便,喝起来还似喝甜水,她自己便亲自试过。
待会儿她便和长喜说,若陆璘不愿喝药,便给他煎这一剂药,他多半是愿意喝的,如此,他的咳嗽也会好了。
德春宫不在禁中,而在城郊的拐儿山上。
拐儿山形似一个手拄拐杖的老人,京中人便将它称为李铁拐山,说李铁拐便是在此飞升成仙的。
本是传说,但当今圣上信奉道君,所以尤其喜欢这山,封其为仙山,因此在圣上病重时,宫中便决定在拐儿山这座“仙山”上修建道宫,替圣上祈福。
马车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仙山之下。
施菀和绿绮,以及锦心红玉等十多名丫鬟仆人从马车上下来,到禁军把守的德春宫外。
替皇上祈福的宫殿,自然非同小可,与皇上寝宫一般出不得差错,所以此处守卫也森严。
陆家下人上前言明,因主持修建宫殿的陆璘不慎染疾,所以家眷来送药的。
禁军让下人出示证明,下人正要找,就在这时,一人出来道:“此处为皇家禁地,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禁军朝那人道:“韦大人。”
下人求情道:“我们只送了药便走,绝不逗留。”
那人瞥下人一眼,随后看向后面的女眷,待看到施菀时,目光微微定住少顷。
施菀注意到了这目光,垂下眼,没与他对视。
那韦大人说道:“谁是主子?”
下人不由看向施菀,施菀这才抬头道:“我是陆璘的夫人。”
韦大人再次看向她,光明正大,目光直直盯着她的脸。
施菀费了很大力气,才没让自己再低下头。
“只能一人进,你既是陆夫人,那便随我来吧。”那韦大人说着,已进入禁军把守的大门内。
施菀有些迟疑,但想到这是替皇帝修的宫殿,又有重兵把守,陆璘是这里的主官,这韦大人也是做官的,应该不会有意外,便还是拿了包裹,随他入内。
入了大门,里面又有一层守卫,差不多快完工的宫殿也是宽敞明亮,金碧辉煌,她也就松了一口气。
穿过几道门、一座大殿,前面的韦大人问:“你便是那个,陆老相公被贬云梦泽时为陆子微订下婚约,随后带信手找上京城来的姑娘?”
施菀低下头,默然一下,才回:“是。”
韦大人又问:“所以你是云梦泽的人?”
施菀回答:“是。”
“云梦泽哪里?”
哪怕施菀学了许多京城的礼节,也不知道这韦大人为什么要问她这些。她只是隐隐觉得这是自己的私事,韦大人问得有些过分,但她不知对方身份,也不太有底气拒绝,犹豫半晌,终究还是答道:“安陆。”
“安陆?没听说过,不过……一直听说扬州、蜀地出美人,没想到安陆也出美人。”韦大人说。
施菀愣住,此时才陡然惊觉,出了之前的大殿、大殿后的小院,这里是一片才种下花木的小径,竟不见一人。
韦大人此时停下步子回过头来,看着施菀露出一丝笑,施菀只觉背脊一凉,浑身都紧绷起来。
慌乱之下,她努力镇定下来,稳住情绪道:“安陆盛产银杏,夫君说大诗人李白的许多诗就是在安陆写的。”
她没有搭“美人”的话,正经说安陆这个地方,也有意提起了陆璘。
但所谓李白的事,是爷爷同她说的,陆璘从不会和她说这些。
韦大人继续往前走,步子却极慢,施菀走得很心急。
“他们读书人啊,就是酸腐,和佳人说什么诗人,我便不会这么不懂风情。”韦大人说。
施菀此时确定,这韦大人是真的别有所图,他方才在德春宫外一本正经,道貌岸然,不过是蒙蔽人眼睛的。
“夫君一心学问与公务,所言所行,确实都是词诗文章与百姓疾苦。”
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暗暗深吸气。
路那么长,他步子那么慢,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陆璘,见到其他人。
韦大人笑道:“所以才说他不懂风情啊,可惜你们女人,就爱看他长得英俊。”
施菀没回话,悄悄打量四周,仍没看到一个人。
韦大人又停了下来:“此处路滑,夫人小心,要我扶着么?”
地上是一片青石板路铺就的小径,有些湿滑。
施菀立刻道:“不用。”
一边说着,一边努力稳着脚步,小心翼翼往前走,绝不给他扶自己的机会。
好在韦大人只是问了这么一句,见她拒绝,并没有真的做什么。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敲击声,施菀大大松了口气,如同见到救星。
再往前几步,便见到了几个砌石阶的工匠。
韦大人再没说什么,负着手正色走在前面,似乎只是个带路的官员。
再后面,不时就能看到几个工匠民夫,施菀彻底放下下来。
没多久,便见一道门,门内是一排木制的房子,门外两个官兵把守着,那官兵也低头道:“韦大人。”
“陆宫使可在房中?”韦大人问。
官兵回答:“在。”
“这位是陆宫使的夫人,带她过去吧。”
“是。”
施菀也假装不曾有之前的忐忑与煎熬,朝他福身道:“多谢大人。”随后便与带路的官兵一起进了官舍。
忐忑一路,将见到陆璘,她又止不住紧张起来,下意识就抚了抚自己的裙摆,摸了摸头上的钗环。
没走几步,她便隐约听到一阵女子的说话声,轻轻柔柔的,带着笑意。
那官兵和她道:“夫人,就是这儿了。”说完就朝前走了几步,进入那间屋子,开口道:“陆大人,您家中夫人过来了。”
施菀随那官兵之后站到门前,并未迈入门槛,便见到里面有四个人,陆璘,另一名似乎也是官员的男子,还有王卿若,以及王卿若身后站着的一个丫鬟。
她只见过王卿若一面,却在此时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官舍因是供修德春宫的官员临时居住,并非宅院,只是不大不小的一间房,中间是会客正厅,旁边是起居卧房及书房等等,此时王卿若便与陆璘相对坐着,陆璘手中拿着一纸诗文,另一名男子则站在他身后,刚才不知在说什么,陆璘与王卿若脸上都带着笑。
那样的笑,是她极少见到的,本就皎如玉树的人,一旦笑起来,俊美得让人震惊,只是这样的笑,在见到自己的那一刻,便慢慢收起、平息,最后是一片疏离的淡漠。
此时那官兵已经走了,屋内就这么安静下来,在这安静中,施菀攥着手中装药的篮子,一步一步走进去,到屋中,低声道:“母亲听说你病了,让大夫开了药,吩咐我送过来。”
话说完,她便瞥见陆璘身后的一张小几上放着几包药,一只画着蝶恋花图案的精巧白色瓷罐,想必也是润喉茶之类的东西,看上去大概是王卿若送来的。
陆璘回道:“是长喜多话的吧,母亲就是不怕劳神。”
说完站起身来,替她接过篮子。
这时王卿若起身道:“见过嫂子,我到这儿来看家中堂兄,从堂兄口中听说子微病了,便来看看,眼下病也看过了,就不耽误你们夫妻二人相聚了,我们先走了。”
施菀万般清楚,不速之客是自己,就算她单独和陆璘在一起,陆璘也没什么话和她说的,反倒因自己到来而让王卿若离开,陆璘说不定还会怪自己。
她很快道:“妹妹不必,天色不早,母亲让我送来便回去,我没空在这儿久待的。”说完,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无意打扰他们,又立刻朝陆璘道:“那夫君,你记得吃药,我先走了。”
陆璘回道:“路上小心。”
心底那一丝若有似无,却牢牢牵着的希望“啪”一声破灭了,施菀点点头,知道自己是真的要走了,在转身前,却又忍不住交待道:“若你嫌药苦,里面有三剂专门润嗓止咳的药,你服它也可以。”
陆璘点点头,说了声“好”。
施菀知道自己再没什么好说的,朝王卿若与那名官员行了礼,转过身去。
然后她便想起,外面还有个韦大人。
如果他仍在外面守着自己呢?她怕那人,怕他那盯着她看的目光,怕他那莫名其妙的话,也怕那段看不见一个人的小路。
而且,她看到王卿若带了丫鬟进来。
可见什么“只能进一人”的话都是那韦大人编的,之前看守的禁军是打算让他们进来的,只放她一人进来,分明是那韦大人自己的意思。
她怕再遇到他,想和陆璘说这件事,想让他送送自己。
可是,她回头看了眼,连这个请求都羞于出口,很明显,陆璘并没有要送她的意思,说不定会以为这是她编的,他明显是更愿意和王卿若在一起的,继续聊他们之前聊的话。
她收回目光,咬咬牙,独自踏出官舍的门槛,并在心里劝慰自己:这毕竟是皇家宫殿,陆璘就在这儿,那韦大人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离开官舍,她按来时的路往外走。
才走几步,身后再次传来那道熟悉的声音:“陆夫人。”
施菀一震,没回头,韦大人已走到她身旁:“这么快就出去的?这仙山在郊外,从城中来一趟不容易,夫人与陆大人又是久未相见,小别胜新婚,怎么不多留一会儿?”
施菀悄悄瞟了四周,并未看到旁人,她不由深吸口气。
“夫君事务繁忙,不便打扰了他。”她回。
韦大人已经往前面走,她无奈只得也往前面走。
他此时笑道:“据我所知,王相公家中的千金也去看他了,他们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也不知是该说夫人你贤惠,还是大意。”
施菀不回话,她当然不想和他聊这种话题。
韦大人继续往前面走,叹声道:“陆大人眼神确实不行,要我韦某人说,王姑娘虽花容月貌,端庄典则,可京城都是这样的姑娘,陆夫人,反而是清丽脱俗,如未染纤尘的璞玉,让人见之难忘。”
他的话,几乎是戳着施菀的心底,她只知道自己一丝一毫也比不过王卿若,从未想过会有人这样夸她,为她不平。
但她其实只在陆璘这一件事上执着而不顾一切,在其他事情上都是清醒的。
她是不是得陆璘喜欢,是不是美貌,不是眼前这个外男能评价的,他这些话,不过是登徒子言行,他的目的,也不过是为迷惑她。
她开口道:“修宫殿之事马虎不得,韦大人想必公务缠身,您不必送我,我自己出去便好。”
韦大人却是笑道:“陆夫人客气了,再说送外来之人出去,也是本官的职责。”
施菀再不知说什么。
她本就不是这韦大人的对手。
很快途经那片有工匠修石阶的地方,正好看到工匠们在收拾器具,似乎是要下工了。
施菀看一看天色,果然这么一会儿,太阳已经西下,再不久就天黑了,想到前面那段路,她再次紧张起来。
再往前几步,便到了之前那片前后无人的小径,而此时依旧是前后无人,小径在暮色之下更显幽深。
她别无选择,与身侧的人一起踏了进去。
韦大人没说话,但他走得很慢,施菀着急,自己加快了步子,快超过他。
韦大人道:“陆夫人似乎很急?”
施菀回道:“天快黑了,回去晚了母亲会担心。”
“是担心你安危,还是担心你在外面勾搭野男人?”韦大人在她身后问。
施菀心中一惊,步子迈得更急了,她能感觉到,因为这条路四下无人,他比之前更加肆无忌惮。
明明是一条不长的路,她却觉得总也走不到头。
她看见不远处有一片荒林,心里更加害怕起来。
但她步子迈得快了,心里又紧张,竟忘了脚下青石板路是湿滑的,一下踩到一块青苔上,整个人顿时失去重心。
“夫人小心。”身后的人立刻拉住她。
她整个人如惊兔一样,立刻挣开他的手,局促道:“多谢大人。”随后立刻往前走去。
韦大人却再次拉住她胳膊:“夫人急什么,回头再摔了,不如我扶着你?”
施菀想挣脱,却发现这次他用了力,成心要抓着她不放,她挣脱不了。
她心里越发急了。
“韦大人,我……我可以的。”她挤着最后一丝表示客气的笑,紧张道。
韦大人早已停了步子,只拉住她不放,缓声笑道:“别逞强,刚才不就差点摔了吗?”说罢,另一只手又来搂向她的腰。
她急得想要大喊,可一旦大喊,就会张扬,最后他说他只是见她摔跤,扶了她一把,而她则丢人现眼,又缠上事非。
所以,她是万不能让别人知道的。
“韦大人,我……我会小心的,不会再摔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往旁边躲,和他拉开距离,几乎快哭出来。
但韦大人紧紧捏着她胳膊,让她躲不了,只朝她状似关心地说道:“是么,可我就是忍不住要担心夫人啊……夫人这胳膊真细,可是夜夜独守空房,愁瘦了?”
施菀咬着唇,急红了双眼,脑中一片空白,早已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里,一道声音传来:“大人——”
她趁机往旁边躲,总算躲过了钳制。
一名小厮模样的人从前面小径露出了影子,看向这边,急跑过来道:“大人,总算找到你了,快回去吧,时候不早了,还得去宫中复命呢!”
那韦大人满面愠色瞪了小厮一眼,还没说话,施菀抓住机会,朝他道:“大人既还有事,便去忙吧,我认得路,自己出去便好。”说完也不管他如何回答,自己就逃也似的往宫外走去。
韦大人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他身旁小厮问:“这位,又是谁家夫人?”
韦大人睇向他:“有脸问,真是没眼力见,早不来晚不来。”
那小厮委屈道:“小的也不知道大人来趟德春宫还……”话到一半,小厮疑惑道:“但我看这女人,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韦大人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回道:“没眼光。她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又低眉顺眼,在一众珠翠罗绮的贵妇人中自然不起眼,可旁人只有美人皮相,她却有美人骨,只是待在陆家明珠蒙尘而已,若跟了我,我保证让她容光焕发,百媚千娇。”
“回头又被老爷责罚。”小厮道。
韦大人瞪向他警告:“皮痒了是不是?”
小厮连忙问:“所以,她是哪家夫人?”
韦大人叹了口气:“陆家,陆子微的。”
“她就是那个乡下来的姑娘?”小厮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放下心来,劝道:“既然是陆家的,那大人就别想了,那群芳院的姑娘又美又听话,多好。”
韦大人冷哼一声,看一眼施菀离去的方向,白了小厮一眼,转身往前走去。
施菀步履匆匆走出德春宫,亲眼见到等在外面的陆家一众仆人,才安下心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锦心上前扶她道:“少夫人慢点。”
绿绮随后问:“见到公子了吗?东西送到了吗?”
施菀点点头。
绿绮放下心来,又问:“公子还在咳么?有没有答应好好吃药?”
施菀没回话,似有人在后面追似的一刻也不耽误立刻乘上马车,又吩咐下人道:“快走吧。”
众人眼见天色已不早,便连忙动身,绿绮看出施菀心不在焉,想着大概是公子对少夫人态度冷淡,也就随她之后上了马车,不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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