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擦了一把泪。
“对了,齐家……”
顾又笙趁机,将央吉和鬼兵的事情,告知徐致。
徐致的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顾又笙走到谢令仪房门前的时候,还有了些近乡情怯的感觉。
她迟疑了下,敲了敲门。
不多久,门便被人打开。
顾又笙便就这么木木地站着,抬眼去看他。
是谢令仪。
却又不是。
他原先的肃杀之气,似乎全数收敛干净,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温润清朗的气息。
顾又笙动了动唇。
只见他微微挑了眉,眉眼间是懒懒的笑意。
是谢无归。
顾又笙鼻头一酸,眼睛开始泛红。
谢令仪笑着,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姑娘便重重地撞进他的怀里。
谢令仪的唇角勾起,他将她拥入怀中安抚。
“别哭,我来找你了。”
我会记得你。
下辈子也会来找你。
我来了,小姑娘。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轻轻吻在她的长发上。
顾又笙的哭声,从一开始小声的啜泣,变得愈来愈响亮。
她将脸深深地埋入谢令仪的胸口,直到周遭都是他身上的气息,才觉得一切都是真。
她找了他好久,才在那片荒芜的黑暗之中,等到了他。
她看尽他凄苦的一生,眼睁睁看他死去……
跟着那一片片碎裂的记忆,她的心,早就跟着碎了千百回。
好在,他回来了。
他回到了她的身边。
顾又笙瞪大了眼:“你,你不是梦回无归,寻死吗?”
徐显说鬼王是天道的宠儿,他只有回到前世梦境,才有可能求得一死。
谢令仪的笑意更深。
“谁跟你说的?”
他的眼神带着宠溺。
顾又笙浑浑噩噩地,难道自己还没清醒?
谢令仪捏了捏她的脸颊,低下头去看她。
“你以为我入前世梦境是求死?”
他的声音里,带着戏谑的笑意。
顾又笙偷偷瞄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
谢令仪拍了拍她的头:“傻姑娘。”
他恢复记忆之后,又得了谢令仪的记忆,知道了自己对她的心思。
他又怎么舍得去死?
“我入梦境,是为告别。”
告别谢无归的所有。
这一世,安安心心地做谢令仪。
告别那些痛苦压抑。
简简单单,随她过此一生。
不过……
此次前世梦境并非一无所得,他对她本是喜欢,梦境之后,却更多了爱意。
谢无归也罢,谢令仪也罢,并没有过心爱的姑娘。
如今,他也不知该如何照顾她,不过故人恩情、宫中旧事、齐家之恶……
他该先去处理。
“我几十年避在幽州,对于齐家后来发生的事,不算了解。”
谢令仪微微眯了眼。
本不算了解,不过十三年前,他却差点死在齐家。
“十三年前,你父亲牵扯的宫中旧案⋯⋯那一年,贵妃生产在即,却被齐皇后害死,一尸两命。楚皇不忍,让你父亲偷偷入宫验尸。你父亲虽然验明,但勘验结果却不得见光。敌军入侵,齐家却不肯发兵,靠着兵力逼迫楚皇妥协。你父亲被罢官,却也救下了贵妃之子。”
那一年,他以为自己遇到了难得的求死之机。
皇宫紫气深重,他纵然一身鬼气,也不得久留。
他为贵妃肚里的孩子留了一丝生气,等到顾明勘验,剖腹取子,那孩子才得以存活下来。
紫气相斥之下,他受了点伤。
接着,他在宫中见到了所谓的太子,齐皇后所出,也是当今楚皇唯一一个活着的皇子。
所谓太子,却毫无紫气。
他便对齐皇后生了疑心。
江山正统,又岂容奸臣祸乱?
谢无归去了齐家,遇上了齐家的鬼兵,还有齐家的当家人,齐慎行。
那人长得,与齐天寅可真像啊。
恶毒的劲,也不遑多让。
他居然想将自己炼制成鬼兵。
谢无归本想反抗,却想着自己本就是来求死的,加上他刚救下真龙天子,算是对得起大楚,便任由齐慎行作为。
不过那个废物,符咒练得不上不下,没能将他炼化成鬼兵不说,反而害他白白受了许多痛楚。
谢无归便想着,改日再死。
他去了弟弟坟前告别,却不慎被温泉庄子里的新鬼缠住。
那新鬼,不是别人,正是弟弟的曾孙,谢令仪。
谢家到他这一辈,就这么一根独苗。
谢令仪求着他,替他活下去,替他照顾父母。
他本不想答应,却不知哪里来的疯老头,打破了他的头,将他推入谢令仪的身体。
再后来,他便没了记忆,安安稳稳地做着谢令仪。
对了,那个疯老头,他在前世梦境中见过,正是那个诅咒墓凉城将成孤城的乞儿。
若不是此次回了前世梦境,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曾见过这样一个人。
顾又笙:“永宁侯府的晏尧,就是当年的贵妃之子?”
“对,齐皇后被放出冷宫,贵妃宫殿大火,齐家军对抗敌军,这许许多多的事情发生,刚好给了楚皇机会。永宁侯派亲信,带着晏尧去了西杭府,交由萧景仁照顾。后来,姚芊带着幼子去西杭府寻找一位隐世神医,可是神医还没找到,幼子便病逝⋯⋯晏尧便借着永宁侯幼子的身份,借口在西杭府养病,过了一年,才光明正大地回了京城。”
姚芊的幼子,要比晏尧大两个月,所以她在西杭府待了一年,才敢带着晏尧回京。
从此,真正的太子便在永宁侯府,安稳长大。
这个秘密,除了谢家、永宁侯夫妇、萧景仁,便只有楚皇知情。
甚至顾明,也只是知道那孩子活了下来,却不知去往何处。
萧景仁政绩斐然,却从未有机会入京擢升。
便是因为,西杭府,是楚皇留给儿子最后的容身之所。
“如今那位所谓的正统太子,身上没有一丝紫气,当年我来不及查,但他应该不是楚皇之子。”
谢令仪平静地说着,顾又笙被惊得目瞪口呆。
那可是皇宫啊,齐皇后生下的,却不是楚皇的龙子?
可是谢令仪说得没错,只要是龙子,便会自带紫气,不过是多少的问题,若是一点都没有……
那不明摆着是楚皇头上的绿光嘛。
是徐致的声音。
她知道二人需要独处,特地没有跟来,但是耐不住祖父完全坐不住,想着要来见一见谢无归。
开门的是谢令仪。
徐显猛然一怔,纵然他不了解谢令仪,可是眼前这人已经与之前所见,截然不同。
他满身鬼气,满身功德,有他在的地方,恐怕寻常鬼怪,根本不敢近之。
“你……”
徐显的手指抖了抖。
“是我。”
谢令仪随意笑了笑,让开了道。
徐致便扶着徐显,走了进去。
顾又笙过来,将他们迎到桌边坐下。
谢令仪合上门,也坐了过去。
四人彼此视线交错,一时却静默无声。
徐致与顾又笙交换了一个眼神,顾又笙收到暗示,柔声问道:“老太爷过来,是不是有事要问?”
她斟酌了一下称谓,徐显是徐甄的弟弟,便是她的舅太爷。
徐显的视线,还是停留在谢令仪的身上。
“你,是你吧?”
他没忍住,又问了一次。
那个天神般的守护者,他在幼时见过。
他那天资过人的大姐,便是为了他,废去半身修为。
可是,那人对魍魉城有大恩……
徐显没有立场怪他。
“他们那群疯子的梦,终是成了啊。”
他感慨着,又有点难受。
如此逆天之举,居然也能成真,可他徐家……
顾又笙的睫毛颤了颤。
“姑姑,对于徐氏古符,我有些猜想。”
她说得轻描淡写,徐致与徐显却通通坐直了身子。
“传闻古符的创造人,是个有些不羁的。”她将自己的猜想娓娓道出,“他认为,通灵师于鬼怪,该顺其意。只要鬼怪未行恶事,便该顺从鬼怪自己的意思。”
徐家有善心,却违背了鬼怪的初心,他们制止鬼怪复仇,说来是好意,却与徐氏古符那位开创者背道而驰。
那位是有些离经叛道的,他并不赞同因果善了的说法,他认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即便是鬼怪之身,也有权利为自己的未来做出选择。
徐家一心规劝鬼怪向善,与他,不是一路人。
“而徐家如今,却遵从向善,与他的处事风格大不相同,我便猜测,徐家如今没有人可以传承古符,是不是因为这个?”
如今天下,只有她与谢令仪懂得驱使古符,那么巧,他们二人都不是会劝鬼放下的。
徐显听得认真,一脸的惘然若失。
若真如她所言,那徐家……
徐致满面春风:“祖父,若真是如此,那徐家只要改变对待鬼怪的方法,便有可能习得古符。祖父,或许可以一试啊。”
徐显茫然地回首望她。
这个孙女,是他最得意的后代。
他已经年迈,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办法再改变,可是她却还年轻。
徐家还有很多年轻人,或许,或许真的可以一试。
没有人真的了解,究竟该如何习得徐氏古符,可顾又笙是古符传人,她的猜想,或许便是真的。
徐显抹了一把眼泪。
若是真的,他便有颜面去见徐家的列祖列宗。
“齐家若真的炼制出了鬼兵,不知徐家可有应对之法?”
齐家若是通过徐家的秘术行了恶事,徐家怕是难逃因果。
徐显握紧拳头,他已经听徐致说了此事:“之前告诉你入无归梦境的符咒,便是修炼鬼兵之法,也是控制之法,他若能操控鬼兵,你便也可以,只是看……”
看谁的实力更强罢了。
顾又笙的手指动了动,那便是要斗法的意思。
“不过,鬼兵丧失意志,唯有彻底消除,才是正道。”
为人操控变成杀器的鬼兵,唯有灭亡,才是出路。
“对了,不知可有其他的方法,可以镇压他身上的鬼气?”
谢令仪满身鬼气,实在扎眼。
徐显迟疑地朝着谢令仪望去,他是鬼王,又岂会控制不住身上的气息。
谢令仪清了清嗓子,对顾又笙笑:“你是瞧不起鬼王呢,还是瞧不起我?”
顾又笙长长的睫毛扇了扇,双眼从不解变成笑意。
他这么说的意思……
果然下一瞬,谢令仪身上那惊人的鬼气,便消失不见。
原来没有了镇魂,他还是可以靠自己收敛鬼气。
以前不能,应该是失忆的关系。
顾又笙垂下眼,有些难为情。
她好像问了一个傻问题。
谢令仪的眼里,却尽是宠溺。
二人眉来眼去,含情脉脉,徐致与徐显纷纷觉得自己多余。
“祖父,那我先扶你回房吧。”
他们的关系,经过无归梦境,倒是更加亲昵。
“嗯。”
徐显恨不得自己可以健步如飞,离开这个满是情思的地方。
顾又笙起身送他们,顺便说了自己要走的事情。
“魍魉城安定下来,我们也是时候离开,齐家鬼兵之事,不能再姑息下去。”
如今尚且不知,齐家的鬼兵,炼制到了何等地步。
必须快点去一趟京城。
徐致想留她,却知道她的家不在此处。
而且,齐家借徐家符咒行诸多恶事,确实不该视而不见。
魍魉城势弱,但若走鬼道,还是有一较高下之能。
“若需要帮助,便来信一说。幽州魍魉城为你所救,日后也永远是你的后盾。”
此话,对着顾又笙说,也是对着谢令仪说。
哪怕他是鬼王,哪怕他对魍魉城有恩,也希望他,不要欺她徐家传人。
否则黄泉碧落,徐家倾尽祖宗之力,也不会坐视不管。
徐致噙着笑摇头,她知道这应该不可能发生。
谢令仪对顾又笙的情意,她看得一清二楚。
希望他们二人,比翼双飞,天长地久。
他们驾着徐致备好的马,第一站,要去幽州墓凉城。
夜风呼啸而过,二人催促着胯下的马匹,一路行得飞快。
总觉得忘了什么……
谢令仪的衣袍被吹得乱舞。
身边的少女长发飞扬,他看了她一眼,嘴角带笑,眼神温暖如春。
此时,默默守在城门客栈,即便溯洄伞突然飞进了城,也没敢离开的谢五,还在客栈里安稳地睡着,一心等待着自家主子出城。
溯洄伞:那人总是要和自己贴脸,好是讨厌,还是不提醒主人了吧。
谢五:……
墓凉城,已不复无归梦境中的模样。
这里,在很多年以前,便已是一座孤城。
谢令仪带着顾又笙,到了自己的墓前。
作为鬼怪的几十年,他便是在这里,虚妄度日。
顾又笙郑重地给谢无归拜了拜。
希望从此以后,悲伤随着谢无归离去。
希望从此以后,他的人生,充满爱意与温暖。
她亲眼目睹过他的苦难,便更是心疼他作为谢无归的一生。
曾经她对老太爷等人的行为有多无语,如今便有多感谢。
感谢他们年少轻狂,感谢他们没有放弃谢无归,感谢他们让他,还有重生之机。
感谢他们,让她所爱之人,有机会活着。
谢令仪不是带她来祭拜自己的,看着她对自己的墓碑祭拜,含笑揉乱了她的头。
要对付齐家,权势、兵力、财力,还有鬼力,缺一不可。
他来墓凉城,是来取自己前世的钱财的。
虽然不是什么宝藏,却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还有当年他的死……
楚皇是一国之君,肩负着大楚兴衰,他不便扳倒,不过齐家……当年他来不及除去齐天寅这个祸害,如今决不能再放过他的狗后代。
离着无归墓不远,便是谢令仪前世埋葬财富之地。
他的财宝,便是锁在这片土地之下,而钥匙,当年他交给了大山,如今传到了大山的儿子石头手里。
顾又笙微微吃惊,前几日才在梦境中见到的孩童,如今已是耄耋老人。
石头痴痴望着谢令仪,虽然不是将军的容貌,却分明是将军的眉眼。
“石头。”他温和地呼唤他的小名,“你长大了呢,可惜,没有等到你来我无归军中效力。”
他还记得他幼时曾说。
“将军,过几年我就来无归军做您的兵。”
过去几十年,风风雨雨,是大山和石头一直在他的墓前清扫、祭拜,别人偶尔过来,他们却是日日都在。
所以对于石头,谢令仪本不陌生,不过他做了十三年的谢令仪,石头比记忆中又更老一些。
石头颤着手,鼻头酸涩,眼睛发胀。
是做梦吧,将军早就去世,又怎么可能还会回来?
怎么可能会是如此年轻的模样?
可是……
可是他的眉眼懒懒的,他的语气那般温煦,他说话时带笑的模样,又分明就是,就是他们幽州的战神。
石头用袖子擦了把涕泪。
父亲说,若有朝一日,自己走到将军的身边,便是他们赵家天大的福气。
可是将军去了战场,从此,便只是一座凄凉的坟墓。
他与父亲日日守在此处,就是怕将军的魂灵在战场受创太重,找不到家。
父亲去世,便只剩他一人枯守。
石头胡乱擦着脸上的眼泪,又哭又笑。
将军,我这一生,终于可以,走到您的身边。
虽已老矣,不能为您效力,但能为您守坟,亦是我赵家之幸。
愿将军,乘风而起,畅意天下。
幽州去往金锣城一路,顾又笙与谢令仪终于想起,谢五被落在了魍魉城外的客栈。
谢令仪到了金锣城,便找了暗哨通知谢五。
他们到金锣城的那日,恰好遇到官府放榜。
新科状元,方远崖。
一切的苦难之后,他终于金榜题名。
而探花郎,也是他们的熟人,正是萧芝铎。
他们一个,完成了对未婚妻的承诺;一个,不负祖母期盼,更上一层。
谢令仪带着笑,多看了两眼,他是真心为他们高兴。
官场之路难行,前世今生,他见过太多为权势蒙蔽之人,希望他们以后,勿忘初心。
开门的,依旧是年迈的颜栓子。
他没有想到,来得会是顾又笙。
颜栓子往她身后探了探,却没看到二小姐。
“只有我二人来了。”
顾又笙乖巧地笑着。
“我们来见老太爷。”
颜栓子虽然意外,却还是笑着,将顾又笙与谢令仪迎了进去。
二人或许是凑巧遇上的吧?
可他们之间的眼神……分明又黏得很。
颜栓子虽然年纪大,却不认老,自认是个耳聪目明的,他暗暗想着,莫不是二人生了情意,二小姐不准,他们便来求老太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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