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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茧(曲小蛐)


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即便来到大城市里的私立中学,她好像依然没办法说服自己慢下来。
放学后的一班教室里,前排的少女伏案写着什么,她白皙的耳下垂着两条细长的黑色耳机线,没入一旁挂着的书包里。
深蓝色的携带型播放机从书包里露出一角。
女孩似乎低着头而不曾注意,三两路过的同学,都忍不住回头看向她和她的书包里。偶尔有一点笑或低议。
“我真是开眼了,”高腾从前排跑回来,“你见了吗烈哥,‘随身听’哎,放磁带的那种!这玩意我小学后就没见过了,咱班贫困生竟然还在用!”
姚弘毅也惊诧地望去了眼:“再过两年都能当古董卖了吧。”
“谁说不是呢,我都想拿来玩玩——嗷!”
高腾冷不丁被旁边长腿一抬就楔了一脚,他捂着屁股跳出去的,回头控诉:“烈哥!你踹我干嘛!”
“…你太吵了。”
游烈声线倦懒地从窗外转回来。
他耷下眼皮,起身,离桌时顺手掀起了桌上的黑色背包,随意往肩上一搭,就迈着长腿朝教室后门走。
只在踏出教室前一秒,男生像是不经意地停了下。
黑漆漆的眸子在前排单薄的背影上一晃而过。
却也恰在这一秒,视线里的少女慢吞吞直起身,在已经空了的教室前方,她拽着手腕轻轻抻了下懒腰。
“这一排,我来扫吧。”
教室里安静的光将少女笑着跟人搭话的声音推荡过来。
听着柔软又乖巧,假得不得了。
游烈微狭起眼尾。
脑海里不经意撞进来几帧画面。
大概是月色下的水面旁,薄长睡裙下少女跨过窗台的白皙的腿,仰脸望来的惊吓湿漉的杏眼;还有灯光昏暗的一楼沙发上,带着狐狸似的微微弯翘着眼尾唇角的笑,少女捉弄又轻飘的一句哥哥晚安时,踩过纯黑绒毯的雪白踝足。
最后一帧是早上。他站在三楼向二楼的中转楼梯台上,听见一楼传回来的女孩对游怀瑾全然听服的讨好。
“我会做好游叔叔的眼睛,将看到的和游烈有关的一切都告诉您……”
游烈的傲慢和大少爷脾气向来是人尽皆知,第一次叫他尝到挫败乃至背叛感的,这只小狐狸确实头一只。
两面三刀,狡诈善伪。
吃点教训也好。
游烈低垂回密长的睫。
他指节间松散转着的圆石一松,捞入掌心,顺手抄回口袋,清挺修长的侧影迈入门外的阴翳里。
锁上一班教室的前后门时,顶层的走廊里已经暗成一片了,整栋高二教学楼里好像都没剩什么学生。
夏鸢蝶顺着楼梯向下走。
楼道的感应灯在她身后灭下,夏鸢蝶并未在意,她一边下楼,一边认真听着耳机里有些磨损的英语磁带录音。
只是在到达三楼时,刚踏下楼梯最后一节台阶,还未拐角,夏鸢蝶脚尖前的光亮就忽地被一片阴影遮住了。
女孩脚跟一顿,摘下耳机,她仰起脸。
几个不论衣着打扮还是发型发色都在竭力诠释着“吊儿郎当”的男生,正准地拦在她面前。
眼神“坚毅”,目标明确,显然是有备而来。
一天两回。
还没完了。
夏鸢蝶眉心都快蹙起花来,但情绪还得抑着,她拿食指指节托了下镜框。
静谧下来的走廊里只听得到少女不安的轻声:
“同学,请问你有事吗?”
换来几个男生一愣,跟着是嗤声和嘲笑。
“真是贫困生啊。”
“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样,恐怕连我们干嘛来的都不知道。”
“丁怀晴也是,她这样的能和烈哥有什么瓜葛,找她的茬儿,真当咱们几个闲得没事干是吧?”
“哈哈,装吧你就,要她真和游烈有关系,你还敢拦她么。”
“……”
嬉笑里夹着威逼和迫近。
从高一层的楼梯折角望下去,能看得到少女的影子被团围其中,像是吓得不轻,瑟缩地窝向楼下的墙角里。
站在楼上的楼梯折角旁,斜靠着栏杆的游烈懒怠地勾抬眼。
好像只是路过,额发下清隽眉眼都冷淡,他漠然无睹,无声转弄着指间的圆石薄片,向前面的走廊迈去。
低一层的声音渐远。
游烈清冽黢黑的眸子漫不经心地瞥着窗外。
应该会打架。
至少跳窗台的时候,映在窗上的纤细影儿随便一撑就跨进来了,干净利落。
也许会吃点亏,毕竟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腿,打不过男生很正常。
她那喜欢耍弄人的狐狸性子,吃点亏也应当。
“……”
长廊过半,那道凌长的身影还是慢了下来。
直到某一步终于停住。
几秒后,游烈轻啧了声,舌尖躁戾地抵了抵颚骨,他蓦然转身,抑着说不清的恼火朝身后走去。
拐过转角,他就要直下楼梯——
“我……我真的认识游烈。”
一个轻颤的好像带哭腔的女孩声音,兀地绷紧了游烈脑海里的某根弦儿,他身影也跟着急停。
一两秒后,游烈落回长腿。
下颌线在某种微妙的情绪下绷得分明而凌厉,他微狭起眼,朝楼梯下的那层望去。
楼下也正死寂。
男生们显然半信半疑,僵持了几秒,有人嘲讽:“你不会想说,你就是论坛里传的他那个女朋友吧?梦没醒啊?”
“……”
游烈侧了身,靠上墙,冷淡嘲弄地等她扯谎。
“我是他,他,”小姑娘怯生生扶了扶特别丑的黑框眼镜,“我是他远房小姑。”
游烈:“……”

“……”
周六早晨,游家二楼的客房卫生间里,刷着牙的夏鸢蝶咕噜噜地吐完泡泡,在镜子里抬起脸。
一失口成千古恨。
现在她要怎么给那群信了又没完全信的小混混生们,拿一件游烈的物品,证明她是他远房小姑?
尤其这一周内观察下来,夏鸢蝶发现游烈这大少爷的外号来得全靠脾性傲骨——他全身上下比她都干净,连一件饰品都没有,遇上游烈以前她绝想不到,坤城首富的儿子竟然可以用身无长物来形容。
在说服游烈的问题前,单找一件能代表他的物品,就已经是个世纪难题了。
限期一周,下周一可就是“审判日”了。
想着,摘了眼镜后那张清瘦苍白的脸上更显木然,夏鸢蝶掬起捧水,埋下头去,用力揉了揉脸。
要不是怕在学校里生事,给游叔叔添麻烦,再影响资助,那她大概更想选和他们打一架吧。
夏鸢蝶没情绪地耷着眼尾,一边想,一边拿起旁边搁着的黑框眼镜。
她仰脸,对着镜子。
像是戴上一张面具一样,镜中的少女在戴上眼镜后,也已调整好了温吞无害的眼神和神情。
夏鸢蝶对着镜里看了几秒,转身出了门,朝一楼走去。
司机叔叔特意提醒过她,虽然游家的生意繁忙,游叔叔也永远在天南海北地飞在外面,但基本固定的是,每隔一个周末,游怀瑾就会回家一趟。
原本夏鸢蝶还不懂原因。
停在一楼楼梯口,少女抬眸,隔着木质的镂空屏风,能看到餐厅的桌旁已经坐了一道清挺的侧影。
纯黑卫衣兜帽折在男生的颈后,游烈松垂着半湿不干的黑发,正屈着肘,随意靠在餐桌桌棱前。
素来桀骜挂冷的眉眼,竟透出一两分柔软的松弛感。
应该是因为头发没干,还顺毛的原因。
夏鸢蝶想着,走出镂空屏风后。
给他布餐的阿姨声音温柔:“阿烈是昨晚回来的?应该回来得很晚吧,那一早还出去跑步?”
“今早。”
夹着筷子的修长指节停顿,似乎不习惯这种长辈的亲近。
停顿了下,晨起运动后的声音依旧透点哑然质感,“习惯了。”
游烈话声落时,听见了什么。
湿发下,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无意地侧撩过来,拨过下楼来的少女身影。
两人同时一停。
新德中学的大休周末,一律闭校,住校生也是要回家的。
这就是游怀瑾每隔一个周末就会回家的原因。
夏鸢蝶想着,继续走向餐桌:“赵阿姨。”
“嗳,”布餐的阿姨笑着转过来,“小蝶也起来了?快过来,坐下吃早饭吧。”
“好的。”
阿姨刚要转身,想起什么,擦着围裙转过来,她谨慎地放轻了声:“小蝶,你是不是还没来得及和阿烈认识,他是……”
“我知道。”
夏鸢蝶温吞接话,眼角弯垂下来点,朝赵阿姨笑:“他是游叔叔的儿子,我们在学校见过。”
“哎?你们已经认识了?那就好,我去给你拿早餐。”
“谢谢阿姨。”
“……”
少女带着还未褪尽的笑容转回,就对上了一双凌冽冷淡的眼。
那人不知何时靠在了高背椅里,长眸低敛,薄勾着唇。放在这人身上,垂睨下来的几分嘲弄都显得倦怠清高。
…大少爷。
腹诽了句。
少女没情绪地去拿桌上的水杯。
“今天怎么不叫了。”游烈拿筷子衔起块点心,放进骨碟里,他声线冷淡松散着,像随口问道。
夏鸢蝶放平杯子。
“什么?”
“你最擅长的,叔叔阿姨,哥哥妹妹,之类。”
夏鸢蝶顿住。
凌厉骨感的手腕将水杯一抬,游烈冷淡掀着漆眸,睨她:“之前不是叫得挺欢的?”
“……”
夏鸢蝶正要说话,余光扫见赵阿姨端着粥碗过来——
像是隐形但可见的,游烈几乎觉着他能看到,小狐狸身后摇着的大尾巴上炸起来的毛,一下子就服服帖帖地收回去。
还把尾巴藏了起来,低眉顺眼地小口喝水。
“……”
游烈轻狭起眼,颧骨咬得紧了紧。
一种说不清的,略微烦躁又心痒的情绪,从不见光的身体深里一路泛上来。像被无形的狐狸毛勾扯着,叫人躁戾。
唯一的纾解方法,好像就是把藏起来的狐狸尾巴拎出来。
被掀了尾巴的小狐狸不知道还能不能野这么欢。
夏鸢蝶是在赵阿姨在她面前放下粥碗的一个空隙里,察觉那点莫名的危险感。
少女还在和阿姨说笑着,身体已经下意识仰脸,朝长桌侧望去。
然而被赵阿姨身影拦住了。
等人影退开,好像只是夏鸢蝶的错觉——游烈懒撑着颧骨,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谁也不想搭理的倦怠少爷样了。
夏鸢蝶微微歪了下头,还是不想计较,低下头去喝赵阿姨做得香喷喷的甜粥。
有点意外。
夏鸢蝶来的第一个大休周末,游叔叔人就破了例没回来。
话是午饭前她下楼时,在一楼楼梯中间听见的。听得几分模糊,只隐约辨识到是游叔叔在国外参加一场国际级的科技公司领军人物峰会,时间上赶不及,这个周末的例行家庭会餐就免了。
传话人说完后,夏鸢蝶没有听到游烈的任何声音。
要不是确定传话的人不会是在自言自语,她大概都要以为游烈不在楼下了。
估摸这是对话结束的前奏,夏鸢蝶又轻着脚步,慢慢往楼下走。
也是这一秒。
“游总对这周末失约很抱歉,”传话的人斟酌着语气,“作为补偿,这个月他往您的零花钱卡里多划了三十万,让您买件自己喜欢的礼物。”
“——”
夏鸢蝶一抖,没来及落的脚尖上拖鞋没挂住,掉到楼梯棱上,然后一路翻滚,噼里啪啦就滚去了一楼。
少女怔站在楼梯上。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惊的是拖鞋它自己长腿跑了。
还是先惊“零花钱卡”和“多划了三十万”。
山里出去打工的,拼死拼活,一年也就带回去两三万。三十万,可以把她来的那个地方的人的时间买下十年。
一顿饭可真值钱啊。
就仿佛,他们用的不是同一种货币一样。
虽然夏鸢蝶一直很清楚,但大概也没有哪一刻,她这样明确地看见她和游烈确实在两个世界、以及这两个世界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云泥天壤之别。
而更残酷的,是在拖鞋摔落前她分明清楚地听见了。
一楼楼梯外,响起过那人冷淡薄嗤的低音。
“补偿?”
对于能换走她们十年的这笔零花钱,他不屑一顾。
是她早上时候想错了,这位大少爷身上,确实不需要什么额外的身外之物来撑。
他那副傲骨自逾万金之重。
夏鸢蝶正失神想着。
楼梯下的视野里,听见拖鞋滚落的动静,游烈清拔侧影走了过来,在楼梯最下的末端停住。
那人仰脸,从脖颈到颧颚都扬起清俊凌厉的骨线,只他细长的眼尾懒散垂着,辨不明的情绪淡淡。
“狐狸,你还学会偷听了?”
不知道是那三十万,还是丢了一只拖鞋只能在他家楼梯上单脚站,少女难得有点气短。
夏鸢蝶低着头,看见自己身上洗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快褪干净了图案的白T。
几秒后,少女重新仰起脸:“我只是下楼。”
“……”
难辨是不是被他察觉了那一秒的蔫馁。
游烈仰眸睨着她,然后慢吞吞地,他轻挑了挑眉。
那个漆黑又纯粹的眼神下,仿佛能看透人心。
夏鸢蝶莫名心里一颤。
然后就见楼梯下的男生偏开脸。没戳穿任何,游烈懒垂了睫——
“没偷听,那还不下来,”他声线松懒时,像自带撩拨的松弛感打底音,“杵那儿干什么,罚站?”
夏鸢蝶犹豫了下。
她踮起脚尖,左右看看,还是没能在一楼游烈身旁找到她那只离家出走的拖鞋。
正迟疑间。
“叮咚,叮咚。”
院外的铃声忽然作响。
楼梯上下,两人同时意外地朝玄关方向望去。
“阿烈,”赵阿姨拿着可视平板从一楼佣人房出来,“好像是你几个同学来了,我让他们直接进来吗?”
“……”

离家出走的拖鞋是顾不得找了。
夏鸢蝶转过身就想上楼,两节台阶后,她警觉地想起什么,扒着楼梯扶手悄然回头——
长楼梯下,侧靠在墙棱前的游烈不作声色。
乌黑密匝的睫衔起他凌厉深长的眼尾,一点阴翳半遮了眸。他就那样插袋睨她,情绪也倦怠收着,叫人看不分明。
夏鸢蝶心里就泛起点细微的不安,她试探出声:
“我们应该有一个共识,吧?”
“比如。”
“比如,”夏鸢蝶顺着他,声音也放软,“不让学校里任何同学知道我住在你家?”
安静过后。
楼下的人侧偏过脸,像薄抿了声笑:“我以为你巴不得他们知道。”
夏鸢蝶:“??”
借一件衬衫都有人想收拾她,知道住一个家里,丁怀晴还不把她埋了?
变着法儿给自己找不愉快,她有病吗?
在她出口前,赵阿姨拿着平板走到楼梯下的游烈身旁了。
屏幕上的别墅院外的画面转向游烈。
游烈眼尾扫过,唇角勾着的弧度就淡了下来,很快他重新撩眼:“高腾,姚弘毅,于茉茉……都是同学,你不想见一见?”
夏鸢蝶:“?”
这会正午,窗户洒下的阳光明媚,夏鸢蝶站在高处也看得分明。
游烈微仰着脸,某种捉弄作祟下,笑意又分明起来。
下颌到颧骨的折角凌厉也流畅,他难得见笑,整张清俊的脸就像镀了深刻隽永的光线阴影,但还是抵不过那双漆黑的眼。
到今天她才发现,他生了一副十分典型的桃花眼——只是平日里冷淡漠然,眼尾勾翘的弧度半点不显,此时被笑意一晕,那点漫不经心的蛊人劲儿几乎要从眼尾淌出来。
夏鸢蝶下意识避开了他挑着报复性笑意的眸。
赵阿姨正意外:“门外也是小蝶的同学吗?多巧啊,那一起下来坐坐吧?”
“不不——不、麻、烦、了。”
少女握紧扶手,细白的指尖快要楔出缝儿了,偏偏当着楼下长辈的面,她巴掌脸上还得挤着温吞乖巧的笑容:“我和游烈毕竟同班,让同学们知道我住在这儿也不太好,还是麻烦阿姨帮我瞒一下。”
“这样啊,那好吧。”赵阿姨点着头,转身去迎客人了。
少女脸上的笑容一秒垮掉,她对上楼梯尾的游烈:
“条件。”
“什么?”
“提条件吧,怎么样你才肯帮我隐瞒。”
“……”
游烈无声偏了下头,碎发翳影从他漆黑的眼底一拂而过。
夏鸢蝶几乎要以为那是一点不明显的薄怒。
只是下一秒,她又听见楼梯下的男生忽地嗤了声笑,那人低了头,像给自己松解情绪,慢条斯理地揉过颈后——
“狐狸。”
夏鸢蝶蹙眉:“你才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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