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琦睿仰天长叹。
“这次研讨会的主讲人,可能会有替换。”夏鸢蝶垂眸说。
“啥!”孔琦睿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只要主讲内容不脱离PPT,就和我们译者关系不大,换谁讲都一样,喊什么,”夏鸢蝶蹙眉起身,匆匆收拾面前的东西,“走吧,去开会,别耽误时间了。”
“……”
夏鸢蝶说完就抱着笔记本电脑和其他资料径直向外,同组三人也不好耽搁,纷纷起身。
隔壁,大会议室。
夏鸢蝶等人到了门口,材料部职员就要领他们进去。
门一推开,里面材料部门从纪经理到两位副经理,再到几位部门里带团队的工程师都基本到齐了。
全员坐得板正,但都低着头皱着眉,纪经理正在最前面铁青着脸训话。
“——去年的发射失败是为什么?啊?如果不是喷管喉衬烧蚀过度,燃烧室压力失衡直接拉低了火箭推力,怎么会差那3公里的秒速!大家准备了多少个月、多少人的心血付之一炬,我这个部长都想辞职,你们呢?你们就没有半点反省、没有羞耻心的吗?!‘逢鹊’一号再次发射在即,公司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开这个专题研讨会?这个研讨会开给谁的!是想不明白,所以主讲人这个责任才都不想揽,是吧?!”
会议室里被训得死寂一片。
夏鸢蝶一组人惊疑地停在会议室门后,迟疑了下,又退回那半步来。
“纪总这是怎么了?”
夏鸢蝶之前接触过纪经理好几次,印象里对方算得上性格稳重,虽然办事条理严苛了些,但也没见他发这么大火。
那个材料部职员显然也有些受惊:“明天研讨会原定的主讲是游总,副讲是纪经理。但行政那边通知下来,说游总明天可能无法出席,让我们部再选一位主讲人备选。”
孔琦睿唉声:“还真要换,为什么啊?”
“我们也不太清楚原因,游总今天还在江市出差,不知道是不是出什么状况了。”小文员不安道。
罗晓雪问:“那你们纪经理,是因为要换人发火的?”
“不是,”小文员犹豫了下,“其实是备选的主讲人选不出来。范工他们可能不敢上,互相推辞起来,然后纪经理就来火了……”
“怕出了岔子背锅吧,也正常。”
孔琦睿挠了挠头,“去年年底那次发射失败我都听说了,不就是发动机内衬部件的烧蚀材料出了问题吗?听说点火测试里都没出过差错,上了天就出事了?只能算材料部门运气不好,全员倒霉啊。”
罗晓雪翻了个白眼,刚要张嘴骂这混小子。
“航天工程是精准到毫厘之下的科学,任何一项指标都没有运气与否,只有精准的完成与未完成。”
夏鸢蝶冷睖着孔琦睿,“航天器上搭载的可能是价值难计的重要卫星,也可能是航天员的生命,你要用运气去赌他们能否成功入轨吗?”
这大概是夏鸢蝶进公司以来对组员动的第一次火。
组内三人都有些懵了。
孔琦睿回过神,尴尬地低下头:“组长,我就随口一说的。”
“我们是译员,站在代表客户的场合,你随口说的话可能会被认为是客户的官方态度——越是靠说话吃饭的行业,谨言越该是你的基本职业道德。”
“……”
孔琦睿被训得面红耳赤。
罗晓雪和田敬站在旁边,都有些惊着了,大气都不敢喘。
夏鸢蝶和缓了态度:“我不会要求组内的每个人有多敬业、多将翻译视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但既然你选择了接这个项目,那至少了解和尊重你要参与翻译的这个行业。”
她望了一眼会议室的方向,转回来,“他们中有人是从小立志,毕生于此,有人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都只在研究如何改进被你只当是运气的一个小部件材料或者一组小数点差的数据。是无数人的眼泪、梦想、汗水、委屈、苦心孤诣……才有了一次郑重的失败或者成功,不管是哪种结果,都不该被一句轻慢的玩笑代替和抹灭。”
夏鸢蝶看向孔琦睿,声轻而言重:“至少,这句玩笑不该由身为他们译者的你说出来。”
“……”
孔琦睿都快无地自容了,憋了半天才通红着脸:“我错了组长,我一定管好自己的嘴。”
夏鸢蝶一叹,抬手拍了拍他胳膊,算是安抚。
旁边材料部的小干事看夏鸢蝶的眼神都快星星眼了,恰巧撞见夏鸢蝶目光瞥过,她抿着嘴上前,小声:“夏组长,我觉得你要是不当同传的话,都可以明天去给我们部主讲了。”
夏鸢蝶一怔,失笑:“专业的事情只能靠专业的人,那些庞大精细的数据对比,我可分析不出。”
小职员点头,竖着耳朵过去门口听了会儿。
没几秒,她又回来了,叹气道:“纪经理还在训人,他平常也很少发火的,今天情绪一直不太好,也不知道怎么了。”
罗晓雪耸耸肩:“天气?”
“我大概猜得到,”夏鸢蝶顿了下,“今天上午早些时候,BryceTech刚发布了今年Q2的全球轨道太空发射报告。”
“啊……莫非是对比数据,很惨烈吗?”罗晓雪小心地问。
“火箭发射次数上,M国公司一家独大,占据全球总数一半,我们国内国营民营的发射次数累计起来,没到对方的一半。”
田敬都忍不住插话了:“卫星数量呢?”
“Q2全球卫星发射了不到八百颗,M国公司独占六百多,我们国内……加起来不到一百。”
“……”
会议室外全员沉默。
“前几天郭总那采访我还在家看了,近地轨道资源剩得可不多了,”罗晓雪苦笑,“早知道当年高考报航天了,至少不用听得干着急。”
“国内起步太晚,又处处受限,有现在全球第二的成绩,已经是从钱老开始的航天人们一代代薪火相传的硕果了。”
夏鸢蝶呼出口气,勾起笑,“相信他们吧,年轻有为又有梦想的天才们,永远都在向前的路上。”
罗晓雪一愣,随即眨了眨眼,故意玩笑打破了这太过沉重的气氛——
“比如呢,吸引了咱们全公司迷妹的游总吗?”
“……”
夏鸢蝶心虚得一停。
虽然知道罗晓雪只是无心之言,但是偷偷夸自己家里那只长腿仙鹤的羞耻感还是慢吞吞冒了出来。
等回神,她正色:“嗯,我听会议室里好像没什么动静了?我们可以进了吗?”
“噢噢,”材料部的小文员探身问过,朝几人示意,“纪经理请你们进去。”
“……”
事实证明,“年轻有为又有梦想的天才”远不止一位。
除了执行总办公室里那位,材料部也有一位:范天逸。
材料部最终定下来的主讲人备选就是他了。
“其实纪总误会了,我们真不是推诿上回失误的责任。”
范天逸跟罗晓雪排练她负责同传的那部分时,愁眉苦脸地提起了这件事:“除了纪总,我们这些人都是技术口的,别说国际研讨会了,就算当着一百个自己公司的员工说话都磕绊,到时候上台肯定紧张……这万一说错了,这不是给公司丢人吗……”
“自信点,范工,”罗晓雪安慰打气,“刚刚我们组长还夸你们航天领域都是年轻有为又有梦想的天才呢。”
“啊?真的吗?”
范天逸顿时眼睛都亮了。
罗晓雪快憋不住笑,绷着脸用力点头:“当然是真的。”
“啊,那我觉得这段差不多了,我,去找夏组长聊聊下一段吧!”
“行。”
罗晓雪会意地笑着摆手。
可惜范天逸这边刚猫着腰起身,会议室门就被人叩响了。
纪经理带着余怒未消转头:“又是谁!开会时候能不能不要——……郭总?”
语气急停。
门口老郭被凶得一脸无辜:“啊?我耽误你们事了吗?”
“没有。”纪经理老脸发红,尴尬地咳嗽了声,“您下来是有什么事通知吗?”
“不是,我找个人。”
老郭眼神在会议室里跳了跳,最后跳落到角落里正和田敬对材料的夏鸢蝶身上:“小夏?”
“……”
会议室里一静。
有那么短暂的几秒,在场人同时思考起了“小夏”是谁这个问题。
就连夏鸢蝶自己也在会议室内安静了两秒后,她才反应过来,直身,不解地问:“郭总,您是找我吗?”
“哎,对。你出来一下。”
在全员惊愕不解的目光下,夏鸢蝶也疑惑地往外走。
路过一直盯着她的范天逸身旁,夏鸢蝶礼节性地略微点了下头,就在对方遗憾的眼神下擦肩过去了。
“郭总怎么会亲自来找夏组长啊?”
“是啊,这差了多少级呢。”
“有什么私交吗?”
“不像吧……”
关合的会议室门将那些低议压在身后。
郭齐涛正用一种微妙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的人,似乎在琢磨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漂亮小姑娘到底有什么魅力,能把他上头那位天才创始人蛊得神魂颠倒的。
夏鸢蝶转过身时,就感受到那点打量了。
她没察觉似的:“郭总,您找我有事吗?”
“是这样,游总今天下午刚从江市出差回来,但他身体不太舒服,下午不能过来了,公司这边需要给他家里送点材料……”
郭齐涛话还没说完。
就见面前这位从第一次见面,似乎就没变过神色的夏组长怔了下:“游烈…游总回北城了吗?”
“啊,对。”郭齐涛表情越发微妙,收住了自己的话,只拿观察的眼神看着夏鸢蝶。
夏鸢蝶并未在意郭齐涛的反应。
早在周二听纪经理在茶水间说了那件事以后,她就一心想见到游烈,可那天他已经去了Helena科技在江市的热试车中心,夏鸢蝶不想也不敢贸然过去打扰他的工作。
然后就茶不思饭不想地等到了今天。
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到明天会场同传还剩下的工作余量,夏鸢蝶定下神色,语气轻且快:“郭总是有材料需要我带给他吗?”
这一句反将,倒是把老郭弄蒙了。
回神他又乐了:“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而且你也不避讳啊,又怎么知道我知道你俩关系的?”
“一点简单的思考,”夏鸢蝶看了眼窗外还飘摇的大雨,“等下回有机会,我一定详细跟郭总解释,今天能麻烦您先把资料给我吗?我这边安排好组内工作就出发。”
郭齐涛忍俊不禁:“好,我让司机直接去楼下等你。资料也在车上了。”
“谢谢郭总。”
夏鸢蝶朝郭齐涛颔首了下,就转身进门了。
老郭自己在门外想了会儿,越想越乐,转身往回走。
“眼光还行啊。”
夏鸢蝶到游烈家门外时,已经接近傍晚六点了。
楼外的天色早被黑云压透,台风暴烈得像是要将整座城市卷走,窗外飘摇的雨给人一种整座高楼悬于长空摇摇欲坠的紧张感。
夏鸢蝶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她第一次觉得游烈住处的电梯如此慢。
梯门一打开,夏鸢蝶已经迫不及待地侧身从梯门间踏出,疾步跑向那扇游烈家的大门。
站在门外,夏鸢蝶才有了今天处理完一切仓皇赶来中,第一次的迟疑。
游烈周日那天就已经迫着她在这里录下指纹了,她可以直接解锁进去,但她不确定,游烈在今天是否想被打扰……
尤其,他是否愿意在今天被她打扰。
夏鸢蝶慢慢呼吸了下,抬手,按下门铃。
只是她盯着的对讲里没有任何回应。
门里甚至没有开对讲,大概十秒后,夏鸢蝶面前的房门随着“咔哒”一声,从她面前徐缓弹开一截,然后惯性回转。
怔神的夏鸢蝶连忙拉住门,轻身进去。
平层里一片昏暗。
夏鸢蝶几乎不知道要朝哪个方向去,她脱下高跟鞋,顾不得去昏暗里找放拖鞋的那层壁柜,就提着文件袋绕过屏风,朝昏黑里走去。
刚转进客厅,她手里的文件刮过不知道什么东西,发出轻微响动。
夏鸢蝶蓦地一停。
与此同时,昏黑的紧拉合着窗帘的客厅内,长沙发上,隐约可见模糊的被长毯似的东西盖成一条的影子动了动。
那人声音躁戾低哑:“放下,出去。”
夏鸢蝶顿了下。
游烈可能不知道是她。
就算他知道、就算他不想见她——刚刚走进门内这一路这种可能她也想过了,但她自己造下的孽,总得她来收场。
是她把他困在了七年前的那场夜雨里。
她要亲手把他拉出来才行。
夏鸢蝶想着,胸口已经分不清哪个位置就泛起连成片的麻木刺痛。
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夏鸢蝶朝沙发走近,然后慢慢蹲了下来。
“游烈。”
刚掀起上身,躁戾难抑的游烈蓦地一停。
几秒后,他有些不确定地抬起手腕,迟疑地想去触碰昏暗里夏鸢蝶的脸颊:“狐狸?是梦还是你……”
那个不够确定的、翼翼小心的、却已经本能敛压下躁意的声线,叫夏鸢蝶眼泪倏忽就掉了下来。
她抬手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贴到脸颊上:“对不起游烈……”
就像七年前的那个女孩跪坐在沙发前,她疼得微微蜷低了身,眼泪克制不住地往下淌:“对不起……”她一边攥贴着他冰凉的掌心,一边声音涩哑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这样……”
她真的以为离开了她他总会好的。
她不想拖累他才离开的。
她以为像游烈那样光芒万丈的少年,他身边会有无数个追捧他、喜爱他、对他好过她万分的人。
她最不想他落入梦魇,想他一生顺遂,不必颠沛流离不必磋磨委屈,想他风风光光做他高高在上的太阳。
她唯独没想过,她会成为他心底最拂之不去的翳影。
要是早知如此——
“…哭吧。”
沙发上,游烈终于起身,他嗓音低哑倦怠,用词也有些漠然。
但那样说着的同时,他却忍不下,弯腰把沙发下毯子上的小狐狸拎起来,一直到拎来身旁,又抱进怀里。
就这么一会儿,狐狸的眼泪都快淌满他锁骨窝了。
还真是敞开了哭的。
哭得游烈心口跟着一抽一抽。
游烈咬得颧骨微动,他低下头抵着她,有些气得无奈又声哑:“怎么平日里没见你这么听话。”
夏鸢蝶好几年没哭过了。
这一次像是要把攒了多少年的眼泪全都掉干净,开始还能跟游烈重复对不起,后面已经泣不成音。
她只是抱他抱得特别紧,从开始的手腕,到现在的臂膀,她生生又死死地拽着他,好像怕他会变成沉没进哪座深海里的孤独岛屿。
游烈好话坏话都说了,还是没哄住。
最后他低叹着声,抱着他的狐狸仰进沙发里,把人在身侧扣着,自暴自弃地哑声:“行,放你哭。”
他低折下颈去,拿清挺的鼻骨抵着她额角,吻她哭得泛红温热湿潮的眼角,“你淹死我好了,小蝴蝶。”
“……”
那天的狐狸确实哭出了水淹三军的声势。
等终于哭得头都疼了,眼泪也流完了,整只狐狸快要脱水了的时候,她抱着想去给她拿水的游烈的腰腹,不许他走,要给他讲个故事。
很简短的、干巴巴的故事,有点砸同传圈金牌口译的口碑。
但是是她自己的,那一年的故事。
夏鸢蝶不是突然决定的,从那天在茶水间里,听到纪经理说起游烈的雨夜情绪障碍,她就已经在那个彻夜难眠的晚上将这一段话排演了无数遍。
可惜哭得大脑空白,一句想好的也想不起来。
于是只能想一句说一句。
夏鸢蝶也想过了游烈可能会有的很多种反应。
他可能会怪她自作主张,可能会恼她向游怀瑾求助,也可能……
但游烈的反应是她唯独没想过的。
他很平静,他只是无声地听完,然后将身侧的女孩往怀里抱得更紧,她设想中的责怪一句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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