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绮月不为所动地盯着她。
“…好吧,我是猜到了。”
夏鸢蝶轻叹。
何绮月皱眉,想都没想:“你怎么猜到的。”
夏鸢蝶默了下。
没有负担地活着的大小姐的好奇心可真是旺盛啊。
看得出何绮月是个在某方面极有耐心的人,不达目的对方是不会罢休的——夏鸢蝶不得不略微坐直身。
只是声音仍旧有些蔫得缺乏情绪。
“首先,游烈不会没有任何提前询问,就让一个陌生人来传达命令式的消息。其次,只许我来这一点,高中时候游烈买水都会多给我朋友带一瓶,这种傲慢而忽视的错误,何小姐会犯,他不会。”
“……”
何绮月微微失神。
夏鸢蝶口中的游烈让她觉着陌生又遥远,她想象不出,活在他们传闻和光环中的那个游烈会在高中时候有那样细节鲜活的一面。
而面前的人如此了解他,更让她心里酸得厉害。
何绮月想着就没了神情。
“今晚的餐酒会,我希望夏小姐能够让出游烈身旁的位置。”
夏鸢蝶缓慢地眨了下眼睛:“Helena科技要换随身口译的话,应该由他们书面邮件通知我方。”
“夏小姐何必装傻,你比我更清楚,游烈根本不需要什么口译陪同,”何绮月十指交扣,“我说的是他身旁女伴的位置。”
夏鸢蝶无辜地轻挑眼角:“我只是个小译员,这个就更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你——”
比起研讨会开场前当断即断的犀利言辞,夏鸢蝶这副软硬不吃的态度,还更要叫何绮月气极又无可奈何。
她深呼吸,挺直腰身:“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是作为仁科资本的代表到场。”
“所以?”
“今晚的餐酒会,除了航天领域的从业者和研究者们,剩下最多的就是我们仁科在的金融投资领域了。”
何绮月停顿,下颌微扬,终于露出点大小姐的傲气凌人:“如果没有记错的话,Helena科技的‘逢鹊’一号火箭热试车在即,预计年后就要进行再次发射,这个时候,资金链的重要性对他们不言而喻。可惜去年的Pre-C轮融资,似乎并不足够支撑他们完成‘逢鹊’一号的再次发射。”
夏鸢蝶眼神微晃。
作为深入调研过Helena科技相关项目背景材料的专业译员,她对Helena科技的项目进度状况也有了解。
确如何绮月所说,“逢鹊”一号能否完成再次发射,Pre-C+轮的融资尤为重要。
Helena科技在这个时候召开一场针对去年发射失败原因的烧蚀材料相关的研讨会,向业内乃至投资领域表明决心的意图也十分明显。
Pre-C+轮融资应当就在下半年了。
脑海里过了一圈,夏鸢蝶垂回眼:“这和我好像没有什么关系。”
“和你当然没有,但和游烈有啊。”
何绮月倚上沙发靠背,就像倚着她身后那座硕大无朋的名为“何家”的靠山,她低头玩着手指。
“既然夏小姐是如此优秀的译员,那应该多少接触和了解过金融投资领域的规则玩法吧?——如果我作为女伴站在游烈身旁,意味着Helena科技的Pre-C+轮融资将由仁科资本领投,这会给他们的融资带来多么无与伦比的金牌背书。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位创始人或者融资轮的公司高管,会对这件事不动心。”
夏鸢蝶垂眸不语。
何绮月抬头,天真又残酷地问:“那,请问,靠自己走到今天所以理直气壮的夏小姐,你又能给他带去什么呢?”
“……”
寂静从房间里蔓延,穿过狭窄紧闭的门下地缝,流入门廊内。
负责看守房门的何家保镖此刻汗流浃背,一动不敢动地站着,目光向门旁斜视——
笔直凌厉的长腿就斜撑在墙前,剪裁精致绅士方雅的西装三件套被倚墙站着的男人穿挺得肩宽,腰窄,腿长,锋芒难掩。
而更具薄厉感的眉眼,却被额前垂下的碎发阴翳半藏。
傍晚夜色渐长,那人过来时,那句“希望夏小姐能够让出游烈身旁的位置”刚逸出门外。
保镖当时就想出声提醒门内的何绮月。
然而停在门外的男人只冷冰冰地侧撩了下眼角——
像是一记薄而无形的冷刃直抵喉前,刺骨冷意冻透了舌根,保镖那句提醒就硬生生地跟着唾沫咽了回去。
保镖本以为,游烈下一秒就会推门而入。
结果出乎意料。
那人隔着薄薄的门板站了几秒,就眼神倦怠散漫似的垂了睫尾,他抄起裤袋,慢慢转身,倚到了门旁的墙上。
门里的对话入耳,最切身的事情,游烈却像无关人似的垂低了头。保镖谨慎提防着,只看得清那人高挺的鼻梁,冷隽的侧颜线条延展到锐利微抿的薄唇,情绪冷漠而叫人捉摸不透。
保镖莫名有种奇怪的感觉。
面前这位在最近几年,一己之力挑得北城科技圈内满城风雨的最炙手可热的科技新贵,此刻却仿佛没了半点方才在台上,面对无数行内专业人士与海内外来宾时的从容不迫与运筹帷幄。
此刻的沉静冷漠只是表象,他眼底汹涌,像是在等待一场刀斧加身的审判。
“……夏小姐,你又能给他带去什么呢?”
门内声音落地。
砸出一片冰棱碎裂似的寂静。
门外比门内更窒息。
有时候沉默比尖锐的话语还令人煎熬。保镖正想着,眼皮一抽,看见墙前那人无声站直了身。
游烈漠然地转向房门。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发觉自己的懦弱。
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答案,是他也不敢听的。
烁着微冷银光的戒圈套着修长分明的指骨,游烈抬手,就要落到那扇双开门上。
在他落上去前一秒。
“啊,抱歉,差点睡过去了。”
一个困蔫的女声忽然在房间里响起。
门内门外,其余三人同是一僵。
几秒后。
游烈垂了睫尾,一点笑意难禁地曳上。他垂回手,不去打扰门内狐狸睡醒后的“闪亮”登场。
狐狸懒蔫蔫托着腮似的声音也穿出来了。
“何小姐,你真的很奇怪,好像不管什么职业,你都一视同仁地蔑视啊。”夏鸢蝶轻叹,“你刚刚说的,只给我一种感觉,那就是游大少爷这些年在国外,不是日日夜夜地搞科研忙创业,而是在苦心孤诣地泡小富婆——不然他创立Helena科技,不提去年的Pre-C轮,前面种子轮天使轮A轮B轮的融资都是怎么来得?好辛苦哦,按你说的,怕是一轮就得换一个小富婆,职业男公关都没有他这么忙吧?”
“………………”
里面何绮月什么反应不知道。
门外保镖的汗都快淌成小溪了。
这小译员……
刚刚领进去的时候看起来可是安安静静蔫蔫耷耷的,虽然很漂亮,但没什么攻击性的样子,不然他也不敢放何绮月跟她单独一个房间。
可怎么说起话来就这么,犀利得要命呢。
尤其这话,就算是反讽,说得也太不给男人面子了,更何况还是位盛气桀骜的天才创始人,她也不怕他听见了——
保镖余光一扫。
游烈不知何时抬手,修长指骨微屈着,假意蹭过鼻骨,实际上却是盖过了薄唇前。
只是唇角遮得住,眼尾难抑的笑意却晃得长睫尖都要颤了。
保镖:“……”
行吧。
天生一对。
何绮月终于回神,气得手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夏鸢蝶感觉和何绮月多待一会儿,她的童年和童心都要找回来了。只不过今天的同传实在太累人,小狐狸的状态难以维系。
她站起身:“何小姐如果只想说这些,那我可以告辞了。”
“夏鸢蝶。”
何绮月终于恼了,扶着沙发手枕起身:“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上周游烈在那群公子哥面前承认你是他的未婚妻,现在整个北城二代圈子都在笑话他——就像当初盛传他被你拿钱甩了一样!”
夏鸢蝶背影蓦地一停。
她眼睫轻颤了下。
何大小姐无心插柳,可惜自己不知道,也没察觉,只是本能顺着情绪往下发泄:
“他们也配和游烈相提并论吗?可现在因为你,他们都有资格笑上他一句了!说他一个原本最锋芒毕露、最有望跨过天堑超越父辈的二代新贵,现在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朋友,还是当年为了几百万就能甩了他的人,竟然亲自去给一帮二世祖敬酒堵口,他们说他丢尽了庚家和游怀瑾的脸!”
听见结尾的人名,夏鸢蝶本能屏息。
她攥紧了指节。
而身后,何绮月终于还是说出了心口最介怀的那句:“既然当初你已经抛下他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再次出现?!如果不是你,那我和他——”
“砰!”
厚重的双开门被蓦地推开。
一身西装冷冽的游烈漠然踏入,他眼角带煞,薄唇洇怒地削过何绮月一眼。
“游烈…!”
何绮月面色一变,随即反应过来,她恼火地瞪向游烈身后的保镖。
“何小姐弄错了一件事——”游烈冷瞥过她,就转回眼朝夏鸢蝶径直走过去,他挑眸睨着她的,一字一句地清晰。
“是我,主动出现在她面前的。”
夏鸢蝶怔然回望他。
游烈停到她身旁,很自然就牵起她的手,握进掌心。
而后他冷漠厌倦地扫向何绮月:“即便她没有回到我身边,我也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你应该很清楚,如果当初不是基于各自心有所属,那我不会给你合作的机会。”
何绮月忍着情绪,睖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这次研讨会,我不信你没有为Pre-C+轮的投资准备的意思。如果有仁科资本领投,你猜多少资方会想要跟投——合作而已,游总不会这么公私不分吧?”
“既要公私分明,那我司首席财务官倪和裕,首席运营官郭齐涛,他们都可以给你做男伴,何小姐随便选一位。无论你怎么选,都是上明日的经济新闻而不会上娱乐头版,这才叫公私分明。”
游烈眼神漆寒,冷淡也漠然地看着何绮月一点点白下去的脸色。
他补了最后一刀:“至于我,不好意思,有主了。”
游烈说完,垂眸跟身侧的夏鸢蝶要了眼神准允,他就直接牵着她的手往门外走去。
两人跨出门的一瞬。
身后何绮月声音带起颤腔:“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
游烈皱眉,最后一丝耐性早就剥离。
他拉着夏鸢蝶就要走。
然后就收到了一丝来自小狐狸那边的阻力。
游烈低偏过头,对上夏鸢蝶装得无辜的眼。
狐狸努了努嘴。
游烈无奈又好笑。
“对我怎么不见你这么心软。”他轻声啧了她声,这才回眸,眼尾笑意也凉作冷漠,“我不懂何小姐为什么要把自己放在被比较的位置,我也不关心,但我不会这样对她。”
“在我这里,她不需要和任何人作比。你可以把自己的感情变成一道选择题,而对我,这是一道判断题——是她,不是她。没有其他。”
“……”
夏鸢蝶都哽住了。
她又不是叫他跟大小姐放狠话。
他明明知道。
被狐狸拽着不许走,游烈低叹了声,轻挠了下眉骨,他干脆转过来面向狐狸:“我是情感咨询吗?”
狐狸见他挑破,也挺胸仰头:“你自己招的,你得负责。”
“……”
游烈终于还是在狐狸面前不知道第多少次败下阵。
他低嗤了声:“你是吃死我了。”
抑着一丝冷意,游烈回过身,他第一次正视这个以合作名义来到他身边、却欺骗了他的至今也陌生的女孩。
“何小姐,你想过没有。”
“你喜欢的从来不是我,你甚至都不了解我。你喜欢的,从头到尾,只是游烈这个名衔而已。”
“——!”
说完最后一句,不再看何绮月任何反应,游烈转身就拉着小狐狸往外走去。
拐过走廊拐角,夏鸢蝶要说话。
游烈把人拽到身前,凶狠地亲了下:“得寸进尺,你还没完了是吧小蝴蝶?”
夏鸢蝶冤枉至极:“我是想说你走慢点,我今天很累,要跟不上了。”
“……”
低头瞥了眼,游烈漆眸一撩:“那今晚的餐酒会,你要换平底鞋吗,我可以让他们提前准备。”
“?礼服裙加平底鞋吗?”狐狸木了脸,“你跟我有仇吧游烈?”
“怎么了。”那人拉着她手,果然放慢了,走得几乎委屈了那双长腿,他却漫不经心地,只牵着她手指扣在掌心。
“那我会成为翻译界第一个丑出圈的。”
“那太好了,”游烈懒洋洋地答,“省得总有一些学长,学弟之类的,跟在你身边乱晃。”
两人离开不久后,大敞开的双开门休息间里。
何绮月失魂落魄地坐在单人沙发上。
她沮丧地脱掉了高跟鞋,扔出去好远,保镖也被她凶跑了,现在又不想自己去捡,就只能抱着雪白的足尖窝在沙发里。
直到身后脚步声响起。
以为是跑了的保镖。
何绮月一僵,轻哼了声:“还知道回来。”
她微微挺起胸脯,把那点沮丧失意收起来:“你帮我把那只鞋捡回来,我就暂且不跟你计较游烈来了你都不提醒我的事情了。”
大小姐脖颈绷得直直的,头都没回,像只骄傲也漂亮的小孔雀。
身后脚步声一停,对方似乎俯身,将那只被甩脱的高跟鞋捡了起来,然后不紧不慢地走过半个房间,来到了背对门外的何绮月身旁。
没有一丝迟疑,那人折下膝去,勾起何绮月的脚踝。
何绮月一惊,差点踢出去,眼皮恼火地撩起:“你——”
她忽地僵住了。
几秒后,女孩的脚踝被那人温柔而强硬地拢住,一点点套上那只钻面珠光的高跟鞋。
那人掌心温热,略有薄茧。
西装修挺而绅士款款。
何绮月嘴唇一颤:“……哥?”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餐酒会的陪同口译,夏鸢蝶还是亲自上了。
这要得益于这七年里,她锻炼出来的强大的意志力和工作精神,不然在下午那场研讨会的同传后,她应该只能像只被抽干了精气的狐狸一样吐着舌头蔫躺在她的狐狸窝里。
不像此刻,又是“战袍”又是“战靴”的。
夏鸢蝶微蹙着细眉从更衣室里出来,就对上了等在外房间,游烈转过来的漆黑的眼。
夏鸢蝶警觉抬眸,先打了预防针:“不要故意做出惊艳的表情——我知道你见过的何大小姐那样的美人,还是主动向你献殷勤的,一定比你见过的猴子都多。”
游烈敛低了眸子,笑着走过去。
他单手轻抵上她收窄的裙腰,低折下颈去寻她的气息:“是么。”
夏鸢蝶被他低撩蛊人的嗓音弄得颈痒,微红着脸偏开,却推拒不去。
“那我怎么只看得见你。”游烈抵在她耳旁,低声笑着,“今晚就穿着这件礼服裙上床睡觉,好不好?”
夏鸢蝶:“?”
“???”
几天不见,她对他的骚气程度又有了新的认知。
外房门恰被叩响。
“游总,餐酒会就要开始了。”
“…知道了。”
游烈直回颈,一点极淡的遗憾掠过他眼底。
而到这一秒夏鸢蝶才忽然警觉:他刚刚是想做什么来着的。
顿时有种方才虎口逃生她自己还没有察觉的余惊,以及还好助理来了的庆幸。
不知道是不是那点庆幸有些明显了。
“狐狸,逃避是没用的,”游烈牵起她的手,轻勾住,眼眸里晃着漆黑碎熠的星子,“今晚还很长。”
夏鸢蝶:“……”
夏鸢蝶慢吞吞地拎起他握着她的手,然后当着他的面,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根根挪开。
“今晚的工作是很长,游总,”小翻译铁面无私,“不该想的事情,还是等下班以后再想吧。”
游烈睨她几秒,隐忍地轻叹了声。
“好,那今晚就只做我的口译官小姐。”
不等夏鸢蝶松气。
游烈淡声,走过她身旁:“但你知道,这件事不会瞒太久的——有很多人需要知道,他们觊觎的狐狸是我家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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