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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茧(曲小蛐)


夏鸢蝶想完,淡定轻声:“不认识。”
说完她就低回头。
可惜目的达成的大少爷还是没回去。
夏鸢蝶细眉又皱深了一点,这次她微微后仰,厚重的黑框眼镜被她用屈起的指节向上顶抬了下。
“请问你还有事么,于同学。”
炽白的光下,那双漆黑的眼眯了眯。
“你叫我什么?”
夏鸢蝶忍耐着深呼吸,尽力让自己的普通话标准点:“于,同,学。”
“……”
然后她就发现对方的眼神更冷淡更不爽了。
她再次有种被这人眼神骂了的感觉。
夏鸢蝶:“……”
攥着的指尖无意识松了松,在自己的情绪冒出来的前一秒,夏鸢蝶低头,借着扶眼镜的动作藏住情绪。
高二一班视线里,那个打扮老土的女孩低着头,似乎害怕地声音都轻颤了。
“于同学,你挡着我的灯光了,能麻烦你让一让吗?”
望着眼皮底下的小姑娘装出的那副模样,游烈停了几秒,还是懒得拆穿她。他偏过脸,嘲讽地低嗤了声。
低着头的夏鸢蝶就听到了一点衣料窸窣,以及教室四面八方按捺却按捺不下的低声惊议。
她心里微微一跳,顾不得地抬了头。
正对上那人懒睨着眸,从上向下,解开了白衬衫的第二颗扣子。
夏鸢蝶头皮都炸了下,琥珀色眸子第一次露出了完全真实的惊吓:“你……你干吗!”
游烈缓缓停下,支起眼。
第三颗扣子解开,与夏鸢蝶想象的他白得发冷的肌骨肤色不同,里面仍是白得,但是是一件纯白简T的领口。
夏鸢蝶:“?”
“…………”
少女琥珀色眼眸里的惊慌褪去,只剩下一点略微尴尬的游移。
而这一两秒间,游烈已然猜到了她情绪变化的原因。
那人喉结带着微哑的笑意轻滚了下,他单手撑着她桌边,微微俯身下来。
“以为我打算为了你,裸身?”这张近在咫尺的清隽面孔上,眼尾微扬,勾上一点嘲弄又蛊人至极的薄笑。
“——就你?”
“…………”
十七年。
从没人让她觉着这样牙根痒痒过。
可惜在她反击前,游烈已经懒懒直回身去。眼底那点嘲弄也未撑多久,转眼就消散一空,他又回到那副冷漠厌世的面孔。
唯有脱下的白衬衫被他随手放在她桌上,而他回过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
乔春树几乎是踩着第一节 自习课的上课铃声跑回来的。
“可终于借到了!这大夏天的,根本就没人带第二件衣服,我找住校的同学才借到了一件——”
声音停得戛然。
乔春树茫然看着少女肩上披着的,明显比她身形大了两号的男式校服白衬衫。
“这,谁的?”
夏鸢蝶欲言又止。
后两排,乔春树的前同桌十分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她走狗屎运呗。烈哥给丁怀晴担责,就把自己的衬衫借给她了。”
夏鸢蝶点头,但还是接过乔春树手里那件:“谢谢。”
乔春树神色迷惑地坐下了,想了半天,回头看了看教室后排。
最后一张桌空着的。
“那烈哥人呢?”她问。
夏鸢蝶握着的笔尖微微停顿。
“早走了。”两人后桌,两个男生对了下眼神:“打赌,烈哥去找的谁。我赌是于茉茉。”
他同桌撇嘴:“绝对是丁怀晴。”
“输了请客。”
“一言为定!”
“……”
与此同时,西校门外。
“烈哥,你不住校啦?”高腾扶着车门问。
“今晚回家住,”游烈懒靠在后排阴影里,声线困得微哑,“顺便拿件衣服。”

新德中学多数学生真的挺闲的。
事实上,第一节 晚自习下课后,就已经没人关心今晚三食堂内发生的事情了。大家八卦的核心迅速转向了最新事件——
游烈突然离开了学校,而七班的于茉茉和九班的丁怀晴全都不在。
那,他今晚和谁在一起呢?
对于这个问题,夏鸢蝶完全不关心,但她的新同桌有违于冷酷的外表,内里还藏着颗八卦的心。
于是夏鸢蝶被动了解到一手动态:
校内论坛就这个问题已经搭起了一个相当高的投票帖,截止封帖时间,丁怀晴以高出三票的微妙优势险胜于茉茉。
“这完全就是那群男生私心作祟,”乔春树对这个结果不太乐意,“我贼烦丁怀晴,就没见过她那么没礼貌的人。你看,她今晚掀了你一身菜汤,竟然连句道歉都没有?咱班那位大少爷以后要是跟她一起,那绝对是眼盲心瞎了。”
“嗯。”
夏鸢蝶心不在焉地抱着游烈的衬衫,她一面同乔春树往校外走,一面脑内回顾着今晚刚做的知识点查漏笔记。
然后这点走神就被乔春树发现了:“你想什么呢,这么沉重?”
“?”夏鸢蝶抬回眸,勾起一个腼腆得恰到好处的笑靥,“嗯,我想了想,觉着丁怀琴也挺好看的。”
乔春树失笑:“晴。”
“嗯?”
“她叫丁怀晴,不是丁怀琴。”
“……?”
在乔春树的数次纠正后,夏鸢蝶终于在丁怀晴的名字上摆脱了口音的困惑。
这工夫里,两人已经顺着最后一批放晚自习的学生到了校门外了。
“你确定你有人接吧?”乔春树跨上她外表超帅但不能载人的变速自行车,不太放心地问。
夏鸢蝶安静点头。
“看你乖得这样,”乔春树无奈,“我都怕你让人拐骗走了。”
“……”
少女没有说话。
她站在树影下,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抬起细白的手指轻轻托了下眼镜框。
路灯下的树影婆娑,将她藏得很好,看不清楚镜片后少女眼底真实的情绪。
乔春树最终还是提前离开了。
校门外,多数放学的学生也早已散去,零星一两个,在夜色与路灯下被模糊了身影的轮廓。
夏鸢蝶也在其中。她靠在路灯下,借着灯光翻看手里的笔记,时不时合上默诵什么,看起来耐心极了,甚至没有过一次抬头或远眺。
直到一辆漆着灰色哑光车漆的低调轿车缓缓驶入余光。
少女仰起头。
副驾驶座一侧的车窗降下来,中午送她过来的司机叔叔扶着方向盘:“抱歉啊鸢蝶,家里临时有事,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我刚出来。”
夏鸢蝶说着,将手里的本子塞回斜跨的老旧背包里,她犹豫了下,从司机推开的副驾车门坐了进去。
轿车将她带离了闹市区。
夜里车少,宽敞大道两旁的店铺都已熄了灯火,只剩萤火虫似的路灯柔光将夜色灼出一个又一个氤氲的孔洞。
夏鸢蝶靠在车内,柔软舒适的真皮座椅让她不自觉便松懈了心神,车窗外模糊的夜色灯火更是像梦乡里的风景。
很快,少女就微微歪过头,似乎睡了过去。
轿车驶入盘山公路,最后在一栋山景别墅前停下。
车身微微刹住,同一秒,副驾上的少女就警觉地睁开了眼睛。
镜片后那双琥珀色眸子里没有半点初醒的迷蒙。
“白天我和你说过的注意项,你还记得吧?”司机没注意,说着下车去,从后备厢里取出女孩中午到站时一并拎出来的破旧的行李袋。
行李袋不重,只是边缘磨损得厉害,两个滑轮拉起来都磕绊。
司机正暗自皱眉。
“我记着的。”少女从车旁绕回来,从他手里接走了行李袋那柄看起来随时都会断掉的拉杆。
司机缓下神色,笑了笑走到前面:“那你跟我进来吧。这个时间,家里佣人阿姨可能都睡下了,我们脚步轻点。”
“好。”
跟在司机身后,夏鸢蝶走向那扇望着便觉得厚重端庄、凛然不可侵犯的院门。
她垂下眸子,安静地在打开的一侧小门中迈入。
这位司机叔叔中午接她出站,又送她去学校报到时,路上就与她说了几句资助人这边家里的情况,但并不多。
夏鸢蝶只知道,资助她的那位先生姓游,她曾在山区中学的慈善捐助活动上远远见过一面,但长相记不清了。
后来,在下派到乡镇里的扶贫办的联线下,夏鸢蝶因为山区中学第一名的成绩,从游先生那里额外获得了从中学到大学的全部学费生活费的资助资格,也就成了她在的那个山区内的小村落里,第一个可以走出大山读书的女孩。
因此,夏鸢蝶想,她人生前十七年所遭受的所有苦难和不幸,或许都是为了这一刻在积攒幸运吧。
司机将夏鸢蝶带上二楼,在走廊最尽头的客房前停住。
“先生和太太经常出差,不常在家。小先生嘛,脾气虽凶了些,但他住校,平常更少回来。”
已经准备乖巧道别的夏鸢蝶犹豫了下,仰头:“小先生?”
“哦,就是游先生的独子。”
司机神色间有些避讳,这句声音都放低了,他略微踌躇后只嘱咐道:“他很少回家,你应该不会怎么遇得到,要是真碰上他回家了,你躲着些就好——记着,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起先生和太太。”
夏鸢蝶听得云里雾里,但她深知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要多问的道理。
“我记得了,谢谢叔叔。”少女听话地点头。
司机松了口气,将手里帮夏鸢蝶拎着的另一个袋子放在门旁:“那你早点休息吧,明早……”
司机起身,望见夏鸢蝶推开门后搭在行李箱上的白衬衫,他忽停了话。
白衬衫在拉杆上垂下,向内折着的衣角里好像有一晃而过的字迹。
在游家里务工两年以上的人都知道,游烈高一时被人偷走过一回全套的校服,从那以后,他校服领口内都是刺上银线暗纹落款的。
方才晃过去的……
司机望着那件白衬衫怔神,有些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夏鸢蝶对上他眼神:“叔叔,还有其他事吗?”
“噢……没有了。”司机回过神,想着肯定是自己的错觉,他笑了下,“你回去休息吧。”
“好。”
司机这才下楼离开。
夏鸢蝶进到她身后的客房里。
比起这座公主城堡似的大别墅,这间客房只是一角,但对她来说却已经像是一个陌生又崭新的世界。
夏鸢蝶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才终于慢慢按捺下她怦怦的心跳。
奶奶说富贵迷人眼,确实是没错的。
她才只进了这别墅一小会儿,就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是怎么来、为何来的了。
夏鸢蝶走到房间角落里的等身镜前,停了下来,她摘下眼镜,然后安静地和镜子里那个有些无措和茫然的女孩对望着。
“你是来上学的。”
夏鸢蝶轻声说着。
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你,因为你只是来这里暂住。
这个别墅里代表的那个繁华迷人的世界和你没有关系,不要因为一只脚踏进过这里,就误以为自己可以离它很近、触手可及。
你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考上一座好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再把奶奶接到医院很多很近的大城市里,最后还上游家资助你的每一份恩情。
剩下的一切,全都和你无关。
阖上眼,夏鸢蝶听着心跳慢慢恢复平静。
等呼吸也如常,她才转回屋里。
游家提前给她准备好了一些生活用品,譬如面前床上那条柔软雪白的睡裙。裙子是宽吊带的款型,裙摆很长,没有一丝图案画饰,但白得纯粹干净,拿在手里也薄如无物,她很喜欢。
这应该是她长这么大,收到的第一件新衣服的礼物。
可惜不能穿出去。
夏鸢蝶想着,拎起床上的洗浴用品和睡裙,一边分辨着那些瓶瓶罐罐上的介绍,一边朝入房玄关旁的小卫生间走去。
不久后,淋浴间里响起水声。
又几秒过去,门轻打开,一只细白的胳膊伸出来,将门外换下的衣服和那件挂在旁边的白衬衫,一并拿了进去。
夏鸢蝶拎着洗后沥过水的白衬衫和她的白T,在客房门内站了好久。
才终于推门出去。
房间内万事俱备,却唯独没给她留下晒晾衣服的地方。
游家再有钱,应该也不是不洗衣服、穿一次扔一次的吧?
夏鸢蝶这样想着,在走廊的感应灯下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夜里十一点,整栋别墅内都很安静。只偶尔能听到一点脚步声,似乎有游家的佣人阿姨还没有结束工作。
本着遇上了人就乖巧打招呼再问问哪里能晾衣服的想法,夏鸢蝶一路下楼,然后直到到了别墅后门的院内,都没见着一个人影。
于是她只好自力更生。借着清冷的月色,夏鸢蝶在后院兜转了好几圈,才终于找着一处晾挂衣物的地方。
暂时结束工作,她长松了口气。
然后夏鸢蝶就发现自己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别墅后门,门廊下灯光亮着,但房门紧闭。
十分钟前她才刚从这里出来。
对着门木然了好几秒,夏鸢蝶才终于丧气放弃。她踟蹰了几步,最后还是没把抬起的手叩下去。
来这儿第一天就半夜敲门吵醒佣人阿姨们的话……
她后面的日子恐怕会有些难过。
夏鸢蝶轻叹了口气,退下台阶,绕着这座大得过分的别墅墙根“巡查”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
终于被夏鸢蝶找到了一扇半抬拉起的斜开式窗户。
窗外是个花丛,不好接近。好在夏鸢蝶看着文静乖巧,但在山里从没少上树下河的,她随意挽起长发,然后将身上最珍惜的睡裙长裙摆拎起来,在大腿旁绕紧,又脱下凉拖鞋。女孩几步便越过花丛,跳到了窗户下面。
最后一步没落稳,细白指尖勾着的凉拖轻荡了下,一只就跌进了斜开窗内。
夏鸢蝶:“……”
这下不爬也得爬了。
夏鸢蝶干脆将另一只凉拖也顺着敞开缝的斜开式窗户丢了进去。
她伸出胳膊,比划了下。
窗下开启的空隙应该刚好够她钻进去。
希望别刮坏了她的新睡裙。
夏鸢蝶这样想着,手扶窗框,她轻轻一荡,就将自己托上窗台。
她将左腿先探入窗内,刚要转身。
“哗啦——”
昏昧的磨砂窗户内忽涌起一片水声。
夏鸢蝶僵在窗台上,警觉地竖起耳朵。
然后她听见了“啪嗒”“啪嗒”,漫不经心又懒散似的脚步声,像是沾着水踩在瓷砖上的动静。
这是……
不等夏鸢蝶想透。
拦在她身侧的斜开式窗户,忽地被人从内一把掀起——
月色拓落。
凌乱湿透的碎发被一把拂开,露出冷白的额。站在窗内的男生勾起漆黑的眸,眉峰起皱,眼尾冷淡郁郁地压着。
剔透的水珠正从他凌厉却好看的颧骨线条滚下,漫过修长颈项,最后划过胸膛,消失在他薄而整齐漂亮的腹肌上。
离得太近,夏鸢蝶几乎嗅得到。
他身上萦着的,薄荷混着某种檀木味道的冷淡的香。
而被他拉开的窗内,室内游泳池在月色下荡着波光。
死寂般的数秒后。
修长指骨穿拂起的碎发垂下,湿漉又凌厉地搭过他眼尾,游烈慢慢扬起眸子,以一种奇异的,被水浸没得低哑的声线开口:
“夏,鸢,蝶?”
“——”
夏鸢蝶窒息般地回过神:“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是我家,这个问题不该我来问你吗。”
褪去几秒前凌厉压迫的攻击性,游烈微微侧身,靠在凉冰冰的大理石纹瓷面上,那双漆眸懒懒勾抬,却比什么时候都叫人窒息。
他在少女震惊到苍白的脸庞上停了几秒。
没有那副丑得要命的黑框眼镜遮拦,女孩的眼睛看着格外大,是眼角弧度都漂亮的杏眼,琥珀色眸子像是被泳池里的水雾蒸过。
雾气氤氲。
游烈并未多留,而是漫不经心地低扫了眸——
夏鸢蝶下意识跟着他看下去。
雪白的睡裙下,雪白的腿。
她正以一个神奇的跨坐姿势,骑在,他家的,窗台上。
夏鸢蝶:“………………”
游烈漆眸微暗。
白天看,她就白得晃眼。
夜色里……
几秒后,游烈懒洋洋地背过身。
少年背影修长,只是懒散得靠着窗墙,他似乎更哑了两分的声线,在夜色里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晃过,愈发冷淡而蛊人——
“半夜爬窗,你是变态吗。”

在游家一楼客厅沙发上木然地坐了两分钟,夏鸢蝶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老苗当时在走廊上喊的那句根本不是“于烈”。
大少爷姓游,游家的游。
夏鸢蝶:“…………”
口音误她。
隔着木质镂空屏风,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传来一段轻慢懒散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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