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年纪大了,心脑血管本来就不好,哪里经得起情绪上的大起大落。
戴玲顾不得再想别的,低声安慰起来。
姚律师显然是见惯了委托人或者委托人家属各种情绪的,看着脸色也没什么变化,直等到夏奶奶稍微平静了,他才重新续起方才的话头。
“戴小姐方才说的量刑情况,基本符合,不过如果实情如此,那我们这个案子还有更大的一块可以争取的余地。”
“什、什么余地?”夏奶奶擦着涕泪抬头。
“这类刑事案件里,如果受害人愿意出具谅解书,那对判决量刑的减轻会有极大的帮助。”
姚律师一顿,神色有些微妙。
“两位应该也多少有些了解,这位报案人虽然今年刚成年,但以他的家庭背景和条件,应该不是计较这二十万的问题。他这次报案,可能惩戒和警告的意味更重,如果能从他那里拿到谅解书,那我想,最终量刑是可以减轻到三年以下的。”
戴玲又给夏奶奶解释了一会儿,夏奶奶才慢慢明白过来。
兴许是因为急切,老人脸上沟壑似的褶皱都挤得更深了,她有些怯懦地问:“可永才跟人家要钱,那孩子能,能愿意吗?”
姚律师笑了笑:“这就需要您双方沟通和协商了。如果您不方便,我可以代为联系……”
“笃,笃。”
招待所的房门忽然被叩响。
戴玲起身:“应该是小蝶到了,我去开门。”
夏鸢蝶是和游烈同车来的。
司机赵叔叔开车,后排两人坐左望左,坐右望右。全程三十四分钟车程,两个人之间几乎是一句话都没说过。
赵叔叔感觉这一趟开得自己得少活半个月。
在那个有些简陋偏僻的招待所外,加长轿车缓缓停下时,就已经惹来了不知道多少视线。
司机叔叔习惯性先按开了后排的车门。
没等车门自动打开,游烈率先下了车,然后顺手抵住驾驶座侧要开的车门,将它按了回去。
“砰。”
惊得赵叔叔连忙降下车窗,茫然地望向车窗外:“小先生?”
“别停在这儿。车开出去,等会再回来。”
游烈神色透着些倦感的冷,他转身时低声说了句,绕过前车头,朝夏鸢蝶下车那边走去。
夏鸢蝶正站在路边。
两个路过的男生还从她身后惊喜地回着头。
“真是劳斯莱斯!”
“传说中的星空顶啊我去,光看着帅了,都没注意,早知道走过去的时候拍一张。”
“不过,这车怎么会开来这儿啊?”
“是挺见鬼的……”
劳斯莱斯重新启动,静音从这陈旧的老街街边滑离。
夏鸢蝶压下情绪,抬头时,游烈正停在她身前。
那双漆眸低低睨着她。
两人对视几秒。
游烈轻叹了声:“你打算多久不理我,至少给我一个刑期?”
“我没有生气。”夏鸢蝶望着他。
一两秒后,大概是在游烈总是轻易就能戳破她那点壁垒的视线下,小狐狸有些心虚地旁落了眼:“就算有,主要部分也不是气你。”
游烈并不信:“那你气谁。”
“我自己。”
夏鸢蝶已经接到了戴玲的电话,也知道招待所的房间号,她迟疑了下,往这座有些年限了的低矮老楼里走去。
“最开始我在想,你从来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我,或许可能是你认为,替我做决定是理所应当。”
夏鸢蝶一边上楼一边说着,忽然就被人从后面握住了手腕。
那个力道并不重,也没有向后拉她,只是止住了她的身形。
夏鸢蝶转过身。
游烈就站在低了她两节台阶的楼梯上,他难得望她时像这样眉眼凌冽锋锐,像是抑着薄怒。
可是和她眼神对上了,几秒时间,他眼底漆黑的情绪就塌陷下去。
长密的睫慢慢阖低,他声音微哑:“夏鸢蝶。”
“你没有长良心么。”
这种感觉来得突兀又莫名,但夏鸢蝶看着游烈,就好像有一秒能感觉到他低沉下去的难过。
夏鸢蝶就也有点难过。
“你不能既瞒着我、什么都不说,又要求我一丁点不好的想法都没有。”少女犹豫了下,勾手,反握住他的袖口,“但我后面想过了,你不是的。”
游烈蓦地抬眼。
不等他看清女孩那一刻看他的神情,夏鸢蝶已经转过身,拽着他袖子往二楼走:“我说了,我气的是我自己。想完刚刚那些以后,我就在想,你是游叔叔的儿子,而我接受着游家的资助,我凭什么苛求你。为什么……我会对你给予我的情绪反馈的要求远高于其他人。”
“那你想明白了吗?”
女孩停顿了下:“大概吧。”
游烈眼神微晃,连呼吸都有些发紧:“结论呢。”
“……”
小狐狸才不会上他的当。
于是转过二楼的楼梯头,夏鸢蝶就安静望了他一眼:“结论,等高考结束以后再告诉你。”
小狐狸轻狭眼角:“在那之前,你不要妄图打扰我学习。”
“——”
像是一颗心被猛地攥起,又突然松开坠底。
游烈眼神都晦深了些。
但走在前面的小狐狸显得十分冷酷无情,头都不回地松开了他袖口,辨认好方向就径直往左边去了。
在原地停了几秒,游烈低叹了声。
不到半年。
忍忍就过去了。
老苗昨天念叨,距离高考还有多少天来着。
“小蝶!”
走廊前方,夏鸢蝶停着的门口忽然传来陌生而惊喜的女声。
夏鸢蝶和对方说话的语气也熟稔:“玲姐,麻烦你送我奶奶过来了,这趟路上没出什么问题吧?”
楼梯口,刚要迈步过来的游烈忽地一停。
下一秒他就低下头,看向从大衣口袋里探出来的自己的双手——
冷白修长,骨节分明。
还干净。
干净得除了一块石头、全身上下什么也翻不出来。
游烈难得有惊神的时候,他转身,匆忙脚步踩得楼梯作响,没一会儿,身影已经消失在一楼楼梯口了。
这反方向的动静惹得夏鸢蝶意外地回眸。
来处不见人影。
…生气了?
“能有什么问题,放心吧,没事。”戴玲在门里招呼:“来,快进来,夏奶奶在里面呢。她嘴上说不想打扰你,可是我看她巴着见你很久了。”
“好。”
夏鸢蝶收回视线,走了进去。
游烈比夏鸢蝶迟来了十几分钟。
房门被再次叩响时,夏奶奶还攥着夏鸢蝶的手,舍不得放开似的,拉着她絮絮说着这几个月里的琐事。
门一响起,站在门旁准备离开的姚律师愣了下。
“是不是还有客人?”
“不应该啊,我除了和小蝶没跟别人提起过了,”戴玲起身往门边走,“是不是招待所的人?”
“我开吧。”姚律师说着,顺手将门拉开。
有些设施陈旧的长廊上,站着个十八九岁的男生。
上高三以后,游烈剪成了短碎发。没了额发遮掩,更能凸显出他五官轮廓的优越感了,每一根线条都凌厉清峻,眉骨和鼻骨尤为张扬挺拔。身上的黑色长大衣笔挺,双排古金色扣子系得一丝不苟,气质也藏得卓然冷冽。
一眼看过去,和他身后的旧墙老地板格格不入,像是两个世界的违和感。
再加上大少爷自带一副冷淡疏离的厌世气场,姚律师几乎晃了下神,这才谨慎开口:“您是……?”
游烈将开门的人从上瞥下。
西装革履,甚至还打了领带。左手文件包,EMS的快递封露了一角,右手拿着收到一半的笔本,密密麻麻斜记录着未干的笔迹。扶门的袖口上似乎蹭过一点没完全洗掉的红色印泥,留下了淡痕。
律师,而且应该是法律援助律师。
游烈漫不经心下了定论,就朝里面挪开视线:“夏鸢蝶在吗。”
“小蝶,找你的哎。”戴玲有些惊讶于门外男生那过于出挑的身量和长相,愣了下才回过神。
她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怎么还大包小包的,先进来吧。”
房间里一些,夏鸢蝶隔着两人和半扇门,只能瞥见游烈侧边黑色大衣垂坠的凌厉线条。
她迟疑了下:“奶奶,我…同学来了。”
“同学?”夏奶奶意外地问。
而此刻,在姚律师似乎反应过来什么而有些激动的注视下,游烈拎着手里的东西,走进门内,靠墙根放下了。
招待所的房间不大,游烈直起身后,一眼就能看到几米外的沙发。
夏鸢蝶正从那边过来。
瞥见游烈长腿边那堆起的礼盒果篮,夏鸢蝶头有点疼,近身时轻了声:“你刚刚下去,是去买东西了?”
“嗯。”
游烈薄唇抿着,竟好像有一点难以察觉的紧张似的。
夏鸢蝶看得清楚,他藏在中领毛衣露了半截的喉结都轻滚了下,一两秒后,才压低了声:“我该怎么称呼。”
夏鸢蝶莫名其妙看他:“你想怎么称呼?”
“直接喊奶奶,会不会显得我自来熟了。”游烈难得对什么事情感到不自信的不确定性。
夏鸢蝶嘴角差点翘起来,又忙抿住:“那不然……”
女孩更放轻了声音。
游烈下意识地俯身,弯腰朝她靠近了一截。
小狐狸轻软的呼吸就扑在他锁骨下的黑色毛衣上:“既然你管我叫小姑,那管奶奶喊祖奶奶也行。”
游烈:“。”
游烈落眸,不动声色地给小狐狸压下去一个“你确定你要在这个时候这样捉弄我”的眼神。
夏鸢蝶绷住没笑,转过身:“奶奶,他就是我同学,您还记得吗?我跟您提过几次。”
游烈刚到嘴角的自我介绍,听见最后一句,找回来没两秒的思维就忽地原地消失了。
他怔然低下眸,从后面盯着身前的女孩。
夏鸢蝶是脱口而出的,说完以后她才反应过来,有些不自在地顿了下。
好在奶奶已经笑起来,扶着沙发起身:“我记得,记得,你说班里有两个同学特别照顾你,他就是里面那个男孩子,是不?”
“对,是他。”夏鸢蝶拽了拽不知道怎么就停在她身后突然没反应了的游烈的袖口。
游烈回神:“奶奶好,我是游——”
小姑娘拽他袖口的手下一秒就捂到游烈下颌上了。
房间里其他三人同是一惊——只不过戴玲和夏奶奶是惊讶夏鸢蝶的举动,姚律师则是惊喜。
游烈则沉默着,也随她捂着,只低眸朝小狐狸挑了挑眉。
夏鸢蝶慌忙将手收回来。
转过去前她还暗暗睖了他一眼,以示警告。
而此时,姚律师已经拿着一张名片过来了:“您就是游烈同学吧,”姚律师将名片递向他,“您好,我是夏永才先生的代理律师。”
游烈停了下,还是抬起手腕,接过名片。
他敷衍地朝对方点了点头。
“游烈?”夏奶奶嘴唇轻颤了下,有些无助地看向夏鸢蝶,“小虫,他,他就是游家那个……”
想瞒也瞒不住了,夏鸢蝶只能点下头。
夏奶奶惊愕望着游烈,老人的眼圈很快就红了,她蹒跚着走到游烈面前:“对不住……是我们家对不住你们,我得替我儿子给你赔罪啊同学……”
说着话,走到游烈身前的老人竟是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去。
“奶奶!”
夏鸢蝶惊颤了声,慌忙去扶。
赶在她之前,一只冷白有力的手将老人一把托住,筋脉在男生手背上微微绽起,透着凌厉隐忍的力度。
游烈半弯着腰,长睫半垂,遮了他眼底情绪:“这不是您的错。”
老人泣不成声:“是我的错,都是我没教好他……我求求你了同学,我们一定把还差的钱还上,你能不能……能不能绕过他这一回、就这一回……”
戴玲也过来搀着哭得颤巍巍的老人:“夏奶奶您别这样。”
“小玲,小玲,律师说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夏奶奶攥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颤声拉着游烈的大衣袖口。
“谅解书。”
戴玲为难地看了游烈一眼。
他似乎对眼前这一幕并没有任何的意外,从说完那句话后,就自始至终一语未发地弯腰站在那儿。明明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但那张没什么情绪的侧颜叫她都觉出一种漠然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像是在冰封的海面下,藏了一场能掀翻整个海域的巨潮。
谁都不知道冰面会不会裂开、什么时候裂开。
“对,对,谅解书……”老人紧紧攥着黑色大衣的袖口,将它捏得起皱,陈老的皮肤里沟壑都好像填满了她这一辈子的苦涩和眼泪,“求你了,求你了同学,就只要你肯答应,我,我以后——”
“奶奶!”
低着头的少女终于忍无可忍。
眼泪几乎要随话声落下,但最后还是被她死死咬住嘴唇,靠疼痛感憋回去。
夏鸢蝶低头,坚决又固执地从夏奶奶手里拽出游烈的衣袖,她握住老人枯槁的手,将人扶向房间里侧:“…我有话跟您说。”
游烈深吸气,直身,眼角轻缓地抽了下。像是强行忍下什么亟待爆发的心潮,他眼尾都低抑着能割伤人似的薄厉。
戴玲刚想张口。
“玲姐,要麻烦你帮我把律师先生和游烈送到楼下。”
“……好。”
戴玲心情复杂地点头。
最后只剩祖孙两人的房间里,蔓延了许久的哭声。
薄薄的门板在身后合上。
招待所里的隔音算不上好,即便走出去几米,游烈依然听得到,身后房间里老人的哭声里夹藏着女孩忍着哭腔的劝声。
游烈听得胸口都快憋炸了。
但他知道那是夏鸢蝶唯一视为亲人的存在,是她相依为命的奶奶,他不能有一句指责和伤害。
他不许人伤到一丁点的狐狸,原来在她的家里受伤最深。
古金色的扣子被少年凌厉的指骨粗暴地解开,大衣带起深冬凉得沁骨的风,他声线沙哑冰冷地走过那两人身旁。
“我先下楼。”
“……”
街边的风更冷,但至少不像里面的憋闷窒息。
游烈靠在这条老街的电线杆前,任街边店铺里的陌生女人嬉笑着聚首打量,冻得指节微红的冷白指骨间,黑色圆石飞快翻转。
手机在大衣口袋里震动不停,游烈却像没察觉,只虚着黑漆漆的眸子焦点,偶尔抬眼望一下二楼的某扇窗户。
他的下颚线会在此时扯起清晰而锐利的弧线,像黎明时天际处最具美感的薄青连绵的山脊。
叫路过的人看一眼就很难挪开。
姚枫从招待所出来,准备离开时,就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原地停了几秒,姚枫还是径直走过去。
斜倚着电线杆的男生落下眼,眼尾的余光冷淡刮过他,像冬季凛冽的风似的,没有一丝迟疑和停留。
姚枫不禁有点想笑。
不愧是游氏集团的太子爷,一点都不遮掩自己的好恶,尤其离了那个小姑娘身边,更是疏离得一副冷淡厌倦漠视众生的势态。
姚枫调整语气,刚想张口。
“谅解书我会让人寄给你。”
姚枫一愣,这个确实出乎他意料:“游烈同学答应得这么痛快?”他停顿了下,笑了笑,“也是,毕竟老人家确实可怜,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她又只剩这么一个儿子了,换了我我也很难忍心。”
游烈冷嗤了声:“我没那么善心泛滥。”
“噢?那您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
游烈沉默抬眼,再次望向二楼的窗户。
几秒后,他轻勾唇角,但那甚至算不上一个笑,更多是带着戾气的讥嘲。于是那点情绪渲染下,游烈低落回律师脸上的眼神冷得刺骨。
“再拖下去,是在折磨谁。”
姚峰笑容顿了下,慢慢消退:“老人家也有她的苦处,她也不是不爱孙女,只是有些观念根深蒂固,夏家奶奶恐怕是连学都没上过的,去哪里懂那么多道理。”
“所以我没有怪她。只是让我觉得心疼不是她。”
游烈从电线杆前直身,似乎懒得再说话了,他一边低头拿出手机,扫了上面的未接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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