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皇上黑甜一睡,再次醒来时,天色已擦黑。
他扭头一看,能瞧见外间的映微正逗着六公主玩,隐隐约约间还能听见六公主银铃一般的笑声。
皇上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有的时候,他宁愿自己只是个平凡老百姓。
想着乾清宫码的厚厚一摞的奏折,皇上却还是很快起身,更皱眉训斥顾问行道:“……你是如何当差的?朕睡了这么久也不叫朕起来!”
顾问行连忙跪地认罪。
映微抱着六公主走了近来,柔声道:“皇上别怪顾公公,是嫔妾不准他叫您起来的,有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您躺在炕上都能睡着,一睡还是这样久,可想而知是有多累,若真将您累垮了,朝中上下可是要乱成一团的!”
皇上耽搁不得,当即就阔步流星朝外走去,临走之前还不忘道:“你啊你,朕可真的将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又过了十来日,前朝总算没有那样忙了。
后宫中的妃嫔也不必日日再去承乾宫陪佟贵妃抄写佛经,也就每每日如从前似的去承乾宫请请安,陪着佟贵妃说说话而已。
即便如此,后宫不少妃嫔也是叫苦不已,以宜嫔为首的妃嫔更是当众问起佟贵妃来:“……皇上虽下令后宫上下也要节衣缩食,可佟贵妃娘娘,节约也不是这样节约的,如今虽已至夏末,但天气酷热难耐,臣妾宫里每日也就中午一个时辰才有冰块,臣妾有着身孕,这叫臣妾如何受的住?”
她话音刚落下,很快就有妃嫔接话道:“是啊,嫔妾向来是无肉不欢,可内膳房每顿也就送来一荤一素一汤,这荤菜里头的肉切的是如大拇指甲盖大小,恨不得要跳到盘子里才能找到几块肉……这才几日啊,嫔妾就瘦了一大圈!”
众妃嫔是哄堂大笑。
就连佟贵妃都嘴角含笑:“哪里有你说的这样严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不必说我们是皇上的妃嫔,不说替皇上分忧解难,也得做些自己分内之事。”
说着,她的目光更是落在满脸不高兴的宜嫔面上:“宜嫔也暂且忍忍,如今后宫之中除去身边养着孩子和有身孕的,其余人一概不得用冰,你啊,与平贵人多学学才是,她膝下虽养着六公主,却主动说只需要一半的冰就够了。”
“你若实在觉得冰块不够,本宫将承乾宫的冰分一半给你。”
“佟贵妃娘娘折煞臣妾了,臣妾可不敢收承乾宫的冰。”宜嫔也不算十分蠢笨,可不会以为佟贵妃会如此好心,想着她若前脚收了佟贵妃的冰,后脚佟贵妃就会将这事儿捅到皇上或太皇太后跟前。
她环顾在常人一圈,目光很快就落在了映微面上:“本宫到底是比不得平贵人,如今索额图大人出了事儿,平贵人是心凉都来不及,哪里还需要用冰?”
索额图一事如今是闹得沸沸扬扬,不光叫前朝官员胆战心惊,后宫更是有所耳闻。
后宫与前朝向来是息息相关的,众人想着映微多少也要受到些牵连。
映微却是半点不在意。
她更知道自从她将六公主接到钟粹宫后,宜嫔便成了众妃嫔眼中的笑柄,宜嫔更是愈发看她不顺眼,当即也是不客气道:“宜嫔娘娘这话嫔妾倒是有些听不懂了,听您这话的意思,皇上会因嫔妾叔父之罪迁怒到嫔妾身上吗?若真如此,岂不是太子也要受到牵连?”
“皇上乃一代明君,前朝的事是一回事,后宫中的事儿又是一回事,只要嫔妾安分守己,皇上又怎会怪罪于嫔妾?”
论口舌,三个宜嫔都及不上一个映微,当即她就脸色沉沉:“本宫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映微可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将家族荣辱看的比性命还重要,当即只淡淡一笑,并未接话。
等着皇上处理完地震一事后,很快就发落了索额图。
虽说索额图入狱十多日,但在皇上缴罚赫舍里一族大半家产后,则将他放了出来,再加上朝中零星有人替索额图求情,皇上便下旨将索额图贬为礼部左侍郎。
虽说礼部左侍郎一职乃是正三品,可比起来他从前保和殿大学士的职位来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更不必说京城这种地方,一个牌匾砸下来,十个人中就能七八个当官的,其中一半都是那五品以上的大员。
一时间,明珠风头渐起,索额图势微。
可索额图是个聪明人,纵然不明白皇上为何如此大动干戈,他跟随皇上多年,却也能揣摩皇上性子一二,当即便以病请求解任。
他想的明白,此招不过是苦肉计,如今明珠风头愈盛,皇上绝不会允许明珠等人独大,他以退为进能叫皇上对他有所放松戒备,更不会答应他的请求。
却不知朝堂之上,他这话音还没落下,皇上就一口答应下来,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纵然索额图从前身子不错,可在牢狱中损伤了身子根本,得好好回去养一养,当即更是赏了些补品下来,更是画大饼起来——爱卿啊,你好好养着身子,等着身子养好了继续回来当差。
但索额图是心知肚明,他这一退,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殊不知,皇上对他已起了杀心,不过
等着这事儿尘埃落定时,已至秋日。
待中秋节过了之后,映微惊喜发现六公主会认人了。
映微虽平日白天陪着六公主一起玩耍,可夜里六公主都是由乳娘照顾的,最开始,六公主睡觉前是哼哼唧唧的,几个乳娘齐上阵,却是怎么哄都哄不好。
但映微一露面,不过与六公主唱唱民谣,拍拍她的背,她很快就能睡着。
一开始,映微只以为是意外。
可等着皇上过来要抱六公主时,六公主却放声大哭。
映微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三个月的小娃娃已经认得人了,更是打趣道:“……先前皇上整日忙于公务,六公主这么久没见到您,不认识您,自然不喜欢要您抱她。”
皇上却不信,当即还要再试一试,可在映微怀中呆的好好的六公主一到他手上又哇哇大哭起来。
气的皇上轻轻拍了拍六公主的小屁股道:“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皇阿玛前些日子忙的团团转还惦记着你们,可你倒好,这才多久,就不记得朕了。”
说着,他更是怅然若失道:“看样子朕以后得时常过来才是。”
这话逗的春萍等人都憋着笑。
六公主却浑然不知,搂着映微的颈脖,笑的露出光秃秃的牙床来。
映微更觉好笑:“您知道就好。”
当夜,皇上歇在了钟粹宫,一番云雨后两人皆是半点睡意都没有。
皇上搂着映微的腰,微微发怔。
映微想了想,还是开口道:“皇上怎么还不睡?您明日一早还要上朝了……嫔妾总觉得这段时间您心事重重的,每每嫔妾问起您来,您总说没事儿。”
皇上还是因她被下药一事不高兴,那位老大夫说了,她的病症吃药几个月就能好起来,只是会不会落下病根就不知道了。
这话,皇上自然不会与映微说,直说没事儿:“朕不过是想到保成,所以有些担心。”
“上次他在朕跟前替索额图求情,朕拒绝了他,也派人查了他身边有没有人不对劲,并未发现不妥当的地方,朕先前问他为何会替索额图求情,他直说因为索额图是他的外叔祖而已……”
说着,他更是微微叹了口气:“但愿是朕多心了。”
映微却下意识觉得事情没这般简单,想着历史上太子最后的境遇,真的不愿将历史上这号人与如今尚有几分婴儿肥的太子联想到一起。
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
除去对太子多叮嘱些,剩下的事情却是防不胜防。
等着太子再来钟粹宫时,映微也不免再多叮嘱他几句,无非是要他莫要轻信旁人的话,平素小心些……
正凑在襁褓旁看六公主的太子听到这话是直皱眉,嘟囔道:“我都知道了,平贵人,这话你都与我说过好多次,你还说要我莫要听信别人谗言,若是不知道这话豪华,只管去问皇阿玛……这些话,我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说着,他更是抬起头看向映微,那神色要多郑重就有多郑重:“先生们经常夸我聪明,再加上皇阿玛和你经常教导,我知道分寸的。”
映微也只能笑道:“好,咱们太子最聪明了。”
如此,她才微微放心了些。
等她将这话转告给皇上时,皇上也跟着笑了起来。
只是好景不长,到了深秋时,映微却听到了阿玛噶布喇病重的消息。
这消息,她还是皇上嘴里听说的,听的她一愣一愣的,算算时间,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当日阿玛出宫后很快就病倒了。
是因为她那日的话,还是因为索额图失势,亦或者因为赫舍里一族权势不复当初?
映微不知道,也不敢细想。
皇上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感受到她身子微僵,安慰道:“你阿玛前些日子身子就不大好了,朕听说这事儿后还派梁九功去看了看他,他口口声声说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你,说你在宫中的日子本就艰难,不想要你担心,不想要你不高兴……”
映微低声道:“阿玛……是出宫后得病的吗?”
“是,但却也不是因为你。”皇上将映微搂的更紧了些,啄了啄她的头顶道:“如今赫舍里一族不比当初,索额图借着身子不好之由诸事不管,大事小事都落在了你阿玛头上。”
“风光时,这路是顺风顺水,落魄时,则是道路崎岖,自赫舍里一族银子大半用来赈灾后,府中日子自然不好过,你阿玛从未遇上过这等事儿,又是劳心又是伤神,这才病倒了。”
其实,他并没有完全与映微说实话。
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映微低声道:“阿玛既说要将这件事瞒着嫔妾,可皇上如今却还将这件事告诉嫔妾,可是……阿玛时日无多?”
皇上虽不忍心,却还是点了点头:“朕不忍再瞒你,怕你抱憾终身。”
他怕映微连噶布喇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你可想见你阿玛?”
“可以吗?”映微迟疑道,她是知道紫禁城中规矩的,家人在经过允许后是可以进宫请安的,但她阿玛已病重,如何能进宫?就算能,她哪里舍得?
想到及此,她更是失落道:“皇上,不必了,今日您与嫔妾说这些,想必已为阿玛请了太医诊治,如今已无力回天才与嫔妾说这些的……”
皇上握着她的手,低声道:“你若想回去瞧瞧你阿玛,那朕便陪你一起回去。”
映微不敢置信看着他。
皇上却微微笑道:“这有何不可?你不知道,当年你玛法临终之前,朕也带着你姐姐偷偷回去了一趟的……人之将死,什么规矩都不重要了。”
也正是因为他当年这个举动,才没能叫故去的孝诚仁皇后留下遗憾。
映微神色微动。
皇上更道:“不过咱们离宫之前得与老祖宗说一声才是。”
上次万寿节他偷偷带着映微出宫,惹得太皇太后略有些不快,这次他想带着映微走明路。
映微答应下来:“嫔妾多谢皇上。”
等到晚些时候,皇上就带着她去了慈宁宫一趟,皇上说出这话时,她心里是惴惴不安。
谁知太皇太后却握着她的手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们父女一场也终有要分别的时候,去吧,丫头,去见你阿玛最后一面……”
映微跪地拜谢。
翌日等着皇上下朝之后,则换上一身便服带映微出了紫禁城大门,他们直奔赫舍里府而去。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太子。
顾问行如先前一样,早已将一切打点妥当。
映微坐在马车里,心里是七上八下。
就连坐在她身侧的太子一张小脸也绷的紧紧地,他先前虽无数次憧憬出宫,但也知道这次离宫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额娘的阿玛时日无多了。
虽说太子并未见过噶布喇几面,可瞧见皇上与映微神色如此,心底多少也是有些难受的。
等着到了赫舍里府侧门,众人已在此迎接,如今赫舍里一族当家的乃是映微另一位叔父法保,他请安后则径直带着皇上等人去了噶布喇所居的屋子。
映微一走进院子,就闻见一股刺鼻的药味儿,不知是不是秋日的缘故,整个院子看起来灰扑扑的,大有落败之感。
这院子,映微从前不知道来过多少次,每次前来总是仆从林立,生机盎然,如今见此,心中更添悲凉。
映微走进内间,一眼就瞧见躺在床上的噶布喇,他面容枯槁,双眼微阖,屋子里只听得见他那粗重的喘气声。
映微上前道:“阿玛。”
噶布喇的眼皮子动了动,好一会才睁开,声音虽虚弱,却仍带着几分惊喜:“是,是映微回来了?”
如今他眼前心里只有自己的宝贝女儿,连皇上与太子都未曾注意到。
还是法保轻声提醒他皇上和太子来了。
噶布喇挣扎着要下床行礼,皇上却挥手制止:“……你们父女两个说说话吧,保成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有些表兄妹还未见过,朕先带他出去看看。”
法保听闻这话,当即就将屋子里的人都带了出去。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映微与噶布喇两人。
噶布喇咳嗽几声,才道:“我,我……以为你生我的气了,我也不想叫你担心,还与他们说了不准将这件事告诉你,有我这样一个阿玛,委屈你了……”
映微只觉得眼眶发酸。
她知道,自己一直都是噶布喇最疼惜的孩子。
噶布喇缓缓道:“若是我能干些,在家中能说得上话,你就不会进宫了……就算你姨娘没说,可我知道,她还是在生我的气,我病了这么久,她就回来看过我一次,我不怨她,是我活该!”
“要是有下辈子,我若还是你阿玛,我一定好好护着你,不叫你受半点委屈的,只是不知你还愿不愿意……”
有些话他并没与映微说。
等着索额图出狱后,他气的狠狠抡了索额图一拳,要不然后来索额图也不会撂挑子不再管家中琐事。
他一生幸福无忧,将荣华富贵、滔天权势看的极重,可等着弥留之际他只觉得后悔,后悔松口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送进宫……
映微眼泪簌簌落下,哽咽道:“阿玛,我愿意。”
“我没有怪过您,您身为赫舍里一族的长子,许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您对我的好,我都知道的,就连故去的孝诚仁皇后都说从小到大您最疼的就是我,小时候您偷偷带我去看灯会,驮着我去逛后花园。”
“您知道我喜欢弹琵琶,忤逆玛嬷的意思偷偷为我从扬州请来名师……这些都记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可噶布喇身子虚弱到了极点,映微正说着话了,他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想必映微的话他都听到了,这时候纵然昏睡着,可嘴角还是挂着笑。
映微忙叫大夫进来,听说他睡着,这才放心下来。
当即她洗了把脸,问起身边的春萍道:“皇上与太子了?怎么不见他们?”
春萍低声道:“法保大人带着太子去见他的表兄弟姐妹了,皇上则说去您从前住的院子转一转。”
映微听闻这话,便也去了从前自己住的院子。
等着映微到了院子门口时,只见皇上站在院中四处打量,瞧瞧这里,看看那里,只上前道:“皇上,您在看什么?为何不进屋坐着?外头这样冷,若是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朕不冷!”皇上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倒是你的手这样冷,朕给你暖暖。”
说着,他更是环顾周遭一圈:“朕只是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他指了指香樟树下的石桌道:“那桌子上画了一只小小的乌龟,可是你画的?还有那香樟树上有一道道印记,可是你每年生辰时都会站在那里,要云姨娘给比一比,看你长高了多少?”
映微点点头,“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眼睛。”
皇上眼前顿时就浮现胖嘟嘟的小映微在院子里蹒跚学步的样子,坐在香樟树下弹琵琶的样子,叫丫鬟抱着去摘葡萄藤上葡萄的样子……
最后,皇上的目光落于葡萄藤旁边的那架秋千上:“那秋千可是你阿玛亲手为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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