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进宫多年,身边宫女太监皆是可靠之人,下毒的可能性极小,却也不是没有。
这样一提醒,郑院判也思量起这件事来,最后沉吟道:“照贵妃娘娘这样一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
映微知道郑院判的性子,他从不妄言,既得他这般说,当即只把死马当成活马医,与苏麻喇嬷也说了这事儿。
苏麻喇嬷从小跟在太皇太后身边长大,名义上与太皇太后虽为主仆,实际上却情同姊妹,当即就点头道:“……贵妃娘娘说的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奴才这就偷偷查一查。”
她也觉得这些日子太皇太后身子亏空的特别厉害,旁人信太皇太后因二阿哥此举吐血,可她却持怀疑态度,想当年,太皇太后经历过多少磨难,不都熬过来了?更何况,如今二阿哥也好,平贵妃也好,都安然无恙,按理说断然不会出现这等事儿的。
映微交代完,则进去了内间。
太皇太后依旧昏睡着。
屋内只有皇上一人,皇上独坐于炕上,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映微走上去道:“皇上,夜深了,不如您却歇一歇吧?”
皇上握住她的手,摇头道:“朕白日里睡了一会儿,如今不困,你去睡吧。”
映微索性坐下来道:“臣妾也睡不着,索性就陪陪您吧。”
她知道人伤心难过时,哪怕不说话,身边有人陪着也是好的。
两人相对无言,只听见外头传来蝉鸣与蛙叫声,时近时远,在静谧的夜里清晰可闻。
良久,皇上才道:“朕对故去的皇阿玛与皇额娘没什么感情,朕出生时,皇额娘位份不好,朕就被抱去老祖宗身边,至于皇阿玛,那时候他极喜欢董鄂太妃与她的儿子,对朕根本顾不上。”
“朕年幼,许多事情都不懂,还问老祖宗,为何皇阿玛喜欢四弟弟,却不喜欢朕,老祖宗劝朕莫要上心,说她最喜欢朕。”
“朕长在老祖宗身边,虽父不疼母不亲,但老祖宗给了朕许多疼爱。”
“后来朕登基了,长大了,尚未亲政时日子过的那叫一个憋屈,也是老祖宗在朕身边开导,更是为朕扫清障碍……朕与老祖宗之间虽为祖孙,却也是亦师亦友,如今大清太平,老祖宗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没想到身子却病成这样。”
“老祖宗这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出嫁前为科尔沁草原而活,嫁人后为太/祖皇帝,为先帝,为朕,为大清而活……”
映微低声道:“皇上,太皇太后虽从未与臣妾提起过这些事儿,但以臣妾对太皇太后的了解,太皇太后定是心生欣慰,如今大清国泰明安,皇上勤勉上进,这就是对太皇太后最好的回报。”
“原先臣妾是不信命的,但如今多少却是信一些,太皇太后曾得高僧算命说她老人家贵不可言,洪福齐天,定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
他们两人低声言语。
殊不知太皇太后虽昏睡着,可他们的话全都听见了,当即心下甚是感动,更是流下眼泪来。
也不知是皇上的诚心感动了上苍,还是几位太医施针起了效,到了下半夜,太皇太后就醒了过来。
皇上高兴不已,当即就要情太医进来。
太皇太后却是摆摆手,冲着他们道:“……不必了,哀家如今觉得好多了,太医们就算过来也是开些老方子,叫哀家歇一歇。”
说着,她老人家更是道:“人固有一死,哀家活到这个年纪已经知足,若真的撒手人寰,你莫要迁怒于太医。”
“生为明君,该有明辨是非的能力,若无端迁怒太医们,以后谁还敢对你忠心耿耿,尽心尽力?”
皇上轻声应是:“您说的极是。”
太皇太后轻轻咳嗽几声,又道:“保成一事,哀家先前就已经猜到了,却是不敢相信,如今他既已被废,你就别想这事儿了,每个人性子都不一样,一步错步步错,除了怪他自己,谁都不能怪。”
“只是紫禁城中向来捧高踩低,不受宠的阿哥公主兴许连宫女太监都比不上,你看在他曾是你最疼爱的孩子份上,是故去孝诚仁皇后所出的份上,闲来无事多问上他几句,多照拂他一些,这样他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还有苏麻喇嬷,她从小跟在哀家身边长大,哀家一向将她当成亲妹妹一般,以后……不管她是想回去科尔沁草原,还是留在京城,你都要善待她……”
映微越听越不对劲,怎么听着太皇太后话里话外有种交代后事的感觉,当即就道:“太皇太后,您说这些做什么?二阿哥也好,苏麻喇嬷也好,以后您自己多照顾些不就好了?”
皇上脸色沉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太皇太后笑了笑道:“你们一个个这样紧张做什么?哀家不过说上几句罢了……”
她老人家也知道皇上与映微都不爱听这些,便将话题岔开了,说起旁的话来。
很快孙院正等人就前来给太皇太后把脉,因太皇太后的脉象一直并无太大的问题,孙院正等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要太皇太后多歇息,多静养,莫要再受刺激。
其实连太皇太后都觉得有些不对劲,早在映微遇刺后,她老人家就想到这事儿大概率是二阿哥所为,毕竟能有此实力,有此胆量的人并不多,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当时一听到这消息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到了最后,太皇太后竟还说起趣话来:“哀家也是经过大风大浪之人,若有什么事儿不必瞒着哀家,哀家还能受不住吗?兴许还能给你们出出主意,你们这样瞒来瞒去的只会让哀家愈发起疑心,你们说是还是不是?”
皇上瞧着太皇太后精神头像是不错,连声应下。
到了晌午时分,皇上与映微还陪着太皇太后用了午膳,太皇太后更是胃口不错,吃了一碗饭,用了大半碗汤。
皇上这才放心不少,这几日他忙的很,连政事都没怎么过问,兰泽园内不知道有多少折子等着他,再加上太皇太后相劝,他便用过午膳后就打算回去。
谁知道皇上与映微刚出门,梁九功就硬着头皮前来:“启禀皇上,启禀贵妃娘娘,二阿哥那边有人前来传话,说是二阿哥病了,病的十分厉害,想请皇上过去看看……”
这等理由和借口,先前二阿哥已用了几次,一次说二阿哥绝食,一次说二阿哥要自尽。
皇上早已不信,当即冷声道:“病了就去请太医,来找朕做什么?朕又不是太医!”
梁九功不敢接话。
映微轻声道:“皇上。”
皇上却是怒气不减,只道:“如今朕下令对他好吃好喝的供着,已是格外开恩,若换成旁人,朕早就下旨杀了他了,如何还要朕去看他不成?”
他不敢去。
见到二阿哥,他们父子该说些什么?哪怕二阿哥苦口婆心认错,他也一样不会原谅的,既然如此,不过是徒增伤心罢了,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区别?
映微试探道:“既然皇上不愿过去,那能叫臣妾去看看二阿哥吗?方才太皇太后也说了,二阿哥从前身在云端,如今坠入泥里,若无人照拂,只怕日子难得很……”
皇上对二阿哥的感情很复杂,不说不爱,只是恨铁不成钢,也不忍心真的不管这孩子,只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映微很快就去了二阿哥所居的院子。
一进去,她就闻到了一阵浓烈的药味儿,只见完颜嬷嬷守着一个小炉子正在煎药,既要盯着炉子,又要守着昏睡不醒的二阿哥。
听见有声响,完颜嬷嬷面上一喜,可瞧见来者是映微,脸上的喜色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你,你怎么来了?皇上了?”
她好歹也是故去孝诚仁皇后的陪嫁丫鬟,又在二阿哥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可谓身家丰厚,如今拿出大笔银子叫太医开了药,又舍去一半身家将二阿哥病了的消息送到皇上跟前,谁知道这银子却是打了水漂。
映微正色道:“皇上有事,故而本宫过来看看。”
“二阿哥如何了?可有好些?太医来瞧过没有?”
说着,她更是一叠声吩咐春萍差人去请郑院判过来。
完颜嬷嬷却是咬牙切齿道:“不必了,你不必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皇上一向疼爱二阿哥,怎么会不过来了?定是有人拦着,你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的?”
从前她仗着故去孝诚仁皇后,仗着二阿哥的身份自视甚高也就罢了,映微万万没想到这人到了如今还是这般模样,当即就道:“是啊,是本宫拦着不叫皇上过来的,那嬷嬷打算如何做?”
“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事情已至这个局面,便是本宫惺惺作态,你也该感恩戴德才是,不然,你如何能护住二阿哥?”
说着,她的眼神更是落在翻滚不停的要罐子里,正色道:“这药怕是你随便请了个太医开的药吧?那人连二阿哥都没见着,也不知是不是对症下药,若真将二阿哥吃出个三长两短来,你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完颜嬷嬷没有接话,形势不容人,她不得不低头。
映微淡淡道:“春萍,差人请郑院判过来吧。”
说完,她这才上前拿手探了探二阿哥额头,手心是滚烫一片,想必是几日未曾进食的缘故,脸色苍白,一张脸更是瘦了一圈。
映微许久没好好看过二阿哥了,依稀可见这孩子还有小时候的影子,心中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说恨吧,谈不上,她没办法对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充满仇恨,更不必说这孩子小时候与她十分亲昵,更因故去孝诚仁皇后和故去阿玛的原因,她更恨不起来。
若说爱吧,她更是做不到对着一个想杀了自己的人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如今她对二阿哥只有责任,一个六宫之主改尽到的责任,毕竟她当初答应过太皇太后的。
映微皱皱眉,扫眼看向完颜嬷嬷道:“这几日二阿哥还是不吃不喝的?”
完颜嬷嬷点点头。
映微知道二阿哥是动真格的。
很快郑院判就来了,又是诊脉又是几人齐上阵喂药,等着喂了碗粥进去后,郑院判才道:“……还望贵妃娘娘放心,二阿哥不过是身体虚弱所致,好生喝几日药再调养一番就没有大碍了。”
毕竟先前二阿哥是太子,底子打的扎实的很。
映微这才放心下来。
谁知道正当她准备转身离去时,却听到身后传来完颜嬷嬷的声音:“还请贵妃娘娘留步。”
这是今日完颜嬷嬷说的最客气的一句话了。
映微停下脚步:“嬷嬷有什么话要说?”
完颜嬷嬷低声道:“奴才,奴才有些话想要与贵妃娘娘单独说……”
映微直道:“嬷嬷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她身后的阿圆等人已悄无声息退了下去,至于春萍,则是动都没有动一下,如今是完颜嬷嬷有求于他们主子,她何必听完颜嬷嬷吩咐?
这下,完颜嬷嬷姿态放的很低,低声道:“奴才知道直至今日奴才还能留在二阿哥身边已是皇上与贵妃娘娘格外开恩,等着二阿哥身子好转,奴才这命就保不住了。”
“可奴才不在意,奴才这命是当日孝诚仁皇后捡回来的,没了也不可惜,只是……奴才到了九泉之下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孝诚仁皇后。”
“奴才虽作恶多端,可孝诚仁皇后一心向善,还望贵妃娘娘看在故去孝诚仁皇后的面子上求求皇上放过二阿哥这一次吧,这一次皆是奴才在背后出主意……”
说到这里,她已是泣不成声。
映微从未怀疑过她对故去孝诚仁皇后和二阿哥的衷心,哪怕如今她这般姿态,也不过是为了二阿哥。
可映微不为所动,只道:“难道嬷嬷觉得二阿哥还是个小孩子吗?皇上在他这个年纪,已经与孝诚仁皇后成亲了,你口口声声说是你的错,难道二阿哥一点错没有吗?”
“他识人不清,受人挑唆就是错,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皇上对孝诚仁皇后情根深种,在他尚不会走路时就将他立为太子,皇上对他如何,他清楚,嬷嬷更是清楚,如今皇上已是格外开恩,更是看在故去孝诚仁皇后的面子上,若不然,你以为他这条命保得住吗……”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没了。
完颜嬷嬷唯一的希望也没了,当即神色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冷声道:“呵,皇上对孝诚仁皇后一片痴心?真是天大的笑话?若真是如此,当初皇上为何会害死孝诚仁皇后?”
映微一愣。
饶是反应敏捷如她,半晌也没弄明白这话中的意思。
完颜嬷嬷也惊觉失言,不管映微如何相问,却不肯再说,只道:“……奴才是将死之人,如今什么都不怕,只劝贵妃娘娘一句,多提防着皇上些,从前皇上也是将孝诚仁皇后捧在手心,后来了?孝诚仁皇后又落得什么下场?”
说着,她更是面露悲痛之色,低声道:“当日孝诚仁皇后平安诞下二阿哥,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血崩?奴才可不信是巧合!”
映微深知完颜嬷嬷也是宫中老人儿,是知晓宫中规矩的,若非有证据在手,哪里敢信口开河?还是说这等话,可是不要命了?
她自是不相信皇上会谋害孝诚仁皇后,冷声道:“本宫只是好奇你为何会这样说。”
完颜嬷嬷适时道:“贵妃娘娘好奇是吗?您只要答应能保下二阿哥,奴才就将当年之事告诉您。”
“奴才敢以自己性命发誓,所言所语绝无半个字的假话。”
她已孤注一掷,已行至绝路,却还妄图绝处逢生。
但映微却不吃她这一套,淡淡一笑:“嬷嬷与本宫也打过几年的交道,你觉得本宫会答应吗?本宫自诩对二阿哥不差,如今二阿哥落得今日这般局面,本宫是真心也好,还是虚情假意也罢,却为二阿哥请了太医,你觉得,若你不护在二阿哥身边,还能有谁真心对他?”
“赫舍里一族吗?本宫的叔父法保已被砍头,家眷流放的流放,受牵连的受牵连,只怕以后京城再无赫舍里一族,他们连自保都不能,如何能照拂二阿哥?”
“你若愿意说就说,若不愿意说,也随你,只是本宫若将此事怪到二阿哥头上,就不好了……”
对付什么人就要用什么法子,映微知道自己这话说的不厚道,却也无计可施。
果不其然,正当映微准备抬脚离开时,完颜嬷嬷低声道:“我说,我都说。”
她虽仍有亲眷在世,却多年跟在孝诚仁皇后与二阿哥身边,已将他们当成最重要的人。
哪怕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却仍惦记着二阿哥。
微微叹了口气,她沉声道:“孝诚仁皇后生下二阿哥时也是这般炎热的夏日,因先前孝诚仁皇后折损过一个嫡长子,那孩子养到四岁没了,孝诚仁皇后伤心欲绝,故而对尚未出生的二阿哥十分上心。”
“不光是故去的孝诚仁皇后,连我也十分紧张,临近生产时将坤宁宫上下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就怕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连接生的稳婆不光是身家清白,更是提前拿捏住她们的家眷,就怕中途有什么变数。”
“到了生产那日,因孝诚仁皇后并非头一胎,生产时远比我们想象中顺利,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将二阿哥生下来,当时皇上与太皇太后等人都守在外间,有人将二阿哥抱出去了,就在这时候,有宫女说皇上派顾问行给孝诚仁皇后送来了冬瓜干贝汤……孝诚仁皇后喝了这碗汤后血流不止,很快就没了。”
哪怕这件事已过去十多年,可她说起来声音仍是哦止不住的颤抖:“顾问行跟在皇上身边几十年,他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
映微一愣:“这事儿会不会是巧合?兴许是恰好喝完这一碗冬瓜汤孝诚仁皇后就发作了,又或许,动手脚的是另有其人……”
完颜嬷嬷摇摇头道:“不会的,从前孝诚仁皇后就爱喝冬瓜汤,孕期喝了不少,并无任何不对劲。”
“至于旁人下手,孝诚仁皇后有孕时我就对吃食特别注意,每每厨娘下厨时至少有两人在场,就是怕有人动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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