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一睁眼就清醒了,他紧紧盯着放在自己腰上的手, 骨架不大, 虎口和手背上各有一条细细的疤痕,手上有着很多茧子。这样一只看起来并不漂亮的手, 却让他动也不敢动, 他都不知过去了多久, 连呼吸声都放缓许多,终于木兰又嫌冷, 不知不觉又把手缩了回去。
也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遗憾,霍去病睁着眼睛躺着,几乎分不清这是美事还是折磨,他轻手轻脚掀开被褥下床,提鞋到门外穿好,初冬的天气,早晨寒冷,他竟然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
朝食要等木兰睡醒吃,霍去病洗脸顺带洗了头,长长的湿发学木兰一样系成一束,提了一把长刀在花园里练刀。
霍光有心想打听一下,可被霍去病撵走去读书了,难免有些郁郁。他这样的聪明少年,早就猜到阿兄和别人不同,他还在期盼娶佳人,阿兄已经盯上同袍为战的花大哥,这世上若要有个人能入他阿兄的眼,大约也就是花大哥了,所以霍光猜到却不意外。
霍光对霍去病的感情十分复杂,霍去病是改变他人生际遇的人,也让他明白何为权势,给他希望,让他过上长安贵少的生活,他依靠着这位血缘兄长,有一个肉眼可见的光辉未来。
可……一家兄弟,为何就能如此不像?至少霍光觉得,他喜欢一个人决不会这样小心翼翼藏着掖着,只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尽最大的努力,当然,这份感情不能损害到他的根本利益,霍光已经看透自己,并且接受了这样的自己。
其实换成别人,霍去病即便别扭,也会大大方方地去追求,他是矜持不假,却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可这话对女子好说,因为对半个长安的女儿家来说,他都是合心意的夫婿,可对木兰呢?
他是木兰的同袍,是木兰的兄弟,是他最好的友人,这世上他能得到的荣耀,木兰也有,他要如何摆出追求者的姿态?
这样的念头充斥着脑海,伴随着练刀的精力挥霍一空,霍去病眼前忽然一黑,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身后忽然有人快速上前几步架住他的胳膊,才让他没有摔倒。
木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没事吧?是头晕还是太累了?”
霍去病张嘴却没出声,任由木兰把他架到附近的亭子里,扶他坐在软垫上,好半晌才闷闷地道:“早起练刀累着了,以前不这样……”
木兰看着他消瘦的脸颊,无奈又好笑道:“瘦了这么多,还指望对身子没影响吗?你该多吃多歇,养胖些,我回来之后都不动兵刃,三天在家歇两天,难道是怕养得肥壮了,不讨女郎欢心?”
她忽然开了一句玩笑,让霍去病都怔愣了片刻,木兰极少开玩笑的,开完就盯着霍去病的反应。
霍去病反应很慢地露出个笑容,木兰见他眉心舒展,也跟着弯了一下嘴角,忽然听霍去病认真地道:“我不怕养得肥壮,我从来没有肥壮过,也没有讨过女郎欢心,我和她们谈不来。”
木兰倒也不怎么惊讶,霍去病生性傲气,他和许多人都没有话讲,在外头寡言少语,许多长安贵女因此觉得他不屑和人交谈,也有人迂回着问到木兰这里,询问霍去病的喜好,木兰都没给出像样的答案,因为她也不知道要怎么答人家。
这时她想起来了,眨了眨眼睛,问道:“那霍郎和什么样的女郎谈得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郎?”
霍去病停顿片刻,轻轻地道:“比我话少一些,听我说多一些,不必很漂亮,看着顺眼就好……我喜欢圆脸圆眼。”
最后四个字,被他说得极轻又极清晰。
木兰起初还在默记下来,觉得下次有人来问就有得回答了,听到最后这一句,心头突然一跳,下意识地对上霍去病的眼睛。
霍去病黑眸里倒映着她的脸,他神情认真一点都不像玩笑,反而紧紧盯着她,似乎想观察她的反应。
心口的悸动很快被按下,木兰笑着打岔道:“我以为你会要求很高的,这样的女郎很多,如何现在还没娶妻呢?”
霍去病盯着她道:“多么?我活到现在也只见了一个。”
木兰眼神无处躲避,只好落在花园上,假装自己在看花,这个天气霍府里盛放的耐寒花朵不少,但比起先前她见过的要少了很多,以前摆着名贵花卉的地方,不知何时移栽了一些普通树木,树木仿佛是一种,木兰忽然环顾四周,发现园中半数普通树木都是……未开的木兰。
四面透风的亭子忽然像是坠入了一种粘稠的液体里,变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木兰大口呼吸了两下,惊慌起身。霍去病没有阻拦,他两只手都搭在亭子的石桌上,看着木兰像是逃遁而走的动作,好半晌,他用一只冰凉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从脸颊一路烫到耳垂。
他竟然真的说出来了。
也许是木兰替别人打听的神情太过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扭捏,让他心里忽然升起一把火,这火烧灼得非常疼痛,让他生出坏心恶意,想把这个干干净净的人一起拉入火海,不管结果是好的坏的,都要拉他一起。
等到木兰惊慌失措地离开,霍去病为自己哀叹了一声,然后把半张脸都贴在了石桌上,觉得这颗上蹿下跳的心都快要从喉咙里蹦跳出来。
这世上最可怕的刑罚,是否就是这股烧灼全身的火焰?扑不灭也浇不熄,时时地折磨人。
木兰是一路捂着心口跑出霍府的,她来时就是一个人,没有带车驾也没有带马,这会儿独身一个跑出来,一路上都有仆役婢子相问,放在平时她肯定是好脾气地一个个回答,但今日她着急忙慌地跑了出来,谁也没有理。
直到见到一处熟悉的建筑,她才停下来,一手按着公主府门口的石雕台,一手按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感觉自己像着了火一样难受,睁眼闭眼都是霍去病那双倒映着她的黑眸,他那样认真的神情,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头,她匆匆逃离那里,觉得身后像是有火在追,有火在燎。
好半晌木兰才稍稍冷静下来,这时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霍去病究竟是知道了她是女儿身,还是他就是表错了情,以为她是男子,他其实爱慕男人?
这个问题是很重要的,可木兰无法集中精神思考,她这辈子活到这么大,第一次被男子当面表明心意,整个人脑子里嗡嗡的,也许是在公主府门前停留太久,紧闭的门户忽然大开,平阳公主笑来迎,木兰很茫然地被拉着走了进去。
平阳公主一边拉着木兰的手,一边笑问她,“怎么就站在我府门口一动不动半个时辰?不是婢子来报我,你打算站那一天?”
木兰呆愣道:“有半个时辰了?”
平阳公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蹙眉道:“你脸又红又烫,是发热了?让我府里医者给你看看。”
木兰拉住公主的手,小声地道:“我没有发热,我……我从霍郎君那儿出来,公主……”
她惊惶得简直像一只被欺负了的小狗,左顾右盼想让平阳公主遣走仆婢,可平阳公主反而反应过来了,笑着看她,大大方方地道:“霍小郎同你说了他的心事?我还当他能憋多久!”
木兰瞪圆了眼睛看着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身边的婢子都捂着嘴巴笑,仿佛全世界就木兰一个惊慌失措得要命,平阳公主拍拍她的手背,含笑道:“霍郎心事天下知,怕是唯独你一个不知,现在说开也好,你愿意同他相好就相好,不愿就趁早说了,我看霍小郎那样傲气的人,也不会纠缠。”
公主保养极佳的面容凑近,微微眨眼道:“不过你可要想好了,半个长安未嫁少女的梦中人,可不多见,同他玩一场,胜过十来个知情识趣的面首。”
木兰简直像个水里捞出来的可怜小狗了,平阳公主不再撩拨她,和她开玩笑,收敛笑容摸摸她的头,低声道:“放心吧,他不知你的,前日还和陛下说他不喜欢女郎。”
第91章
木兰真不是为这个慌张, 生死之间走过无数过场,她对功利看得已经很淡了,苦劳多年至少天子不会杀她, 一直隐瞒着女儿身, 她只和李广是一个心思。
生在这样一个时代,不参与最后对匈奴的大决战,到死都会后悔, 除此之外的其他事, 暂时还不在考虑范围。
霍去病却已经想得很开了,决战在前, 他也许埋骨草原,在此之前不把话说出来, 讲明白,这也是一件到死都不甘心的事。
被公主安慰了一阵,木兰好多了, 但还是有些神思不属,心里像被火烧火燎,辞别含笑的公主,木兰一个人走在路上,忽然见到隔壁萧府门口停着马车, 一双璧人在门口和父母依依惜别。是萧家出嫁的大女和夫郎。萧家人见到木兰也都很客气地行礼, 木兰微微点头,看着这对风采动人的夫妇上车离去。
回到府里, 一个小婢和小仆举着扫把在嬉笑打闹, 十几岁的少年少女眉眼间互传着情意, 见到木兰连忙端正态度开始扫地,木兰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
再往里走, 看到马夫正在开马厩牵马,准备去接女郎和小郎放学,倪师家离得还挺远,所以都是马车来回接送,木兰想到自己也很久没去倪家看看了,也坐上马车准备去接弟弟妹妹。
马车在门口套好,路上她听见女子的欢笑声,拉开车帘去看,见是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司马迁和柳小娘。柳小娘已经挽着妇人的发式,神态之间还是很活泼天真,满是少女的娇憨之态。
瘦弱老马骑不了两个人,司马迁仍旧替她牵马,两个年轻人一个骑在马上,一个站在地上,一个抬头一个低眉,却都笑眼看着对方。木兰看得心慌意乱,在两人注意到她之前,一下子就把帘子合上了。
倪宽家在一条小巷的尽头,他家有个宽阔的大院子,收了男女学生二十来人,毕竟不是教认字的蒙师,而是正经的学师。他收的弟子里最大的不超过十六岁,最小的都有八岁了,天气好的时候孩子们都在院子里学习,阴雨天就只能在屋子里各自挤挤了。
自从收了翠兰之后,这位先生索性就不顾忌,男学生女学生一样收,只是教男学生大多更加严厉,因为他们往后是可能做官的,女孩儿学得再好,他见了也只为她们叹息。
学而无用,为何要学?有些事情反而是学了之后懂了更多,才会更清醒更痛苦。不学,浑浑噩噩拈花抹粉,嫁个好夫婿,相夫教子,这一世也就熬过去了。
快到放学的时辰了,离家近的学生在收拾课本,离家远的在张望自家的马车或者来接人的父母和仆役。
木兰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翠兰,她和一个鹅蛋脸的小姑娘站在一起说话,脸上怒气冲冲,宝儿则挤在人堆里不那么显眼,木兰看他左一眼右一眼地瞟着那个鹅蛋脸少女,胖脸上带着明显的忧愁。
木兰一下马车,翠兰就嗷地一声冲过来了,拉着木兰的手,很急切地嚷:“大兄大兄,这是赵惠娘,她后爹要把她嫁人了!她不肯嫁人,那个周涂也在我们这儿上学,他对惠娘特别坏,还说惠娘嫁给她之后不许来上学了,还骂惠娘了……”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哪样都是木兰管不着的事,木兰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叹了口气。
不远处的一个中年男人听了这话,点头哈腰地笑道:“小贵人哪!哪有的事,我就是惠娘的亲爹,贵人实在不晓得,我家惠娘在这儿读书,认得那位周郎君,她自己情愿要嫁,我有什么办法。”
说到最后一句,中年男人的脸色难看,看起来确实不是很乐意,木兰知道,如今能把女儿送到学堂来读书的人家,一定是比较重视女儿的。
木兰看向中年男人,又看了看那个脸色煞白的鹅蛋脸少女,轻吸了一口气,虽然自己的事情是一团糊涂,但她也是二十来岁的大人长辈,很快就理清了情况,对倪宽道:“劳先生借间屋子,我理会些家事。”
倪宽这里的学生,家世最好的就是翠兰和宝儿了,每年束脩抵得上这里所有学子,故而他也是笑脸相迎,把客堂留给木兰,自家人离得远远在院子里待着。
木兰从学子里提溜出宝儿,张贺和宝儿关系好,也跟上来了。
张贺个头长了许多,木兰打仗前张汤的夫人就有孕了,前段时间生了一个小郎,取名张安世,是张贺的幼弟,木兰去看过,很小的一个团儿。
让惠娘的父亲叫来周涂,木兰坐在上首,请赵父坐在一旁,几个学生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木兰先问惠娘道:“你父是亲父,不是后爹吧?”
她看得出来惠娘眉眼和赵父是很相似的,见惠娘点头,瞪了一眼翠兰,叫人帮忙还胡说八道。
木兰又问惠娘,“你是自己要嫁这位周小郎的?”
周涂是学子里个头最高的,长相普通流里流气,看着并不像学生,颇有些纨绔姿态,但在木兰面前颇为老实,大约是知道她。
惠娘咬住唇,翠兰急忙道:“你和我大兄说呀!他会帮你的!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翠兰的话给了惠娘一丝勇气,她低下头,下唇都快咬破了,才轻轻地道:“周涂见了我换衣裳,他说我要是不嫁给他,就把我的事说出去,我不嫁给他,就没人要了……”
赵父脸色铁青,但看得出来是知情的,周涂被揭穿有些慌张,但很快就解释道:“我不当心见到她解衣,她浑身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怎么能不娶她?这事说出去,难道会有人要她吗?”
木兰冷冷地看了一眼周涂,这纨绔少年被看得打了寒颤,缩头缩脑起来。
张贺忽然踹了宝儿一脚,宝儿涨红了脸,张贺又踹了他一脚,宝儿紧闭双眼冲了出来,一头撞在周涂腰上,熟门熟路地把他推搡倒地,骑在周涂身上打他。
这姿势实在眼熟极了,招式也很熟悉,木兰立刻明白宝儿的恶少打法是谁教的了,连忙下去把两个少年拉开,拉住宝儿胳膊的时候,木兰忽然发觉他胳膊上倒不是软嘟嘟的肥肉,而是很结实的肉。
木兰对倒在地上的周涂说道:“我本可以拿你入狱,叫你死在狱中无人问,这事也就说不出去了。”
周涂脸色惨白,连忙爬起来磕头求饶,他家也不是什么权贵人家,他大伯是期门军中的中级官吏,对一些小官来说都不好惹,毕竟那是天子直属军队,但对真正的贵人来说就不值一提了。
木兰警告地道:“这事在场其他人都不会说,但凡有一丝风声传出去,小郎君,你就活到那天为止。”
对上那双冷厉中满是杀意的眸子,周涂身下散发出一股臭气来,竟然是吓得尿裤子了。
木兰又喝道:“听到没有?”
周涂话都不会讲了,只知道点头。
木兰看向脸色发白的赵惠娘,有些后悔把这么多人叫来了,她本来以为会是彩聘之类的钱财纠纷,已经准备出钱,谁知道是这样的私隐,不由厌弃地看了一眼周涂。
木兰对赵父道:“今日的事是我考虑不周,不过请你父女放心,这事到此为止。”
翠兰急忙道:“大兄,还有宝儿的事呢!”
木兰看了一眼宝儿,微微摇头,她也看得出来自家小弟对惠娘有心思,可今日这样的场合实在不好提,像是拿捏人家的短处逼人婚嫁,哪有这么办事的?
但她考虑周全,少年人之间可没那么多顾忌,被张贺又踹了一脚,宝儿胖脸涨红走上前,软乎乎地对惠娘道:“他这样坏,你别嫁给他了,我……要不然我也给他看看吧?其实看看也没有丢一块肉,不对,我要是丢了很多肉,会不会好看一点?”
惠娘窘迫地看了一眼宝儿,宝儿不是英俊的长相,胖胖的,有个小肚子,清秀的眉眼看起来很温顺,但她在今日之前已经被周涂威胁了一段时间,并没有心思去关注其他人,也就是这会儿心里才生出一点涟漪。
宝儿乱七八糟地说着话,木兰知道这里大概所有人都知道这胖墩的心思了,就他还扭扭捏捏拉七扯八,不知怎么的想起旁人来,脸也跟着涨红。
木兰最后又警告了一番周涂,让他家人把他带回去,才对脸色好了一些的赵父道:“孩子之间的事都随他们,让他们再处一处,要是惠娘也愿意,我们做个亲家也很好。”
赵父连连点头,他对宝儿是很满意的,贵人家的郎君,又没什么架子,今日这样的事都叫他听见,竟然也不介意,脾气实在是很好,最重要的是,女儿也红着脸站在那里呢!
婚事婚事,小儿女都乐意是最大的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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