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人是真的没什么好计策,偶尔几次使计诱木兰深入,或者前方备好了包围圈,这类计谋都显眼得不能再显眼,连李敢都察觉了,木兰自然也没有上这个当。
收到撤军诏令的时候,饶是木兰心志坚定,也忍不住看着辽阔草原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是真的不想走。
将军在外,心是自由的,想往哪打往哪打,偶尔遇到风景优美的地方就停下来歇息,得到军功有赏赐,时不时有篝火烤羊,士卒载歌载舞,谈笑吹牛。而军中几万人在一地扎营,气氛也是很热闹美好的,木兰在长安有些寂寞,在军中的时候从来没有那种孤单感。
不光木兰舍不得,跟随她大半年的士卒们也舍不得,从前是没跟对将军,跟了花将军才知道什么叫打仗,杀人放火抢羊吃肉,这种马匪啊不是,这种行军打仗的日子才是人生美事啊!
士卒总有再被征发的一天,可下一次的将军还会是花将军吗?
可惜再舍不得,也是要踏上归途的,木兰知道等到右北平就来不及了,一路在马背上和功曹开会,一个个检验计功牌,录入牛羊数,因为这大半年来抢得的牛羊略去军中消耗和往来折损,共计有四十多万头。
军中几乎人人都有战功,木兰索性全部以牛抵扣,不满一头牛的按一整头计算,多于一头牛又不满两头的,也多赠一头牛,这已经不是四舍五入了。
这些牛羊属于战利品,按理都该由木兰分配,以往赏赐全军后,剩下的牛羊多半会被留在边郡,充实官府。算完战功,还有一些战死的同袍,木兰也都记下了姓名籍贯,每人除正常抚恤之外,再抚恤战死者家中一头牛,既是安慰,也是劳力。
军中因为返程而沉闷多日的气氛一下子再次变得热烈起来,大家讨论着牛,讨论着回去之后的美满日子,即将分别的痛苦便也减轻了许多。
到了右北平的时候,木兰军中十几位功曹个个披头散发如匈奴,逢人便说算完了算完了,形貌十分可怜。
此时天已入秋,家离得近的士卒还来得及带牛回去忙农活,军中到处都是欢笑声,亲兵营里,三娘子是个射箭好手,木兰没注意到她的时候,一战就能进账十几个人头。到了亲兵营后,三娘子的弓箭充足,战功更多,大多数人都是拉两三头牛回去,三娘子有十七头牛。
但她并不开心,而且每逢人提到归乡的字眼,她都脸色发白,咬牙不说话。
陈大心思比妹妹细腻一些,她安慰三娘子,将军不会不管她,最坏也是帮她找个郡县安置,不会遣她归乡。
木兰确实是一直记得这事的,只是路上忙着和功曹一起计功,这会儿陆续开始遣散征发兵了,她把三娘子叫到军帐里来,问她自己是怎么想的。
三娘子最开始的想法木兰记得,得了赏赐之后找一地安身,她是不想归乡的,不说她那两个好手好脚的兄弟因为不想应征入伍,就把她一个女子推出来从军,她爹娘也不是好人,可一个女子想要独身居住也是很难的,木兰倒是可以帮她和地方郡县的官员打个招呼,照拂她些。但天长日久,人情用淡,日子会慢慢难过起来的。
三娘子不愿意嫁人,家中无男丁,就更要受欺辱,木兰把这些弊处和三娘子都分析了一遍,她不见得比三娘子聪明多少,但见识是远远超过三娘子的。
听了木兰的话,三娘子犹豫再三,轻声道:“将军,我不要赏赐,能不能留在您身边,和大娘子二娘子一样?”
木兰惊讶地道:“她们是因为父亲不慈,法理不容她们留在我身边,只能以奴籍侍我,你……”
三娘子反而更坚决了,跪倒在地,重重磕头,道:“我愿意的,没有比待在将军身边更好的结果了。”
木兰看着三娘子,见她眼中逐渐含泪,这个坚韧的女子即便遭受了极大的屈辱,也没有在人前掉泪,如今却泪眼朦胧地看她。
木兰亲手把三娘子扶起来,替她拍了拍膝上的灰,郑重地道:“我不会负了所有跟随我的人。”
送走三娘子,木兰又迎来了李敢,李敢前段时间受了点伤,匈奴人砍他的刀子上有草毒,害他一道伤口反反复复半个月才好,这会儿人也没什么精神,蔫头耷脑的进来,一进门就对木兰抱怨道:“我阿父还是不肯去长安,他说老家待着舒服,要我跟将军去长安,唉,这是什么事都压在我身上了。”
木兰反而有些赞同地道:“长安确实闷了些,我要是可以,也想住回老家去。”
李敢轻轻叹气,忽然道:“差点忘记了,将军,这是阿父要给你的,他说、嗯,将军可以用来送小娘子。”
他从怀里掏出一条五彩灿烂的宝石项链,链身镶嵌着许多色彩各异的小宝石,底下坠着一块雍容华贵的红宝石,即便大帐里没有日光,也闪着动人的光泽。
木兰看着就感觉很喜欢,但还是推拒道:“这我怎么能收下,太贵重……”
李敢咧着嘴笑道:“不贵重,又不是花钱买的,这是打王庭那一夜我阿父从大单于帐子里摸的,他也是有闲心,别人看见大单于跑了都难受极了,他赶在将军下令之前捞了个这,大概是大单于要送哪个女人的吧?我说给我好了,可他说将军还没成婚呢,拿这个送小娘子多好,阿父对将军可比对我上心多了。”
李敢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最后留下宝石项链走了,木兰先是写了会儿叙功战报,过了会儿,见没人再进大帐,犹豫了再犹豫,还是忍不住伸手提起宝石项链,底下红宝石的吊坠微微转动起来,看着十分漂亮。
木兰轻轻用指头戳了一下吊坠,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第87章
自从回到汉境后, 虽然是边郡,少了每日行军和三不五时的大小战事,不过歇了几日, 人的骨头都懒了许多, 又过半月,征发兵已经陆陆续续解散归乡,还留在军营里的, 几乎都是右北平附近郡县的乡民, 人数在两千人左右。
木兰将战利品都留在了右北平,和郡中属官完成交接之后, 将剩余的人手遣返,才算是无事一身轻, 要踏上返回长安的路了。
李广的老家在陇西郡,和木兰顺路,因为李敢要留在长安, 所以一贯战事打完就要回老家的老将军也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月,木兰和李广父子、张骞还有韩说一起,带着百十亲兵按原路回去,一路上秋高气爽,偶尔缓行陌上, 只觉到处都是割麦打谷的丰收气息。
经北地郡时, 木兰停留时间最短,并且特意绕了路, 旁人还看不出什么, 但三娘子立刻反应过来, 这是将军不想让她路过乡里,心中难免升起些许暖意。
北地郡这次征发兵丁三千, 摊派到下辖各县就轻松许多,每个村拉些青壮来顶数就是了,每年戍兵是逃不过的,但这种要轮到上战场的征发,基本上是征不到富户豪族头上的。
三娘子出身的村落在山里,较为封闭,里正家有六个儿子,到孙霸这个幼子时,家里光景已经不大好,加上孙霸自小习武,也想去战场上撞撞运气,才叫他上了战场。
孙霸好色,恰好三娘子家里人把她推出来从军,路上的时候,孙霸便起了歹意,做了个领头的,带着几个村人强辱了三娘子,倒也不是为了带着众人做个共犯收买人心,主要是孙霸觉得女子混进军营迟早是这个下场,不如叫他占个先。
一个村的也有和他们不熟悉的,孙霸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和他厮混的几个也是同龄,除了这波之外,村里有年长一辈的也在征发之列,这个年纪的农夫大多都很麻木,对外界失了关心。三娘子的事情甚至是孙霸被将军亲手砍头的那天,他们才知情,在这之前大多都只知道三娘子脸上抹灰过来当兵了。
一村同行十来个人,回到村里的第一天就忍不住把孙霸的事情传扬开了,他们当初被征发离村的时候,春耕都没开始,一个个瘦得衣裳裹着根根分明的肋骨,也不敢惹孙霸那人高马大的青年。结果回来的时候个个手里牵几头牛,人身上的肉也结实得像牛,清一色见过血的彪悍士卒,端着饭碗都敢倚着里正的家门说孙霸的破事。
孙霸和另外几个人的尸体才送回家不久,起初家人以为他们是战死的,结果送尸的小吏说他们都是犯了军规被处死的,有的人家听完就忍不住去三娘子家哭天抹泪地骂街了,你家养的贱人放出去,一个人害死好几条性命!
里正家就更是晴天霹雳了,他家儿子虽然多,但谁家儿子好好地养到二十岁了,忽然一分两截送回来不伤心啊,可人死了竟然还不算完。
战事结束后,木兰路过北地郡时接受了郡守一顿宴席招待,把孙家的事说了,郡守当即让人叫来县官一顿斥责,县官懵了,回去就把孙里正换了,换成个刚回来不久的征发兵。
离了北地郡之后,三娘子便彻底把之前的事情抛开了,一心跟着木兰。因为她不要牛,木兰让人把她的那十几头牛拉到附近郡县卖了,换成钱财给她装好带在身上,陈大陈二也是一贯如此。这证明木兰并没有真的把她们当成仆役,是允许她们有私产的。
大半年都在做后勤的韩说见了,背地里悄悄和李敢感叹道:“将军实在是个爱惜女子的好男儿,可惜我家姊妹都已嫁人了。”
韩说看不到自己说这话时,脸色微微发红,一副向往的姿态。
李敢脸色诡异地看着韩说,微微打量了他几眼,最后露出个挑剔的眼神。
韩说没有注意李敢,他说完这话时,心里就忽然生出一点念头来:倘若我是个女子就好了。
这念头很快被他自己掐死了,妈耶,八尺男儿总不能因为跟了一回天子,就真把自己当成女子,去爱慕男人了吧?
快到长安时,李广和众人分别,老将军交代了李敢几句,看了看木兰,笑了一声,潇洒地带着十几名追随了他半辈子的老亲兵打马归故里,木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止不住地羡慕。
老将军,老侠客啊。
等到李广一行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了,木兰一回头,看到李敢在抹鼻涕,手里抹着鼻涕的帕子正要举上去擦眼泪。
木兰:“……擦了鼻涕就不要擦眼睛了。”
李敢哭着应了一声,然后把手里的帕子折叠一下,用反面擦了擦眼泪,还哭着道:“让将军看笑话了,我、我是幼子,阿父一直带着我,就是这两年渐渐把我抛开了。”
他又擦了擦脸,快三十的男人了,哭起来嘴巴竟然还是扁扁的,神态里有种少年人的天真气。
张骞在一行人中年纪最大,这时轻声安抚道:“儿大守门户,我看李老将军是对少将军放心了,少将军自己都是做父亲的人了,难道还天天跟着老父后头做事?”
李敢闷闷地点头。
木兰忽然明白了,李敢这样一个猛将,却又有这样脆弱幼稚的一面,这说明李老将军一定很疼爱他。
木兰轻轻地拍了拍李敢的肩膀。
实在是个叫人羡慕的人。
又过数日,天气渐寒,木兰一行抵达长安,这一次刚到城门口,就有宫中内官奉旨来宣,木兰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跟着一路进宫。
刘彻一向爱把事情堆一块儿解决,见臣子时经常手里还在处理奏章,木兰已经见过很多回,但这一次刘彻手里什么都没有,一见到木兰,在她下拜前就伸手来扶,修剪得十分精致的胡须向上翘着,两边嘴角也扬起,和颜悦色地道:“一别大半年,朕很想念木兰啊!”
木兰被天子抓着双手,整个人都僵硬住了,她想下拜又拜不下去,想后退又不敢,只能干巴巴地站着。
刘彻笑了笑,很快放开手,让木兰坐下来,这才十分欣喜地道:“前两日去病那里也有好消息,浑邪王和休屠王欲降,等去病受降归来,河西之地尽归大汉,如此,汉匈决战不远矣!”
木兰听了顿时十分振奋,涨红了脸。
说实话,就算换个会说话的小黄门,都能比木兰的反应更好些,毕竟不管是谁也不会叫天子一个人说话,却没句话回应,以往这时候都有霍去病插科打诨,如今和天子单独见面,就遮掩不住木兰的嘴笨了。
其实也不用遮掩,刘彻见的人多了,他又勉励了木兰几句,话题忽然一转,问道:“你家兄弟姊妹今年多大了?”
木兰算了算,连忙道:“回陛下,臣弟十二,臣妹十四。”
刘彻笑盈盈地道:“都是可以议亲的年纪了,可有属意的人家?”
木兰愣了愣,以她对朝堂匮乏的了解程度,并不知道这属于天子的恩典之一,她现在张开嘴说属意哪家,就是哪家了。
刘彻自己愿意施恩时是很大方的,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木兰愣的那一下不是在犹豫说谁家好,而是仔细想了想,诚恳地答道:“臣还没考虑过弟妹的婚事,并没有属意的人家,臣想回去问问他们自己的意愿。”
要不是最后一句,刘彻还以为这是把蹴鞠球踢给他来考虑呢,等木兰把话说完,刘彻反应过来,难免轻叹一口气。
这孩子怎么这么老实?
刘彻也不是真的关心木兰那一双弟妹,见木兰不开窍,也没坚持,只道:“这次回来好生歇歇,你年岁也大了,总不能一直孤单着,等开春了到处走走看看,看中谁家女郎也不要腼腆,跟朕说,朕为你做媒人。”
木兰这次沉默了片刻,低下了头,她不想欺骗天子,天子真的对她很好,可她不知该怎么说,也不知自己说了之后,还能否参与对匈奴的决战。
再等等吧,等到打完仗的那天。
刘彻看得出来木兰心事重重,但他只以为那是放不下平阳公主,心里倒为木兰有些叹息。
少年时模样清秀,看着还顺眼,如今长成,容貌竟然还像个稚嫩少年,个头也不怎么长,阿姐显见是腻了,如今身边又有新宠,木兰真要一心在阿姐身上,那是注定要伤心的。
刘彻心里叹息,亲自送木兰到殿门口,看着自家爱将步履艰难地离开,然后坐下批奏章,不到一时三刻,有绣衣使者悄悄来报,武安侯出宫后回府换了身衣裳,直入平阳公主府去了。
刘彻的耳朵竖了起来,绣衣使者紧张地禀告:“公主正与陈郎嬉戏,武安侯至,公主安抚了武安侯两句,遣走陈郎,陪武安侯一起看小戏了。”
绣衣使者的形容很有画面感,刘彻想想都替木兰难受,唉,这孩子竟然也就这么坐下看戏了,至少也吵闹几句。
想想还在河西替他打仗的霍去病,这边还一个小子惦记着呢!刘彻揉了揉太阳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比他从前会玩多了。
第88章
从平阳公主府出来, 木兰心情很好,一别许久,公主还是那样富贵安逸, 这让她也感到一种满足, 她很喜欢和平阳公主来往。
今日到底是有些累了,木兰想着明日去拜访张汤,要是时间充足还可以去看看韩说, 李敢也带着妻儿和几个侄子侄女定居在长安了, 过两日也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不凑手的地方她也可以帮助一二。
将时间都安排下去, 木兰回到家,这一遭出征辛苦大半年, 导致她回来看谁都觉得亲切,原先和阿彩之间有些心照不宣的僵硬也消失了,木兰对阿彩露出了久违的笑脸, 问她家里的事。
阿彩明显是有些呆怔的,好半晌才欢喜地道:“家里没什么大事,两位大人都不大和外头人来往,也就卫府那里老太太偶尔叫过去,小郎和女郎也是按时上学的, 郎君那里偶尔和人打架, 但也没闹到家里来……”
木兰惊讶地道:“宝儿还会打架?”
她一点都不觉得小孩儿打架有什么错,她的心性几乎都是在战场上养出来的, 但惊讶的是宝儿那样鹌鹑蛋似的娃儿也会和人打架。
阿彩声音略低了些, 带着笑意道:“主君不知, 倪先生那里又收了几个学生,有个赵女郎性子活泼极了, 受不得一点气,常和男孩子拌嘴打架,咱们小郎一贯不惹事的,忽然有一天被扯烂了衣裳回来,他呀,帮人家赵女郎打架啦!”
木兰认真地点点头,“宝儿长大了些,知道济困扶弱了,他要有心习武,等我闲下来也教他几招。”
阿彩对上木兰黑乌乌的双眼,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话没说清楚。
其实倒也不是阿彩没说清楚,只是木兰不常在家,在她印象中,宝儿和翠兰都还只是孩子罢了,即便先前被天子问过一场,她也只觉得太早了,翠兰十四她还觉得议亲尚早,何况宝儿才是个虚岁十二的胖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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