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赵如意余光横过他,像是无心,又似有意:“那圣僧平日念了那么多经,学了那么多佛,昨夜为何彻夜未眠?可是,有何畏惧之事?”
伽莲合眼默念“阿弥陀佛”,只道:“佛法无边。贫僧不过刚窥得其中奥妙,不免如明镜惹尘埃,自然需得时时拂之。”
“可是,”长公主轻笑一声,“圣僧,究竟是明镜惹尘埃,亦或是明镜亦非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说不惊讶是骗人的。伽莲怔然片刻,目光陡然变得复杂,只叹道:“殿下早已窥得入门之法,又何需贫僧作引路人?”
赵如意款款起身,走至他座前,却是蹲下来,微抬下颌仰望他:“哪来的入门之法?本殿不过是班门弄斧。因为你,本殿才看那么多经书。”
对上这双灵动的美眸,伽莲坦然说道:“殿下有慧根,若学法入道,定有大成。”
他说的是实话。方才赵如意那一问,足可证她聪慧过人。
“若本殿学法入道,伽莲愿意一辈子留在公主府吗?”
“殿下。”
圣僧眉头轻蹙。
当日,他们之间说的可不是这样。
“好啦好啦,逗你的。”赵如意笑着站起身,抻了抻藕臂,居高临下俯视他:“本殿一言九鼎,绝不骗你。”
她指的是,最晚也就一年,伽莲就可离府,不再欠她什么。
其实,伽莲也愿意相信赵如意。
她任性,但本性不坏。
只是,长公主回到长塌,又叹声道:“一年,就这么过了两天了。”
伽莲抬眼看她。
美人直勾勾回望,“一想到你离开这里的时间,又近了两天,本殿挺难过的。”
魑魅魍魉!迷惑众生!
伽莲默念“阿弥陀佛”,依旧维持着平稳的声:“殿下,人生聚散有因有果,不得强求。”
“唉……”赵如意长长叹了一声:“你说的对。本殿确实不能强求,不过伽莲,倘若……本殿腹中怀了你的骨肉,这算不算咱们有了果?”
这回,饶是八风不动、稳若泰山的圣僧也睁大眼,流露出与他年纪相符的怔然与错愕。
赵如意的手,正搭在她的腹部。
难不成,那夜她竟是珠胎暗结……
伽莲陷入一片深不可见底的恍惚中。一声娇笑,让他回过神来。
“骗你的。”赵如意掩唇,满面狡黠,活像个孩子般,“这才几天,哪来的骨肉?”
人从恍惚中被拉上来,视线却粘在她平坦,足可以称窈窕如水蛇的腰腹,“那……何时才能知道?”
这一问,倒把赵如意给问懵了。
不过,她眨了眨眼,反问:“怎么,你真希望本殿怀上你的骨肉?”
“不。”
她从伽莲眼中看到前所未有的凝重。
“殿下,贫僧此生已入佛门。倘若因贫僧之过,致命无辜稚子来这世间,贫僧万死不得其咎。”
他是认真的。
忽然间没人玩笑的心思,赵如意往后倚,一派的慵懒闲散,“放心吧,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给了圣僧定心丸。
“那日本殿服用过避子汤。”
眼前的佛忽然变明朗,顷刻间经历大起大落,饶是圣僧,按俗家说法,还未到及冠之年。
伽莲暗暗松了口气,“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这夜的讲经到此作罢。
白衣圣僧走后,赵如意摸着下颌,忽然有些后悔了。
方才,为什么要说实话呢?先瞒着他避子汤的事,让他紧张紧张也好。
这夜,圣僧房中很快熄了烛火。
翌日,伽释提着吃食来找师兄。
这次进公主府,小和尚过得忒乐。成天不用干活,跟着府里那些小太监侍女玩在一块,这会儿后厨的娘子给了他一碟红枣山药糕。
有好东西自然想着好师兄。
伽释将东西摆在桌上,一眼就看见对方眼下浅浅的,几乎不可见的痕迹。
“咦,师兄,你昨夜没睡好吗?”
伽莲摇头,“无妨,这红枣山药糕做法独特,倒与平时那些不同。”
小和尚心思单纯,瞬间就带入新话题,不再好奇甚少精神不振的师兄,反倒来了精神:“您也觉得好吃对不对?后厨的林大娘说,这是在里头加了蜂蜜。”
这年头,蜂蜜寻常人家可吃不起,也就公主府才有这么奢侈的吃法。
伽释嚼着比往常更加甘甜的糕点,八卦起刚听到的小道消息:“听说这红枣山药糕是殿下特地吩咐厨房做的,说是有客人来,您猜是谁?”
他的师兄但笑不语。
“是那位赵无眠公子!”
伽释又伸手拿了一块,没发现听者目光微凝,继续说道:“没想到吧?那位赵公子还来这儿,不仅他,我听小红说,这些日子,那位大理寺的薛大人也偶尔有来。”
“师兄,他们来的话,殿下应该也不会缠着您了。”伽释由衷替他高兴。
道理浅显易懂。赵如意若还见着那些男子,说不定已与他们旧情复燃。
好事呀!
嘴巴塞得满满当当,他眼巴巴望向师兄,明晃晃讨着一句称赏。
他的师兄微扬嘴角,没说什么。
窗外夏花灼灼,伽莲望着那开得如火如荼的萱草,脑海中又闪过那些静卧在盆中的睡莲,以及夹杂在夜风里,淡雅不可闻的幽香。
欲望如嫩芽,刚想冲破厚厚的土壤,忽然又被人重重踩了一脚,偃旗息鼓。
按捺下这股冲动的,是伽莲心中的佛。
但那道声音仍在心底最幽暗的地方发出质问:
为什么?
既然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为何还要招惹那些人?
太丑陋了。
妄念!妄念!
他本该六根清静,岂可生这些妄念?
窗外的萱草随风摇曳,像在附和,又像在嘲讽。
* * * *
晌午过后,天灰蒙蒙的,乌云团团压在上头,整个神都了成了蒸笼般,闷热得令人烦躁。
进府这两日,若非赵如意召唤,伽莲都在房中打坐做功课。
给他这房间明显经过考虑,从他的位置望出去,恰好就是长公主寝室的门窗。若她出门,必定要从他眼前走过。
要是有其他外来人员,也得从他门前经过,好比早上那位紫衣公子——赵无眠。
这会儿,圣僧独坐在房中。蒸笼似的温度,他却闭眼诵经,头上连一丝薄汗也不曾出。
真正做到心静自然凉。
可凉也只有一会儿。没过多久,屋外忽然一阵动静,尔后便有人匆匆拍响他的门。
“圣僧,皇上驾到,请出来接驾。”
伽莲推开房门时,恰好众人拥着那位至高无上的主行经庭院。
皇帝的目光往这边瞥来,伽莲不紧不慢行礼,对方旋即收回视线,大步直进赵如意的寝室。
皇上来找长公主的。
而且,来者似乎……不善,因为斛昌罗舒退亲的事?
不知不觉,伽莲皱起眉。
一柱香后,阿桔匆匆赶来,压低声音道:“圣僧,殿下说了,待会一切罪责皆由她承担,您尽管将自己摘干净就行。”
不等他反应过来,另有天子随侍便来传话:“皇上请圣僧晋见。”
皇帝应该是来兴师问罪了。
太监侍女都被赶至室外,跪了一地。伽莲走进屋内时,皇帝与长公主彼此各立于一端,空气中沉淀着比外头还要阴郁的气息。
“贫僧参见皇上、殿下。”
赵墨今日一身黑色常服,向来儒雅温润的皇帝,看见他时,只是踱步走至他面前,垂眸俯视他。
这是伽莲第一次感受到天子的怒意。
“圣僧,你与瞿越国太子交好,数日前,他来向朕请旨取消与长公主的婚事,你可知为何?”
“知道。”伽莲跪在地上。
赵墨眼底掠过阴翳,“说下去。”
他不可能骗人。可若实话实说,此事悠关赵如意清白……
他望向那抹绯红身影。后者扶了扶发髻,却无所畏惧开口道:“方才不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本殿与圣僧有了肌肤之亲,斛昌罗舒亲眼所见,知难而退……”
“你闭嘴。”赵墨罕见地喝住自己的姐姐,转而俯视伽莲:“圣僧,朕想听你说。”
言下之意,他并不相信赵如意的片面之辞。
“事实,确是如殿下所说。”
出家人从不打诳语。
“荒唐!”压攒的情绪在这刹那如外头的天,恰好电光闪过,炸了一声惊雷,照亮了天子盛怒的面孔。
“伽莲,你是出家人!还是圣僧!出家人不近女色,这样的清规戒条你都念到哪去了?”
“还是说,你们达摩寺就是藏污纳垢之地?”
瓢泼的雨终于从乌云倾泄而出,瞬间将天与连接,噼里啪啦,摧枯拉朽,像是要将一切都淹没。
屋内灯笼随风乱摆,可屋外跪一地的人,却无人敢僭越进来关好门窗,只好任由雨水泼洒进来。
伽莲仰头与皇帝对视。
对方所骂的,他已经责问过自己无数次。
“皇上,一切乃贫僧之错。所有罪责,贫僧愿一力承担。”
“别听他的。”赵如意看不下去的,她快步走至伽莲身前,与赵墨对峙,俨然是将身后男人护在羽翼之下。
“你有气冲我来,别扯上他。他是无辜的。”
“达摩寺乃本朝国寺,他乃举世公认的圣僧,如今他犯了戒律,还、还玷污你的清白——”
“行了,此事我与他甘心情愿,你不用一副要替我出头的样子。若你要罚他,我自与他一同承担。”
“赵如意!”
“殿下!”
见赵如意铁了心护住伽莲,赵墨气极反笑,“好啊,你们倒是有难同当。行,伽莲。”
皇帝的手一指,指向瓢泼暴雨的庭院:“你到外面,给朕跪着。”
“是。”
伽莲面色平静,从容起身向着风雨走去。
赵如意见状,拔腿就要跟去,却被赵墨从后扯住手。
“放手,你简直蛮不讲理。”
“是谁不讲理?他竟敢犯下这样的错,朕就是赐死他日后天下也无人敢说朕半句不是!”
赵如意:“……”
暴雨倾盆。侍女太监们好歹跪在回廊里,而白衣圣僧徐步走进雨中,尔后撩开下摆,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坦然跪下。
这场雨像是在替皇帝发泄怨气,雨水打在身上,激起刺痛的同时,还带来森森寒意。
伽莲直挺挺跪着,半垂眼帘。雨顷刻打湿他浑身衣裳,也落进他的心里。
他不怨皇帝。甚至,还隐隐有种半是解脱的舒畅。
他欠赵如意的,赵如意不在乎。皇帝罚他,这场雨,像是他向赵如意赎罪。
尽管他知道,这样做其实于事无补。
阿弥陀佛。
是他误人误己,咎由自取。
合上眼,从来四大皆空的圣僧任由自己沉浸在这场惩戒中……
他的身,连心都在泡在雨里,每滴血都混着雨水,凉入骨髓。只是,忽然顶上的雨停了。
伽莲恍然抬眸,一方油纸伞遮在上方,为他挡了所有的风雨。
萤白的手握住伞柄,美眸往下看他:“傻不傻?不是让阿桔跟你说了,把罪都往本殿身上推?”
他摇了摇头。
他岂会做如此失德败作之事?
美人满面写着“受不了”三个字,又道:“那先起来,他那边,本殿自会替你担着。”
他再次摇了摇头。
这是他心甘情愿受罚。
“你——”她握紧伞柄,俨然也被他气到了。
“殿下,您请回吧。”
话音刚落,头上又迎来雨水。然而出乎意料,那柄油纸伞被甩至一边。
薄衫红裙的长公主竟弯下身,与他齐齐跪在一起。
“都说了,本殿一言九鼎。他要罚你,本殿与你一起受罚。”
“殿下!”
暴雨并没有怜香惜玉,高贵娇艳的红也被豆大的雨打得零落。伽莲劝她无用,可前方已有人大步走来。
太监撑着伞,无奈雨势太大,皇帝的长靴仍被打湿。自己的皇姐宁愿与罪人一同受罚,他寒着脸,不愿示弱,只重重哼了声,却大步流星从他们面前走去。
皇帝摆驾起行。
他带来的太监侍卫匆匆赶上去。
雨还在继续,可惩罚者走了,阿桔阿栗赶紧拿出伞来冲至雨中。
“殿下,快,别再淋了。”
“圣僧,您也起来吧。”
湿淋淋的眸横过同样湿淋淋的他,女人站在伞中,撇着嘴角,“下次,别再这么傻了。”
可话里,却没有半丝埋怨。
这场暴雨下得极久,等到歇下来时,皇后才收到消息,赶至宣明宫。
“皇上,听说您在公主府里罚了圣僧,这是怎么回事?”
一进门,司徒妙仪摆手示意宫女退下,自己亲身为夫君系上腰带。
“谁又跟你嚼舌根?”赵墨回宫不过沐浴更衣的时间,司徒妙仪已经知道了公主府的事。
整理衣摆的手顿住,女人露出温婉的笑:“今个儿本想请皇上来宫里用膳,便派了琳儿过来。她见您出门,便在宣明宫外等到您回,又问了您身边的小德子,才匆匆来告诉臣妾。”
司徒妙仪生来一副恬静柔顺模样,更是举朝公认的贤惠女子,说话总是柔声细语,跟赵如意俨然成了极端。
“皇上,圣僧犯了何错?怎惹得您如此生气?”
赵墨垂眸,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末了,才淡淡说一句:“前些日子他自己说好要离开公主府的,如今又住了进去,如此反复,朕也不能由得他。”
前阵子皇帝出面让伽莲回达摩寺的事皇后自然知道。
“原来如此。”司徒妙仪露出无奈的笑:“皇上,长公主到底小孩心性,圣僧宽厚,您又何必与他们较真?再者说了,倘若圣僧真的被长公主打动——”
“够了。”赵墨伸手拂开妻子。
司徒妙仪错愕之际,对上那双罕见的、深沉得叫她心中猛颤的眸,霎时不知所措。
“朕还有事,晚膳皇后自个儿用吧。”
“……是,臣妾告退。”
贤惠的皇后自然谨遵圣命,主动离开宣明宫,不打扰皇帝忙国事。
凤驾行经御花园,园中并未如世人所料,四季皆是姹紫嫣红。如今盛夏,园里头摆着成片已然凋落,只余绿枝的牡丹。四月时,这儿牡丹争先恐后怒放,倒像是天上仙境。过了花季,便是零落不成景了。
可这是赵墨的命令。
起先,太上皇为博乔皇后欢心,在园中栽种了大量奇珍牡丹。再后来,虽然太上皇与乔皇后不在宫中,可赵墨依旧让人别去动这些牡丹。
然而司徒妙仪知道,不是赵墨心细如尘,而是赵如意霸道。她最爱的母后所喜欢的,谁也不能动。就算打理后宫的,是她司徒妙仪,是一国之母也一样。
回到寝宫,她想知道的已经有人为她打听到了——
瞿越国太子斛昌罗舒退亲的真相。
“没想到,长公主竟然用这种办法,让瞿越太子知难而退。”心腹琳儿感叹。
当日圣旨一下,赵如意来宫里闹,谁都知道她不愿意嫁。
司徒妙仪双手攥紧丝帕,眼前忽地又浮现方才自己丈夫冷漠的样子。
究竟……他气的是斛昌罗舒悔婚,还是赵如意与伽莲有了肌肤之亲?
* * * *
长公主病了。
昨天赵如意威风凛凛,非要陪着伽莲下跪淋雨。结果一觉起来,却爬不起床了。
赵如意发起热,不过幸好不是高热,阿桔赶忙召来太医,诊脉开方,又让人煎了药。
庭院中侍女太医步伐匆匆,伽莲自然看见。得知赵如意生病,他愈发愧疚。
人一觉得有愧,自然容易让人拿捏。
“本殿头好晕,你喂本殿喝药吧。”病撅撅的长公主白着一张脸,理所当然地提出要求。
“殿下,岂可这样……”
伽莲话还没说完,才发现左右服侍赵如意的人不知何时,竟已都离了屋。
偌大的寝室,只有他与她。
“太医说了,本殿要是不定时服药,很容易就高热烧成傻子。”说罢,病人还适时地猛咳了几下。
伽莲无奈,唯有端起药碗与勺子,轻轻将药喂进赵如意嘴里。
庭前萱草随风摇曳,难得的清风吹得它也生出倦意来。赵如意坐在床头,乖乖张嘴等着对方,那目光柔得仿佛喂进来的不是药,而是蜜糖。
伽莲目光只盯着碗里褐色液体,偶有抬眸,却被那道炽热如水的视线灼伤,不得不望向窗外。
但那摇曳的萱草频频朝他点头,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一碗药,在病人拖磨慢咽之下,足足喂了一柱香才见底。
喝完药后,赵如意又努了努嘴,示意桌上食盒:“那个,糖。”
伽莲依言从食盒中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糖霜。他虽不好此物,可也知自己两指间捻着的这颗,足足够普通百姓数日吃喝花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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