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带着婢子匆匆离开,出了门便问:“皇兄怎么会来?”
管事娘子摇头:“陛下吩咐不许惊动旁人, 只让公主知晓便行了。”
“那圣驾如今在何处?”
“在春波亭,陛下说要在那里赏荷,”管事娘子道, “殿下放心, 奴婢已经吩咐人暗中守着, 不会叫闲杂人等惊扰圣驾。”
“赏荷?”端阳纳罕, 太极宫的荷花可不输南山, 皇帝何必舍近求远来她这里赏荷?
端阳想起来皇帝在枫山行宫储着的那位美人,难道是携美出游?她脚下快了几分, 便朝春波亭去。
二楼没有遮挡,竹帘挡不住艳阳, 萧沁瓷侧脸直直对着漏进来的一缕阳光,晒得她脸颊滚烫。
皇帝含着萧沁瓷的耳珠啄吻,惹得后者推了推:“烫。”
萧沁瓷用手背挡了挡,她脸皮薄,被晒过的地方漫上红痕,眼底也映着碎光,被刺得微微眯起眼。
皇帝动作一顿,又听见萧沁瓷慢悠悠地说:“陛下不觉得这是处赏荷的好地方吗?”
“不觉得。”皇帝冷硬地说,伸手替她盖了光,“你既然觉得这地方好,方才那人又说要给你带路,你怎么没有和他一起过来。
“我又不认识他,干嘛要和不认识的人一起看风景。”
她声音低低的,带着温软笑意。
皇帝心中霎时一麻,先前看见萧沁瓷单独同那个男人说话的郁气都散了。
萧沁瓷要刺痛他时很简单,要哄好他也很容易,皇帝的喜怒哀乐都由她掌控着。
他的吻从萧沁瓷耳侧落在她额头,薄唇贴住她鬓角不动了,手仍紧紧抱着她。
萧沁瓷没得到他的回答,枕在他肩头,推着他脸要他去看花粉叶浓,问:“陛下既然看不惯怎么还挑了这里?”
皇帝过了会儿才回:“朕现在又觉得看得惯了。”
萧沁瓷说他:“善变。”
皇帝慢条斯理地道:“这怎么能算善变,风景好不好看要看是和谁一起看的。”
“陛下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萧沁瓷假笑,附和着他。
“那你觉得这里风景好看吗?”皇帝贴在她耳边问。
“我觉得——”她顿了顿,道,“方才不是说过了吗?”
“是吗?朕怎么不记得了?”
萧沁瓷蓦地又想起来方才端阳说的“黄花”之语,故作惊讶地凑到他耳边说:“陛下也还没到年纪呢,怎么耳朵就不好使了吗?”
这楼不高,但从栏杆处望下去还是叫人觉得有几分怕,萧沁瓷指攥着皇帝心口的布料,身上也因着方才的纠缠起了细汗。
萧沁瓷手指描着他耳尖轮廓,还在玩笑:“还是说,上了年纪,记性也不好?”
皇帝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他捉住萧沁瓷的手,沉声问她:“朕很老吗?”
萧沁瓷惊讶。
她从皇帝怀中退出来,偏头看了他一会儿。
萧沁瓷方才不过是说笑而已,皇帝才过而立,正值盛年,自然称不上老,尤其他换下道袍穿上常服,鲜亮的颜色更衬得他气度沉稳清越,是个年轻俊美的郎君,立在天光下,如青松如云鹤。
那样好看。
不仅是好看,至高无上的权势赋予他独一无二的气势。
他先是天子,然后才是李赢。
萧沁瓷摇头:“不,陛下正值盛年,春秋鼎盛。”
她将心比心仔细想了想,她如今双十年华,也不会愿意被别人说上了年纪,谁听了这种话都不会开心。
不过——
“岁月流逝原本就是无比自然的事,”萧沁瓷指尖触及皇帝眉头,沿着他眉峰细细勾勒,在没入他鬓角时上挑,“我也在一天天老去,陛下介怀吗?”
“不。”皇帝看着她,萧沁瓷同数年前初见时几乎没有差别,只是那时她更冷,情绪总是压抑,不似如今这般眉眼舒展,眼尾含娇。
她看上去比从前开心,也更美。
皇帝眉间隐约松动,他看着萧沁瓷方才同那个年轻男子一起过来,他们站在一处,年纪相仿,似一对璧人。
原本就有青年男女相看意味的赏花宴,在那一瞬格外刺眼,皇帝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下令要端阳取消这个赏花宴,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的。
萧沁瓷是个能让人很轻易就喜欢上的姑娘。或许会有很多人喜欢她,但皇帝自负只有自己才能给她最好的。
萧沁瓷看着他若有所思。
“说起来,陛下确实年长我许多岁呢,”萧沁瓷算着皇帝同她的年纪,“陛下及冠时我还未至豆蔻。”
萧沁瓷如今也是双十年华,皇帝不会再将她视作小姑娘,但乍然听她这样一说却忽然生出许多不自在来,好似真的占了她许多便宜。
“那那个时候您至少也应当也十多岁了吧?”萧沁瓷自知方才失言,有心岔开话题,“居然还抢人小姑娘的糖葫芦,真是——”
皇帝一愣,不明白她的话题怎么转得这样快,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朕什么时候抢小姑娘的糖葫芦了?”
“我呀,”萧沁瓷笑了一下,问,“你以前是不是欺负过我?”
“什么?”皇帝不解,他欺负萧沁瓷的时候多了去了,哪里知道她说的以前是什么时候。
萧沁瓷其实半点都想不起来,不过是记着端阳同萧瑜的话,慢慢说:“嗯……约莫是某一年的七夕,你帮着端阳长公主抢了我的糖葫芦。”
萧沁瓷道:“我想了想,喜欢吃糖葫芦是我六岁之前的事,那时候你应该也有十五六岁了吧,居然抢小姑娘的糖,真是太过分了。”
“不可能,”皇帝挑眉,“朕怎么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皇帝是东宫嫡子,学的是储君之道,自幼便冷静沉稳,莫说是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便是他五六岁的时候也不曾抢别人的糖葫芦。
“陛下贵人多忘事,当然不会记得,”萧沁瓷道,“这可是端阳长公主亲口说的。”
皇帝着实不记得有这么回事,他也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朕不相信。”
“相不相信的您自己找长公主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吗?”萧沁瓷轻哼一声,“我阿姐也说有这么回事,抢了我的糖葫芦还把我欺负哭了。”
皇帝回想片刻,还是想不起来。
只记得那时萧瑜和萧随瑛倒时常出入宫禁,皇帝和他们见过数面,知道端阳和萧瑜交好,至于萧沁瓷,她还是太小了。
念及此竟有些遗憾。
“朕会做这样的事吗?”他抬眼一望,见萧沁瓷眼中似有嗔怪,格外天真娇媚,心下一滞……也不是不可能。
会因为糖葫芦被抢而气哭的萧沁瓷……的确让人忍不住欺负她。
萧沁瓷也点点头:“我觉得会。”
皇帝恶劣的性格她又不是没领教过,才不是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般沉稳大气,萧沁瓷一点也不奇怪
“就算真的有这么回事,那你现在要还回来吗?”萧沁瓷记仇,皇帝含笑看她,轻声诱哄,“朕让你报复回来。”
萧沁瓷心动了那么一瞬,又马上识破了皇帝的阴谋。她机敏地后退几步,道:“要把你欺负哭,难度太大。”萧沁瓷才不上他的当。
“不试试怎么知道?”皇帝挑眉,“阿瓷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陛下想要我报复回来?”她目光一转,像是在看他身上有什么容易下手的地方,“看你哭有什么意思。”
萧沁瓷指尖虚虚点了点皇帝心口,道:“我这个人,喜欢实际一点的。”
肩上曾经被萧沁瓷刺伤的地方在此刻又记起利器贯穿血肉的疼痛,萧沁瓷喜欢的“实际”是什么不言而明,她这个人,从来半点亏都不肯吃的。
皇帝正要开口,却看见萧沁瓷指腹上似有血点,眼神一凝:“手怎么了?”
萧沁瓷手一缩:“没什么。”
皇帝把她藏进袖中的手剥出来,看她几根手指的指尖都有血点,不像是湿疹。
“又起疹子了吗?”皇帝又去看她的手背,天热,萧沁瓷除了面容被晒得微微发红,颈上露出的肌肤雪白,毫无瑕疵。
“不是,大概是赏花的时候不小心被草叶刺到的。”
皇帝不疑有他:“赏花就赏花,怎么还上手?”
萧沁瓷有点恼,把手抽回来:“我就想碰一碰不行吗?”萧沁瓷不想他再纠着问,看着底下那片莲湖胡乱一指,“我还想去摘荷花,你去不去?”
“不怕晒了?”皇帝问她。
萧沁瓷使唤他:“你撑伞,再拿把扇子,就不会晒了。”
皇帝似笑非笑:“你倒是会使唤人。”
萧沁瓷瞥他一眼:“不愿意那你就别做。”
皇帝跟着她下去,果然让人去取了把伞来,给她撑着往岸边去,萧沁瓷不过是随口一说,真要上去了忽然又觉得不好。
她记得方才那几位贵女就是说要去游湖,撞见了不好。
“算了吧。”萧沁瓷又不想去了。
皇帝已经先一步上了船,闻言也是无奈,还说他善变,萧沁瓷自己的情绪反复却半点意识不到:“怎么又不想去了?”
“方才有其他人也说要去游湖,”萧沁瓷往湖面看了一眼,莲叶层层叠叠一望无际,倒看不见其他的小船,“我不想碰见他们。”
那头端阳匆匆而至,远远就见皇帝身边的千牛卫守着,人似乎不在水榭里。再转过弯却看见了个年轻女子立在岸边,第一反应便是那是她皇兄带来的人,再一细看却忍不住拧眉。
那姑娘明眸皓齿,面上几分犹疑几分为难,容貌很是眼熟。
今日赏花宴上人太杂,有大胆的贵女想借机生事也不意外,但是萧瑜的妹妹……
端阳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萧娘子,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同那顾家郎君去游湖了吗?”端阳的口吻严厉。
萧沁瓷一惊,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皇帝故意的。
“殿下——”
萧沁瓷面上惊讶,叫端阳看了心中更是生厌,她不想听萧沁瓷的辩解,便要叫仆妇把她带走,却听见皇帝问:“顾家郎君是谁?”
皇帝明知故问,萧沁瓷只有无奈,如今这一出都是他自导自演的,哪还有萧沁瓷开口说话的份。
果然,他下一句紧接着,没给两人开口的机会。话却是对着端阳说,口吻玩笑似的:“端阳,朕还没死,你就急着给你嫂嫂重新找个夫君了吗?”
八月的天晒得人头脑发昏, 端阳眼下就有这种感觉。
眼前发黑,明明热得很,身上却阵阵泛冷。
皇帝玩笑似的一句话说出来, 自己不觉得,却同时惊到了听的两个人。
“陛下!”萧沁瓷无奈, 可不觉得皇帝会口无遮拦。
萧沁瓷忽然了解到了皇帝的险恶用心,他就是故意的。
皇帝亲临赏花宴,端阳长公主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了就要来拜见,皇帝却在这时找了萧沁瓷过来,不就是故意要让端阳撞破吗?
原来他是打的这个算盘。
皇帝仍是含笑的模样,不疾不徐道:“朕说错了吗?还是说,端阳没这个意思?”
端阳倏然回神。
便是再不能理解端阳也算是看清楚眼下这个情势了, 皇帝在船上, 萧沁瓷在岸上,位置并不接近, 言语却亲昵。加上皇帝撑着纸伞,手上还拿着团扇,显然都是女子的用物, 帮谁拿的不言而喻。
端阳不敢相信, 她那个向来冷酷的皇兄会帮小姑娘打扇?任她如何想也猜不到这八竿子打不到的两人会有这样亲密的关系。
“皇兄, 你同阿瓷……”端阳忍了又忍, 还是没忍住, 她想起萧沁瓷是三月出的宫,此前都在宫内常住, 时间也能同她去枫山行宫的日子对上,原来她皇兄储在行宫的美人就是萧沁瓷?
“阿瓷?”皇帝挑眉, 从船上下来替萧沁瓷遮阳,“不是说该叫嫂嫂吗?”
无须说更多,这个称谓就能说明一切。
“殿下想叫什么都可以。”萧沁瓷语气平平,眼却没忍住瞪了皇帝一眼。
端阳见到他们的眼神交流,心情更是复杂。前头她还只以为萧沁瓷是好友的妹妹,自己也把她当个小姑娘看待,态度疏离,不以为意,转眼她就变成自己的嫂嫂了。
可要她对着萧沁瓷叫嫂嫂,她实在叫不出口。
她也从来没见过皇帝这副模样,居然有人敢驳他的话,他竟然也习以为常。
“不合礼数,”皇帝淡淡道,“难道等你入主中宫也要让端阳叫你的名字吗?”
端阳又是一怔,做个得皇帝喜欢的宠妃和中宫皇后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不提萧沁瓷的家世,便是她曾经的身份也是个隐患。
“那都是日后的事了。”萧沁瓷知道皇帝是故意在端阳长公主面前这样说的,她示意皇帝少说两句,又斟酌着词,对端阳道,“殿下,我阿姐也并不知道这件事,还请您先不要告诉她,我会自己同她说的。”
端阳同样也想到了萧瑜的反应,在此之前她还怀疑过萧瑜是否是知道这件事,萧沁瓷的话显然也有打消她疑虑的意思。
端阳勉强笑了笑:“我不会告诉她的。”她不着痕迹将萧沁瓷看了又看,还是没从身份的骤然转变中适应过来。
萧沁瓷也觉得尴尬,她同端阳原本就没有什么话好说,站在这里总不是事。
“告诉她也无妨,”皇帝淡淡道,“否则你阿姐又该给你安排相看了。”
“我都已经说了不是相看。”萧沁瓷低声道。
端阳又想起她皇兄一开始虽是玩笑却隐有愠怒的话,又想到他提过的顾家郎君,身上凉意更甚,萧瑜是没那个意思,她却是真的起过那心思的!在皇帝面前的第一句话也是在说萧沁瓷去和顾均游湖的事,端阳眼前顿时发黑——完了。
“确实不是相看,”端阳提着一口气,“阿瑜同我说,只是要……出来散散心。”
她前次去枫山行宫还想看看能叫她皇兄上心的人,现在人就在跟前了,她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
萧沁瓷要她不告诉萧瑜的请求她得做到,她皇兄那里也要有交代,端阳还没发现自己是入了皇帝的套,只觉得自己今日就不该办这个赏花宴。
“是这样吗?”皇帝不置可否。
萧沁瓷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便道:“既然殿下来了,我就先告退了。”
“不去游湖了吗?”
端阳听懂了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又想到今日萧沁瓷是同萧瑜一起来的,她回了家住,皇帝显然是见不到人了,才要趁着赏花宴出宫来幽会佳人。
便识趣地道:“臣妹就不打扰皇兄了,我还和阿瑜约了要去打马球呢。”
皇帝皱眉:“这样热的天还去打马球?小心生病。”
“没事,”端阳不以为意,“我们等日头歇了再去。”
端阳实在不想多待,告了退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萧沁瓷见人走远,这才甩开皇帝的手:“这下称心如意了?”
她睨着皇帝,显然是看穿了他那点小心思。
“嗯?”皇帝不以为意,给她撑伞,见她被晒得热了,又给她扇风,“能和你一起游湖当然也算是称心如意。”
“哼。”萧沁瓷推开他的手,自顾自上了船,又见他还不跟上来,佯怒道,“不是说要游湖吗?”
端阳慢慢走回去,也是一阵头疼。
这桩事不能告诉萧瑜,皇帝没露风声之前也不能告诉别人,可把她憋得难受。况且她还是越想越不明白,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么就在一起了呢。
直到现在也是不敢置信,方才那个人真是她皇兄?
她心里揣着事,没注意到萧瑜从前面来:“端阳?”
“啊?”端阳被婢女提醒,猛地回神。
萧瑜已经到了她面前:“你怎么了?”
端阳又是一惊,想到这里离春波亭不远,不知道皇帝他们上船没,不敢让萧瑜撞见,连忙拉了她往前走:“没事,你怎么出来了?”
“我见你迟迟没回来,便想先去找一找阿瓷。”
端阳如今听不得这个名字,心虚和气闷都一起涌上心头:“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就惦记着你妹妹,你还害怕她在我这别庄里出事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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