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头一次像这样衔在唇舌间。
他看进萧沁瓷的眼,轻轻叩弄着她指尖,克制自己不要有多余的动作,即便他无比想要拉过她的手,从指尖到指腹,再到手腕,攀着她手臂往上,一寸寸揉捏、啃咬,将她吞吃入腹。
萧沁瓷的手很软,顷刻便热了起来,这样细微的触碰都叫她难以自抑的颤抖,指尖湿润温热的痕迹是克制的证明,却比真正的亲吻来得还要让人发软。
她抽回手,指尖已经被磨得发红,她将手背在身后,另一个人却已经追了上来。
同她十指相扣。
萧沁瓷的手被打开了,另一个人宽厚、粗糙的十指强硬地挤进来,他掌心的茧摩挲着萧沁瓷手背,被触碰的地方愈发滚烫,他握得也越来越紧,让人承受不住。
哭腔是婉转的,萧沁瓷始终记得第一次皇帝对她说过的话,不要在他面前哭,她做得很好,但皇帝又开始不甘心。
萧沁瓷能忍痛,但偏偏不是个会忍眼泪的人,她泪水浅,稍一刺激便有清泪涟涟,眼尾薄红丽得惊人。
没有人能天生哭得那样美,美人含泪也得是哀艳婉转的。
晚间他抱萧沁瓷去了后殿汤池。
这还是来行宫这么多天萧沁瓷第一次来泡温泉。摘星阁的温泉建在一座集月亭内,四面用轻纱层层围起,亭外月明星稀,因位置的缘故似将仅剩的月光都掬进汤池之中。
萧沁瓷累得抬不起手来,温热舒适的泉水洗不净一天的疲惫乏累,皇帝却还精神奕奕。
他没再做多余的动作,掬水替她洗净疲劳的同时又轻柔地揉捏过她肩颈。萧沁瓷不是第一次享受他的服侍,贪恋他手法的同时又昏昏欲睡,但周遭都是水的环境让她滋生出许多不确定感。
萧沁瓷闭眼假寐,实则仍是紧绷的。
皇帝当然感觉到她如绷紧的琴弦,眼神和话语会骗人,身体却不会,无论萧沁瓷装得多么镇定游刃有余,她始终同皇帝一样,都是青涩的。
她的故作纯熟带着青涩的风情,轻易便能挑动皇帝的欲。
“阿瓷,这就受不了了?”没有人比皇帝更加了解如何激怒她,他话里的轻慢与肆意即便萧沁瓷能听出来是故意的,也只会加剧她的不满。
也没有人比萧沁瓷更会戳他的心窝子,他们在互相伤害这件事上乐此不疲。
“陛下也不过如此。”她枕在水中的玉靠上,睨过来的一眼清冷又讥讽,泉水淹没了半身,白雾又缭绕着将剩下的一半都遮住,雾气攀着她的眉眼便散了,她在水中也皎洁,如一道横亘的月光。
皇帝没有急着反驳,他更乐于用事实说话。
相比起水声的碰撞,波澜来得更加悄无声息,荡漾的水波能被容纳成任何形状,月光被白雾遮住后又会迅速显现。
萧沁瓷是绷紧的琴弦,弹拨时会流淌出泉泉乐声。萧沁瓷只会弹琴,不会谱曲,但皇帝是个中高手,萧沁瓷从来不知道他琴也弹得这样好,风月都做了曲调。
月光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皇帝重新戴起了被他取下的扳指,雪白无暇的玉上汪着一抹翠色,在水中融成剔透温柔的春波。
他偏要到这时才慢条斯理的反问一句:“是吗?”
他也不是要萧沁瓷的回答,将她短促的喘息都逼回喉中。
还是要这样,只有这样,他们两个都是别扭的人,萧沁瓷身上树有尖刺,皇帝手中握着刀剑,相处时的粉饰太平都是短暂的,即便是相拥也要刺得对方鲜血淋漓才能善罢甘休。
要看对方痛,越痛才越快乐。
兰心轻手轻脚的进来将萧沁瓷的衣物放在屏风后的衣架上,又将她换下的衣物拿出去,只是在抱住那件里衣时想到今日下午的一桩事,迟疑了一下后不着痕迹地捏了捏衣袖内袋,果然捏到了一包暖袋。
这类暖袋是从江南那边传来的。江南冬季湿冷,虽有手炉,但外出时脚底却很容易冰凉,所以那边的贵女都将掺了水的石灰缝进布条中垫在足底或制成香囊,小巧精致又保暖。这种香囊还可以放入衣袖内袋,暖意持久不散,萧沁瓷体寒畏冷不是一时之事,每年冬日她都会为萧沁瓷备上,直到春季回暖。
她还疑心是今日陛下急诏忘了给萧沁瓷备上,但现在她分明摸到了,萧沁瓷今年似乎比往年更加畏寒的原因似乎也找到了。
兰心不动声色地往里望了一眼,隔着屏风和满池白雾,只能看见影绰人影。萧沁瓷倚在水中的玉靠上,双目紧闭,脸颊被热气熏出嫣红,柔媚至极,并不曾注意到她,兰心便不吭声的抱着衣物出去了。
在她去后萧沁瓷无声睁开眼,又沉重的把眼皮阖上,兰心会帮她处理好的。
萧沁瓷自来了行宫之后身上便犯起了懒,她往常不管睡到多晚,每日辰时便会醒,但翌日又是睡到了巳时过,身侧无人。
萧沁瓷把自己埋在锦被间,仍是觉得累。她短暂的给自己找了几个理由,比如最近几日太累,又比如如今不用早起做晨课,但她还是不能接受自己突如其来的惫懒,在梳洗时吩咐兰心姑姑以后每日记得叫她。
兰心姑姑从前对她严厉,晨起暮寝皆有定时,但她自掖庭局回到萧沁瓷身边后谨言慎行了许多,对萧沁瓷的事不敢再多言。
此刻她也犹豫了一瞬,低声回:“是陛下吩咐奴婢们不能吵醒夫人……”
“姑姑叫我便是。”萧沁瓷问,“陛下几时走的?”
“陛下卯正便走了。”
萧沁瓷:“还是去了甘露殿吗?”
“是。”
萧沁瓷恨恨想,皇帝倒是精力充沛,忙到半夜还能一早起来去处理政事。
“陛下还吩咐,让夫人醒了之后也到甘露殿去。”兰心又说。
“去甘露殿?”萧沁瓷搁了汤勺,问,“可有说是什么事?”
兰心摇头。
多想无益,去了才知道。
皇帝即便驾幸行宫前朝的事也不能耽误,萧沁瓷并未在甘露殿看到六部的重臣,只有翰林院与秘书台的待诏随侍。
萧沁瓷在御前时同天子亲近的几位近臣都打过照面,但还不曾以这样的身份见过。萧沁瓷还好,能面不改色,余下几位近臣便捺不住面上讶异。
是有传闻说皇帝在行宫储了位美人,没想到还是个熟面孔,他们并不清楚萧沁瓷的身份,如今也只听行宫的人唤她夫人。不是玉真夫人,而是今上的夫人。
倒是上元节见过皇帝携美出游的那位兰台郎也在,他想得多些,便知天子不是一时起意了,如今叫萧沁瓷来甘露殿便是要过了明路,让身边近臣都知晓有这样一位夫人在。
皇帝没有多言,叫几位近臣都下去了。
“陛下让我来这里做什么?”萧沁瓷面上不显,但见到天子近臣也难免多想。皇帝至今未曾明言会如何安置她,总不可能真的把她藏在行宫一辈子吧?
若真是这样,萧沁瓷的许多工夫岂不白费了。
“日日闷着也不好,”皇帝平静说,夜里的灼热到了白日便不见踪迹,“给你找些事情做。”
他没有敷衍为难,仍是让萧沁瓷做原来在御前做惯的事,谨慎的保持着一个能叫萧沁瓷接受的距离,有了事做,又在人前,如此萧沁瓷态度果然温顺许多。
只是皇帝来行宫之前本就将政事处理得七七八八,如今也不过是一些例行的奏事,小半日便处理完了。因着昨日的事皇帝有些想让她休息,也不叫萧沁瓷陪自己多出去走动,偶尔闲暇下来,便常叫萧沁瓷与他对弈。
对弈也是他们从前在太极宫常做的事,两人能将厮杀摆在明面上,彼此都心平气和。
皇帝棋风稳健多变,又常出奇招,萧沁瓷从来不是他的对手,一连输了三局后虽还是勉强笑着但眉间已有了郁郁之色。
皇帝便不动声色的开始让她,只是这事于他也是少做,颇为艰难,难免露了端倪,果然萧沁瓷在他落下一子后淡淡道:“是我棋艺不精,陛下不必相让。”
她又不是那般小肚鸡肠输不起的人,不需要皇帝让她。
皇帝坦然承认:“朕却觉得你棋艺精湛不少,朕已经费尽心思在想如何不露痕迹的让你赢,你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陛下大约是没在棋盘上让过人,您的费尽心思实在是拙劣极了。”萧沁瓷指着棋盘上皇帝故意露出来的破绽道。
她又不是没和皇帝下过棋,她棋艺拙劣,棋品也算不得好,是以她总是不明白皇帝为何喜欢和她对弈,每每应付他时都头疼得很。
又不敢悔棋。
“是,朕的确从来没有让过人。”
萧沁瓷道:“我不喜欢同您下棋。”
“为什么?”
萧沁瓷捏着棋子思考下一步,口中道:“因为同您下棋我只能落子无悔。”
轩窗半支, 晴光入户,棋盘上黑白棋子厮杀得并不激烈,萧沁瓷执黑, 颓势已现。
皇帝观她神色,问:“你想悔棋?”
“不行吗?”萧沁瓷久久未能落下一子, 等着皇帝答应她。
都说落子无悔,当然没有这样的规矩。
皇帝一愣,随即便道:“你不想让朕让你,却旁敲侧击的告诉朕你想悔棋?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我悔棋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您让我那这棋下来就没意思了。”萧沁瓷面上也无异色,理所当然道,回答的话听着甚至还颇有道理。
皇帝耐人寻味的问:“你靠自己的本事悔过多少次棋?”
“记不清了,”萧沁瓷坦然道, “我棋艺不精, 棋品又不好,同我下过棋的人都得让我悔棋才行。”
皇帝执棋的手一顿, 不想去深思萧沁瓷到底是同哪些人下过棋才能让她这样理直气壮的反悔。
“那阿瓷的本事确实厉害。”他真心实意的夸赞,大方道,“朕许你悔棋。”
这下皇帝可就见识到萧沁瓷的棋品到底有多恶劣了, 她越是悔棋反而下得越糟, 最后一团乱, 被皇帝杀了个片甲不留。
“你瞧你, 就是太贪心了, 什么都想要。”皇帝对着残局教她。
“做人哪有不贪心的,这也想要那也想要, ”萧沁瓷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心,“陛下您是天子, 自然能随心所欲,也就不计较一时得失,我却是一颗子都不想让的。”
她似乎意有所指,在说这棋局,又以棋局隐喻他事。
“可你越想要,失去的反而越多,”皇帝若有所思的看着她,“你不想让,朕便多让让你。都说落子无悔,可朕不也允你悔棋了吗?”
萧沁瓷在旁人看来应当也是幸运至极的,她出身尊贵,是天之骄子,父兄宠爱,后来虽遭逢大难但也逃脱一劫,锦衣玉食不曾短缺,又得天子垂青。倘若换个浑浑噩噩的人说不定一生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但萧沁瓷不会,她落子的时候永远有孤注一掷的狼狈。
“棋局如人生,陛下,我不过是个贪婪又自私的人,”萧沁瓷伸手将棋盘上的黑白棋子都搅作一团,“您允了我悔棋,我便会想要更多。”
“你不说,怎知朕不会给呢?”他喜欢萧沁瓷,只要可以,他会把萧沁瓷想要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去。
他问过萧沁瓷想不想做他的皇后,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会给她除了皇后之位以外的名分。
而萧沁瓷从没问过。她自离开太极宫后便平静接受了皇帝给的一切,没有诘问,没有抵抗,不该是这样的。
皇帝提防着她可能会有的反击。
可萧沁瓷摇头:“您给不了我,陛下,您有后悔的权力,我却没有后悔的退路。”
这一瞬间皇帝读懂了萧沁瓷悬于心头却不能宣之于口的担心。他是帝王,风流韵事于他不过是书上的寥寥几笔,闲暇时的点缀,可于萧沁瓷,一旦接受便是赌上一生,不能退,无法悔。
“朕不会让你后悔的,”她有此担心实在再正常不过,皇帝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办法让她卸下这种担心,天然的不平等带来的是无止境的猜疑,对此他也只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朕会好好待你的。”
他确实没有办法让萧沁瓷相信太过遥远的承诺,甚至没有办法让萧沁瓷在此刻相信他的真心,但他也不会给萧沁瓷除了接受之外的第二条路。
“那陛下准备如何待我呢?”萧沁瓷问,“您是要让我在这行宫住上多久呢?还是等您厌倦之后就会放我去方山了?”
皇帝突然明白了萧沁瓷这几日的举动,她在等他厌倦,以为他得到之后的新鲜感会很快消退。
“你觉得朕会很快厌了你?”
“快或者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总会有这样一日,或是情淡怨生,或是色衰爱驰,所谓情爱,不就是这样短暂的东西吗?”萧沁瓷道,“能拴住人的,不会是虚无缥缈的情爱,遑论我同陛下这样的关系,更是不会长久。”
“谁说不会长久,”皇帝道,“阿瓷,朕从来没有骗过你,朕曾问你,想不想做皇后,你虽然没有回答,可朕要给你的,只会是最好的东西。”
萧沁瓷似是惊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慢慢说:“陛下想要我做皇后?”
她的问话里没有激动与欣喜,甚至连那点惊讶都透着点讽刺与倦怠的意思。
“玉真夫人在方山清修,”皇帝看他们交握的手,棋盘上是黑白相交的棋子,即便乱作一团彼此也是泾渭分明的,他清楚萧沁瓷会明白他的意思,“你在行宫住上一阵,过段时间朕会带谭卓恒来见你。你在两仪殿见过那位谭大人,他是朕的表弟。”
皇帝这才看着她,说:“谭家没有女儿,朕会让你认谭侍郎做兄长。”
萧沁瓷了然:“陛下是要让我做谭家的女儿吗?”
“谭氏是朕的母族,”皇帝平静说,“你只是占个名头而已,朕并不强求你真的将谭侍郎看作兄长,但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和谭家好好相处。”
萧沁瓷凝视他,并不感到意外。
这是皇室惯用的手段,敬懿皇后在出家之后再被高宗迎回宫,也是借了大长公主的名头,中宗贵妃也曾被改换身份。莫说皇室,世家之中这种手段也并不少见。给宠爱的身份低下或是见不得光的女子抬个身份,转眼便能纳进府里了。
身份尊贵的人都爱惜羽毛,既贪恋美色,又不想沾上污点。
萧沁瓷从没想过改换身份这种事有朝一日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兰陵萧氏是世家大族,百年公卿,萧氏满门荣耀的追溯甚至比大周建朝的时间还要久,即便是萧氏覆灭之后她到苏家,也没有人说让她改姓苏。
她想起被自己藏起来的那张文牒,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过去与现在惊人的重合。
不一样的。萧沁瓷抽回自己的手,冷漠的想。她的改头换面是自己选择的退路,而皇帝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却连让她正大光明站在自己身边都做不到,要让她变成另一个人。
她不介意多一个兄长,可她介意那个要做皇后的人身上属于“萧沁瓷”的部分还会剩下多少?皇帝想要把他不想要的、会惹起争议的那部分剔除出去,一并剥夺的也是萧沁瓷的过去和自主。
她不该抱有期待的,皇帝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条路。
“我不愿意。”萧沁瓷冷冷说。
“因为陛下喜欢,我就要放弃自己的身份和姓氏吗?”她说,“可是凭什么?我姓萧,序齿行四,沁瓷是父母为我择定的名字,我凭什么要为陛下放弃我的姓氏和名字?”
皇帝看着她的抗拒,他并不是很理解萧沁瓷为什么会对这个提议这样抗拒,在他看来这是极其方便快捷的一条路,和萧沁瓷想要的也并不相悖。
萧沁瓷是想要做皇后的,也不仅只是想要做皇后。皇帝无比确认,她对权势的渴望并不亚于自己,所以他并不理解萧沁瓷的反感从何而来,因为让她成为谭家人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她都是一件好事。
谭氏能给她助力,萧氏只会给她带来阻碍。如今的身份对她而言是会被攻讦的对象,谭家成为她的后盾才是更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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