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没有让你放弃你的名字,只是多一个家而已。”
萧沁瓷冷酷的剖开他粉饰过后的假象:“我若真如陛下所言做了皇后,那来日在史书上,我的姓氏会是萧还是谭呢?”
皇帝沉默。
她又说:“也不必翻看史书,只说来日,百官与后宫又会如何称呼我,萧皇后还是谭皇后?”
萧皇后,谭皇后。一字之差。
“不管姓萧还是姓谭,你都会是皇后,”皇帝沉声说,“既然如此,这些都不重要。”
“对陛下来说不重要,可对我来说很重要。”萧沁瓷说,“倘若我要让陛下放弃自己李氏天子的身份,陛下能做到吗?”
皇帝薄唇轻抿,猝然绷成了一条线,打在萧沁瓷身上的目光也骤然变得凌厉威严许多。
“萧氏是罪臣,而朕是天子。”皇帝没有正面回答,却冷冷道出了其中的差别。
“是。”萧沁瓷点头承认,随即又对皇帝短暂地笑了一下,语调很慢,也很静,“可对我而言,萧氏是家人,”
“而陛下,是不相干的人。”
她的笑容极淡,转瞬即逝,可在皇帝眼中却充满恶意。
“砰——”
帝王掀翻了榻上的棋盘,棋子哗啦滚落一地,碰撞间发出的声音竟让萧沁瓷觉得异常美妙。
殿中的宫人都噤若寒蝉的跪下去。萧沁瓷也慢慢站起来,屈膝跪在天子脚下。
那副棋子是上好的玉石磨制而成的,击打滚落在青砖上,硬碰硬之下难免出现裂痕,甚至还有一些在这样重的力道下摔得粉碎。她膝下也滚落了几枚棋子,萧沁瓷不能判断它们是不是完好无损的。
她和皇帝的关系就像是这几枚被她衣裙盖住的棋子,对皇帝而言无关痛痒,却让她的膝盖硌得生疼,在她站起来之前,她也不会知道这些棋子是好的还是坏的。
天子的盛怒之下,她可能也会变成这些被摔落的棋子中的一枚。
“原来你是这样认为的?”皇帝强忍着怒气开口,迫她抬头。
他们曾经饮酒对坐、携手同游,萧沁瓷不抗拒他的亲吻,在水乳交融过后她的反抗也并不激烈。
萧沁瓷不怕他。从前是怕的,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怕了,皇帝想起许许多多个萧沁瓷伴在自己身边的日子,是他给了萧沁瓷这样的底气。
萧沁瓷的心太冷了,冷到可以这样随意践踏他的心意,甚至将帝王的示好视作折辱。
“难道不是吗?”萧沁瓷不慌不忙地反问,“陛下不也是这样待我的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萧沁瓷说,“因为感受不到切肤之痛,所以陛下可以轻巧的说出让我改换身份的话,甚至觉得这是我的荣幸。因为被天子看上,要被尊为皇后,皇后不可以有罪臣作为母族,也不能有先帝嫔妃这样不堪的过去,所以我必须成为另外一个人,可我不想要。”
皇帝道:“朕是不想你遭受非议——”
以萧沁瓷的身份,皇帝想要册立她为后本来就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他可以不在乎其中的困难,但不想要萧沁瓷遭受非议,她能受的住前朝和后宫的非议吗,他想要萧沁瓷能干净的、安心的做这个皇后,这样不好吗?
萧沁瓷打断他:“陛下还不明白,那不是改名换姓,那是将我过去作为萧沁瓷的一生都否定了。”
萧沁瓷不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改名换姓, 但绝不会是因为这个名姓会给她带来污点。
她可以因为楚王对萧家旧案的嗤之以鼻而转头背叛,对待皇帝也不会退让。既然天子说喜欢她,那不管好的坏的, 就该一并接受才是,就像她也接受了皇帝的自负和强势。
“而陛下口口声声说喜欢我, 却连让我正大光明的在您身边都做不到,那您的喜欢也不过如此,又凭什么让我相信您会好好待我呢?”
她在诡辩。
皇帝咬牙,面容绷得极紧。皇帝如果不是对她这样上心,处处为她着想,大可以直接将她关在行宫,他让萧沁瓷以谭氏为母族,是给了能庇佑她的后盾, 可萧沁瓷不稀罕, 甚至觉得这是屈辱。
“在你看来,朕这样待你, 反而是不好?”他一字一句地问。
“是。”萧沁瓷回答得干脆利落。
皇帝定定的看了她半响,见萧沁瓷始终不闪不避,最终拂袖而去。再呆下去, 他不能保证自己会对萧沁瓷做出什么事来。
殿内一片寂然, 萧沁瓷仍旧跪着不曾起身。冯余蹑手蹑脚地进来, 吩咐宫人收拾狼藉的同时自己去扶萧沁瓷起身:“夫人, 您起来吧。”
萧沁瓷不着痕迹地避过:“多谢, 我无碍。”又捡起膝下几颗棋子,对着光细瞧, 说来也怪,这几枚棋子倒是完好无损。
“夫人, 给奴婢吧,这副棋子毁了大半,看来是不能要了。”冯少侍捧着棋盒,宫人们捡来的尚算完好的棋子都放了进去,但还有更多的是碎成了几瓣,或留下残缺。
“既然不能要了,这几枚能不能让我带走?”萧沁瓷好言相询。
冯余一愣:“您如果想要,奴婢再去给您找一副新的来,”他觑着萧沁瓷神色,又说,“这几枚您当然也可以拿走。”
“多谢。”萧沁瓷客气的说,又往外望,“陛下……”
冯余耳朵动了动,以为她要说些软话,孰料她说:“既然陛下没有发话,那我就先走了。”
冯余呆住,他以为皇帝盛怒之下萧沁瓷多少会有些惶恐,也该谨慎地留下来等皇帝回来才是,可她就这样轻巧的说要走,似乎全然没有把方才的事放在心上。
“要不……”冯余紧着笑,委婉地说,“夫人您还是留下来等一等陛下,兴许陛下一会儿就回来了。”
萧沁瓷油盐不进:“我有些乏了,陛下若还要召见,少侍使人来唤我便是,”她说的不是假话,她没有皇帝那样好的精力,这几日的疲累都积在一处,让人身心俱疲,“况且说不定陛下回来见了我会更生气,我还是不在这里惹他不耐才好。”
冯余无法,更不敢拦她,只好恭恭敬敬送人出去了,又愁眉苦脸地想等皇帝回来怎么办,皇帝走的时候就似有雷霆之怒,勉强按捺下来,回来见萧沁瓷自顾自地跟个没事人一样走了,只怕强压下去的怒火又得上来。
萧沁瓷才不管那些,出了甘露殿慢悠悠地走在回廊里。
禄喜之前未曾跟着她进殿,不知皇帝和萧沁瓷之间的争执,但他看见皇帝含怒而去,面露忧色:“夫人,我方才见陛下匆匆出去,似乎很是不悦。”
萧沁瓷理了理衣裙,淡道:“大概是生气了吧。”
禄喜一愣,为萧沁瓷话中的轻描淡写,似乎天子之怒于她而言无足轻重。他越发看不懂萧沁瓷想要做什么,迟疑地问:“陛下生气——”
“无碍,”萧沁瓷不以为然,反而问,“你在行宫各处走动可受阻碍?”
“不曾,各处的宫人知道我是在夫人身前伺候的,都客气得很。”
萧沁瓷点点头:“你替我办桩事,悄悄的。”
萧沁瓷分开身前的白雾,剩下的话却不便在这里说了。
只是不巧,皇帝绕着回廊走了两圈,勉强把心中的怒气压下去,走到第二圈的时候正碰上萧沁瓷迎面而来。
他立时顿住,眯起了眼,狐疑地问:“你是来寻朕的?”他心里有根弦被小小地弹拨了一下,虽然竭力压制,但眼角悄悄爬上了连自己也不知的傲慢喜色。
萧沁瓷看着他故作淡然,心思转了转,故意诚实道:“不是,我正准备回摘星阁。”
皇帝的脸色骤然冷下去。原来又是他自作多情。
梁安在一旁暗自心急,也看出了萧沁瓷是故意的。凭她的聪明,难道还能读不出皇帝的期待吗?既然撞见了,顺着天子的话说也能将他残存的怒气消了去,怎么偏偏就非要说实话呢?
皇帝也恼怒,恼怒萧沁瓷连骗一骗他都不肯。
“朕有说让你回去吗?”
“陛下既然已经离开,那我待在甘露殿也无事可做,”萧沁瓷走近一步,没有惧色,白雾在她衣袖间逡巡,“陛下似乎也没有说我不能离去。”
“那朕现在说了。”皇帝仰头看她,他们之间隔着几级木制的台阶。
萧沁瓷蹙眉,声音放得很低,许是才惹恼了帝王,她再开口时便放低了身段:“陛下还要我留下来做什么呢?”
日薄西山,枫山的落日美如熔金,在白雾边缘镀上了一层淡金色,萧沁瓷的衣裙上镶了金线,牡丹放蕊,如同将她簇在花心之中。
“朕做每件事都要同你解释吗?”皇帝拾级而上,渐渐逼近她。
“是我僭越了。”萧沁瓷垂首,果然没有再问,只安静地跟着皇帝重新回了甘露殿。
甘露殿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同他们争执之前别无二致,甚至冯余贴心的又从库中寻出了一副玉棋子搁在窗边的榻上。
“过来。”皇帝到了案前,从上面抽出了一张黄麻纸。
萧沁瓷不情不愿地过去,待看清纸上的内容后眉头拧得更紧,她沉默了一瞬,还是问:“陛下这是何意?”
是一纸让她还俗的诏书。这样的诏书不必经过前朝,皇帝盖了印,送到六局去,从此太极宫中就不会再有玉真夫人这个名号了。
“就是这个意思,”皇帝只是将那张纸给萧沁瓷看过,根本没有要问她意见的意思,随后就将纸递给了梁安,让他送回宫中,由太后颁旨,“认亲的事可以暂缓,但这件事拖不得,也由不得你不愿意。”
“陛下已经决定的事,我不愿意又能如何呢?”萧沁瓷低声说。
皇帝看她一眼:“你明白就好。”虽然这个名头没什么用,但皇帝只要一想到还是觉得不痛快,让他不痛快的事情多了去了,但这件是他可以马上解决的。
他又开始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萧沁瓷瞥了一眼,有一阵没瞧见皇帝手上的扳指了。她只以为是皇帝的喜好。
皇帝今日已经将事情摊开在萧沁瓷面前,而萧沁瓷拒绝了:“你既然不想做皇后,那就只能留在行宫做个无名无份的夫人,这就是你愿意的?”
“我不愿意又能如何呢?”萧沁瓷咬着唇,仍是那句话,但身上的刺已然软了,“陛下还能让我选第三条路不成?我在行宫是无名无份的夫人,当皇后不也是没名没姓吗?不过一个地位高些,一个地位低些,可不管地位高低,在陛下面前也是一样的,只能任您掌控。”
萧沁瓷道:“我曾经想要去方山,您答应了,您说不会强迫我,我也信了,可这些您都没有做到。陛下的承诺是随时都可以推翻的东西,在这件事情上我已经得到过教训,不会再相信您了。”
皇帝在这件事情上理亏,能反驳的只有一件:“朕是答应过会让你去方山,但没有承诺会让你在那里待多久,朕已经带你去过了,不算违背承诺。”
“陛下不必解释,”萧沁瓷淡道,“你我心知肚明,您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既然拒绝没有用,那反抗也是徒劳无功。我不是什么烈女子,待在这里也不会觉得难堪,若有一日陛下对我厌倦,将我打发了便是,也免得相看两厌。“”
自那日过后,这是萧沁瓷头一次这样在他面前低头,同他说这些话。
“你倒是想得长远。”皇帝手上的动作停住,意味不明的说。萧沁瓷不止一次的提及情爱短暂,皇帝很快就会对她生厌,一个人要想完全掩饰自己的想法是很困难的,那是萧沁瓷根深蒂固的念头。
“这算什么长远之计,不过是无可奈何罢了。”萧沁瓷道,“我不求您什么,您要,我不能拒绝,我只是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所以退让至此。陛下待我好,我接受,待我不好我也受着。至于那些好听的话,您还是说给自己听吧。”
皇帝直视她,萧沁瓷的话不冷不淡,听上去只像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妥协。她是这样易于妥协的人吗?
“你不喜欢朕?”他忽地问。
萧沁瓷极细微地抿了一下唇,偏过头去不看他:“不喜欢。”
皇帝奇异的没有被这句话刺痛,他忽然从萧沁瓷细微的动作中窥见了一点别的东西,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东西。
他在这短短的一瞬里想到很多。
言语能骗人,可下意识的动作不会。萧沁瓷总是用冷淡且伤人的话语来刺痛他,可她的行为全然不是如此。她会若有似无的撩拨,会无意识地靠近,皇帝不会忘记她也曾主动的吻过自己,虽然是醉酒之后的行为,可昨晚她是清醒的。
甚至在此之前,萧沁瓷的拒绝已然变得模糊不清,她会让皇帝来讨她的欢心,要皇帝向她低头,纵然是为着权势地位或是其他东西,但其中会不会有一星半点,是她软化的迹象呢?
他见过萧沁瓷对待其他男人,冷淡、疏远,和在自己面前的模样截然不同,他甚至想起楚王送给她的那盒桂花糕,转眼便被萧沁瓷扔进湖里喂鱼,而自己送她的匕首她却一直随身带着。
萧沁瓷总是强调她不喜欢皇帝,可那些话是不是有一些是她说给自己听的?
她纵然不喜欢皇帝, 可也绝对不讨厌他。
天子凝视着自己的心上人,在错过很多事后终于得出结论。想想萧沁瓷对讨厌的人的态度吧,对平宗, 对楚王,她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可她在被皇帝强迫之后没有不喜和厌恶, 反而是好胜心和征服欲。
温水煮青蛙确实也是他的计策之一,先让萧沁瓷逐渐习惯他的亲近,在两个原本就暧昧的男女之间,身体上的亲近会拉近两个人的距离,萧沁瓷也从开始的拒绝变成习以为常。
可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吗?
“一点都不喜欢?”皇帝伸手转过了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
皇帝的眼睛很深,很黑,压迫和侵略性十足, 很少有人敢和他对视, 但只要看他的眼睛久了,就会发现忽略他眼神的凌厉冷酷之后, 他其实有一双略显温柔的桃花眼,眼廓浑圆、眼尾狭长。
他的眼睛应该像他的母亲。萧沁瓷曾经描摹过他的眉眼,此刻与他对视心中便迷迷糊糊地升起了这个念头。
“——不喜欢。”萧沁瓷道, 极力压下自己开口之前心头忽然泛起的异样感。
不知怎地, 她有一种迫切的想要躲避皇帝眼神的冲动, 皇帝的眼神太锋利, 仿佛能剖开她的伪装, 让她无所遁形,那些冷酷、自私、丑陋的念头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萧沁瓷不仅有紧张, 还有厌恶,对自己的厌恶。她不是一个讨喜的姑娘, 倘若皇帝看透了她,就会讨厌她。即便现在再喜欢,这种喜欢也不会长久。
她蓦然别过头,咬住嘴唇,掩袖干咳了两声,咳嗽没止住,反而越发厉害。皇帝见状安抚着她的背,又倒了水给她喝。
“这么害怕?”皇帝的声音放缓,“不喜欢就不喜欢,你也不是第一次在朕面前说这种话,怕什么。”
他没有再逼问。
萧沁瓷好不容易止住了咳,说:“没怕,就是被呛到了气。”她这一咳,仿佛将方才那种紧绷黏稠的感觉从喉间咳了出去,长长地抒出一口气,连自己都不知道放松了什么。
“既然你也说朕待你好或不好你都只能接受,又何苦再和朕争执?”他慢慢拍着萧沁瓷的背,“朕不高兴,你也不会高兴。”
“会让朕不高兴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皇帝语调很慢,让萧沁瓷有毛骨悚然之感,“阿瓷,乖乖的,嗯?”
萧沁瓷忍住没动,但皇帝的手又揽住她的肩,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说不定有一日,朕就遂了你的意了。”他半真半假的说着,让萧沁瓷摸不清虚实。
她来不及细究皇帝态度的转变,他便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道:“传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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