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沁瓷一怔。
“夫人许是不知道,永平伯世子夫人于氏有个弟弟,如今正在大理寺任职,于氏之死也是他努力调查才揭发出来的。谭大人对他看重得很,特地问了他的意思。说实在的,奴婢对您和陛下争论的那些话听得一知半解,不过说来也巧,您今日同陛下说过的那些话,恰是当日谭大人来请陛下复议时陛下同他说过的话。”
冯余笑了一下,他别的不行,记性倒是好,还能将当日情形说个七七八八:“陛下还说谭大人是收了永平伯的好处才这样说话,还说永平伯世子知法犯法,应该罪加一等才是。”
日光出来了,照在身上尤带冷意,但瞧着却是暖的。萧沁瓷问:“那后来陛下怎么又改了主意呢?”
冯余道:“谭大人说既然不管议不议,永平伯世子伏诛的可能性都很小,那不如遂了永平伯的意,改死为流,到时候那位朱世子也不一定有命能活到流放地,陛下御批,要将他流放至最为苦寒的幽州,死前还得受颠沛流离之苦,他那样的公子哥,如何受的住。”
流刑……大周虽仍有死刑,但死刑需报天子和三司复核,且由开国之初的三复核变为了如今的五复核,所以谭卓恒才说朱熙要被判斩刑难如登天,萧沁瓷也明白。
正如皇帝所言,便连英国公当初所犯谋反那样抄家灭族的大罪,最后也只是阖族流放,虽然众人都清楚其中冤枉的成分居多,但罪名就是如此。所以如今朱熙想要判斩刑也不容易。
萧沁瓷没有接触过流放三千里的犯人,只是极偶尔会听人说起或从书上看来,三千里,自南向北,越往北走越苦寒,不仅要受颠沛流离之苦,路上缺医少药也很容易一命呜呼,到了之后还要服劳役,从昔年锦衣玉食的天之骄子堕落为阶下囚,没几个人受的住。中途死了还算命好,因为活下来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痛苦的开始。
但那只是对无人打点的情况而言。
萧沁瓷说:“永平伯难道不会暗中打点?”
“所以这就是谭大人的高明之处了,”冯余道,“此事过了圣听,陛下怎么会让那个朱世子舒舒坦坦地去流放呢?到了流刑地他还得服苦役,至多不过两个月,他便会暴毙身亡。”说到最后他压低了声音,由来流放也同死刑无异了,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况且即便是死刑也不一定能立时处决。
“到底还是便宜了他。”萧沁瓷仍不满。她不满的不是对朱熙的处罚,而是永徽律中对女子诸多不公平之处。
虽说大周民风开化,陛下也启用女官,可女子的地位实则比之前朝仍然好不了多少。
这话冯余能接,他信誓旦旦的说:“哪能是便宜了他呢?有陛下盯着,保管他死前别想过一天好日子,皮都得剥一层下来。”
萧沁瓷心情总算明畅了些,又看了冯余一眼,觉得他确实是个会说话的妙人。御前的人果然都是人精,可惜这样的人不能为她所用。
如今冯余便是递来示好之意,她也是不敢接的。
他们将文书送去了崇文馆,再回来时萧沁瓷已是面色平静,再看不出先前出去时的气闷模样。冯余在进来时向皇帝点了点头,悄无声息的笑了一下,示意他已经将夫人宽慰好了。
于是皇帝咳了两声,试图引起萧沁瓷注意。萧沁瓷却熟视无睹,只顾着整理案上的文书。
皇帝又持续的咳了两声,这下声音太大,萧沁瓷想忽视都难,她看着皇帝,面上是关切的,语气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陛下身体不适吗?要不要去请尚药局的陆奉御来看看?陛下咳得这样厉害得吃药才行。”
皇帝觉得这话颇有些耳熟,在记忆中翻了翻才想起这是前两日梁安为了提醒萧沁瓷装作咳嗽而使用过的招数。萧沁瓷将他的话改了改,此刻就拿来堵他了。
她记性好,说话也带刺,半点不肯饶人的。
“不必。”皇帝道,“一点小病何必兴师动众。”
萧沁瓷果然就没有再管了。左右皇帝身边那么多人伺候,轮也轮不到她,差她一个不少。
但皇帝口是心非,见萧沁瓷不甚在意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又点了点自己面前的茶杯,说:“阿瓷,茶水凉了。”他就是蓄意要引起萧沁瓷的注意,手段幼稚。
萧沁瓷放下手头的事,上前来端起皇帝的茶杯查看,见杯中水果然凉了之后,说自己还有文书还没看完,便吩咐另一个宫人拿去换了。
宫人换了茶来,皇帝抿了一口,又迅速说:“太烫了。”
萧沁瓷还是头一次知道,皇帝竟是这样矫情。
她沉得住气,一连让人给皇帝换了三四杯茶,不是冷了就是热了,或是浓了淡了,反正都不合他心意,他总能挑出刺来。
萧沁瓷也不恼,最后一次静静问:“陛下,您有什么要求不如一并说出来?”
皇帝看着她,点了点茶盏,沉声说:“朕想要你亲自泡的。”他又说,“加些荷叶莲子进去,清心降火。”
不是矫情,是在她面前要求将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要求还多。萧沁瓷咬了下唇,心里的气也渐渐散了,默不作声地去给他换了一杯新茶。
皇帝在接过时问:“你心里还是有气么?”
“没有,”萧沁瓷淡道,“这种事情,那有奴婢置喙的余地。”
皇帝手腕一转,将茶送到她面前:“这样说那就是还有气了。降降火?朕向你赔罪。”
“陛下何错之有,”萧沁瓷看了一眼,险些气笑了,这是她泡的茶,皇帝居然这样借花献佛,连自己动动手也没有,说是赔罪未免也太不诚心,“况且这茶还是奴婢煮的,陛下的赔罪也太过敷衍,这茶还是您留着自个儿用吧。”
她目光往皇帝脸上一撩,将皇帝的话还回去,一字一句道:“降降火,清心养气。”
皇帝一晒,顺着她的手势又把茶转了回来,片刻后将杯中水一饮而尽:“是,朕是该降降火了。”
此后他便安安静静的,倒是没再作弄那些幺蛾子,萧沁瓷也松了一口气。
萧沁瓷只在两仪殿待了半日,宫中昭示落日的暮鼓一响,她便回了寒露殿,牌匾还未做好,皇帝本想将如今这块匾先撤了,又想着马上到除夕,殿上光秃秃的空着不大好看,便没动。
她回来之后先梳洗过,换下身上的宫装,另着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出来时却见今日来送饭的小黄门只带了一碗银耳百合莲子羹来。
萧沁瓷皱了眉,问兰心姑姑:“今日的晚膳便是这个吗?”若今日只送来一碗羹汤膳房的人也不至于如此糊弄。
寒露殿的膳食都是跟着西苑走,膳房的人不大可能弄错。兰心姑姑缓步过来,道:“没呢,已经遣人去问了,许是有事耽搁了。夫人要是饿了,就先用些点心垫一垫。”
“嗯。”萧沁瓷并不在意,她还不饿,先去了暖阁将今日在两仪殿所见都记下来,以便日后时时翻阅,除此之外因她在算学上有薄弱之处,便找了这方面的许多书来补足知识,又向皇帝讨了今年以来长安城中每月一记的物价来方便对比。
她养在闺阁,又困于深宫,衣食上不曾有过短缺,甚至不如长安城一般的名门小姐有出门的机会,要说了解民生疾苦实在是无稽之谈,如今只是这样看着纸上的数字也生不出多少真实感来,宫里的宫人也多是如此,萧沁瓷有心要了解,身边竟也找不到人去问,只好将一些含糊不明白的地方都记下来,等日后寻到机会慢慢了解。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暮色四合,新月如钩挂林稍,晚膳竟还没有送过来。萧沁瓷觉得不对,正要出去问问,便见兰心姑姑领着庞才人进来了。
庞才人已回了御前,不过正如皇帝所说,她再有一年也要到岁数放出宫去了,御前已有了另一个人接替她的位置,此刻便只做些轻省事,顺便带一带萧沁瓷。
“庞才人怎么来了?”萧沁瓷问。
庞才人仍是噙着温和的笑,道:“陛下让奴婢来接您去一个地方。”
萧沁瓷皱眉,一下就猜到了:“陛下不会也没有用晚膳吧?”
庞才人笑了一下:“陛下才从两仪殿离开呢,没顾得上。”
萧沁瓷了然,她说西苑不会无缘无故缺了一顿饭,想来是皇帝吩咐过,他想要和她一起吃饭,还弄得神神秘秘的。
她心里有点不满,下午被平息的火气突然又被带起来了一点,皇帝就是这样独断专行,他想要同萧沁瓷吃饭便这样安排了,丝毫不过问萧沁瓷的意见。
但萧沁瓷面上仍是冷静的,甚至还能对着庞才人心平气和的说:“便请才人带路吧。”
夜枕星河,积雪擦过林稍,有婆娑暗影。庞才人提了宫灯走在前头,眼见着出了西苑,萧沁瓷暗怵,皇帝要让她去的地方应该是离西苑不远,否则就不会要她步行了。
但这样冷的天,在外头吃饭实在没什么意思,萧沁瓷猜测他们会去哪。
前头庞才人脚下一转,却拐去了一条熟悉的路,说熟悉,是因为这是萧沁瓷在太极宫中最常走的一条路,绕着清明池,通往南苑。
萧沁瓷心中有了猜测。
清明池是个不大不小的湖,此时冬季大雪冻上满池冷水,湖边红梅映雪,隐有暗香。东西两侧各起了一座相对而望的高楼,东边那座楼叫映月,西边这座名唤朝晖,飞檐相望,日日迎月送晖。
前次萧沁瓷偶遇吴王那条路便是离对岸的迎月楼不远,皇帝当日也在,萧沁瓷隐约皱了眉,疑心皇帝要翻旧账了,但瞧着又不像。
朝晖楼上张灯结彩,庞才人引了萧沁瓷上去,果然见楼上围了四面青天云鹤碧水插屏,皇帝已然等着了。
第55章 樊笼
“阿瓷, 你来。”皇帝站在楼上,正对着她们来时的方向,想来也将萧沁瓷一行人看得清楚, 见她上来后便转身示意她过来。
“陛下,怎么让我来了这?”萧沁瓷上前见礼。
“还没吃饭吧?”皇帝道, “朕是想着邀你到这里来用膳。”
“陛下今日怎么突发奇想想到外面来用膳了?”萧沁瓷抿着唇,神情淡淡,不是什么高兴模样。
皇帝凝视她隐约的薄怒,牵了她到廊前,示意她望出去:“朕此前就想要你来看一看了,西苑可看不到这样的好风景,你总日日闷在殿中,也该多出来看看才是。”
当初太极宫中起这两座高楼时也是特地选过位置的, 春赏繁花、夏乘清凉、秋望长空, 冬观湖雪。此时正是赏冬雪的时节,浮雪压了重檐, 月华光灿,照着疏落红梅,银雪绯灯渐次明灭, 别有一番风味。
赏雪该是白日才能看得清楚, 但夜间的风景又有不同。
再远一些能望见朱雀门上两座鼓楼, 以及绵延出去的无尽繁灯, 那是长安不夜城。长安有夜禁, 但从年前十六到年后的正月十五上元节,长安会开放一个月的夜禁, 昭示民生和乐。
“阿瓷可认得这是何处?”皇帝问。
“清明池,我如何会不认得?”萧沁瓷静声说。
“是, 你日日往清明池过,自然不会不认得,”皇帝缓声说,“可朕想着楼下的风景与在楼上看的风景总归是不同的。”
“其实也没什么不同,”萧沁瓷像是不明白他的煞费苦心,冷淡言语能浇熄人一腔情火,“站在楼上瞧无非是风景开阔一些,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没什么稀奇的,倒是这风也更大,吹得人怪冷的。”
她侧了脸,低垂的眼睫下是光洁如玉的色泽,雪白毛领簇拥着一张明艳小脸,雪肤花貌,衣袂飘飘,有弱不胜衣之态。
其实今夜是个难得的晴夜,疏星朗阔,皇帝特地挑的日子,无风也无雪,萧沁瓷这样说,一半是真的觉得楼高太冷,一半还是和皇帝别着气。
她不喜欢皇帝这样安排好了一切,最后说要她来就要她来,她既然不喜欢,自然也不会觉得皇帝的用心让她惊喜。
“冷么?”皇帝瞧出来自己精心准备一切到了萧沁瓷这里却只有惊没有喜,一时竟也无话,他在萧沁瓷这里似乎永远都是错,多说多错,做也错,不做也错。
皇帝站到她侧面去为她挡风,他倒并未觉察出这上头风有多大,只是萧沁瓷这样说了,他便也觉得她是冷的。
她原本就那样怕冷,又怕疼。
“先进来坐吧。”皇帝只好这样说,领着她进去落座。
两人在屏风里坐了,屏风一围又有暖炉,不过一会儿便暖了起来,萧沁瓷也不再说冷的话,皇帝亲自上手给她煮了热茶,道:“你今天下午说我赔罪都不走心,是借花献佛,如今朕只好亲自给夫人奉茶,让你消消火了。”
他语带调笑,但显然是放在心上的。
萧沁瓷接了茶捧着,神情便在热气氤氲中缓和下来,她道:“我又不似陛下体热,心火难消,我哪里有那么多火气,这样清心的茶,我得越喝越冷。”
“我给你煮的可不是清心的茶,”皇帝笑道,听出了萧沁瓷话中的缓和,“你尝尝看。”给萧沁瓷煮的茶皇帝没放荷叶莲子,往里头添了些陈皮干果,喝着让人身上都暖了起来。
萧沁瓷捧着小口饮了,果然清甜暖胃。
“你还生朕的气吗?”皇帝问。
萧沁瓷瞥他一眼,说:“我原本就没有生气,陛下这样说显得我很小心眼似的。”
“是,阿瓷大度得很。”皇帝笑道,说的是不是实话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萧沁瓷又说:“不过是些寻常的争论,”她蹙了眉,“陛下这样记着倒让我惶恐了。”皇帝让她看文书,她却不该对政事指手画脚。
“两个人在一处有争论是常事,”皇帝道,“阿瓷,其实你能同朕这样争论朕很开心。”
他还是一点点窥见了萧沁瓷的变化,从一开始在他面前的冷淡以对,永远恭敬从容,到如今时不时就会和他使小性子,渐渐有了这个年纪女儿家的任性,他反而觉得这是件好事,这是不是意味着萧沁瓷在渐渐对他敞开心扉呢?
萧沁瓷却觉得男人果然是天生反骨,温柔小意百依百顺的不喜欢,偏偏喜欢那种处处冷淡、同他针锋相对的,未必是真有多喜欢,或许还有骨子里的征服欲作祟,所以一开始可能只是有点感兴趣,越得不到就越上心,最后到完全不能放手。
所以她欲言又止:“陛下这样说,会让我觉得您——”她点了点额头,状似关心的问,“陛下,您是不是处理政事太累了?若累了就应该好好休息,何必再来弄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呢?”
皇帝哑然,看出了萧沁瓷的言外之意,这是觉得他脑子有病,就爱人同他生气。可只有萧沁瓷能在他面前这样肆无忌惮,可以揶揄调笑也可以含沙射影。
“你觉得这些东西华而不实吗?”皇帝轻轻揭过方才的话题,顺着萧沁瓷的话说。
萧沁瓷环顾了一圈四周,其实皇帝并未对这上面做多大的改变,只是他心血来潮想要到这里用膳,所以楼中的一应摆设都得换成符合天子规制的物品,从屏风到桌案,席垫、香炉,还有各种零零碎碎看似不起眼的物件,悄无声息的就把这方寸之地填满了,让着四面环空的楼阁变得温暖舒适。
“也不尽如此,陛下御制,自然都要是最好的,”萧沁瓷说,“况且每样东西都有它自己的位置,并不一定是不实用。”
“但你还是不喜欢。”皇帝淡淡说。
萧沁瓷道:“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东西该放在它们的位置,人也有自己的位置。”
“那你将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我?我或许只是一件看似精美的瓷器,挪动起来只需看陛下的心意,”萧沁瓷自嘲道,“陛下又将我放在什么位置呢?”
“朕自然是将你放在心上。”皇帝说,“阿瓷,你即便是瓷器,也会是太极宫中最珍贵的那一件。”
“那又如何呢?”萧沁瓷摇头,“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物件罢了,陛下喜欢便能放在眼前时时欣赏,不喜欢了便将其束之高阁蒙尘,都在您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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