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字铁画银钩、淋漓尽致,有一气呵成之态,但偏偏写了含露殿这么三个含蓄婉转的字,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萧沁瓷眉心微蹙,道:“太软了些,同陛下的紫极观并不相称。”不仅软,还有女子的柔婉,这样的字在西苑过于显眼。
皇帝说:“朕倒觉得挺好。”
情.欲露,娇娇之态,拿来装这盏如玉白瓷,再合适不过。
“陛下喜欢就好,不必问过奴婢。”萧沁瓷不怎么喜欢这样过于娇柔的名字,但这是皇帝的宫室,他要如何取名都是他的事。
他道:“如今你住在里头,想要改名字怎么能不问过它的主人呢?”
萧沁瓷摇头:“只是暂时的。”
皇帝便不说话了,将宣纸折起让人送去殿中省,赶在年后将新的匾赶制出来。
这样一来萧沁瓷倒是想起来:“陛下,清虚观何时能修缮好呢?”
皇帝瞥她一眼,笔尖在荷叶莲台中洗墨,说:“你年后便要离宫去方山了,还修缮它做什么?”
“可——”萧沁瓷一愣,“奴婢便不能回去住了吗?”
“左右不过两三个月的光景,何必这样铺张浪费。”皇帝若无其事的说,“况且若真要修缮,只怕没等清虚观修缮好你就已经离宫了,没有再修缮的必要。”
他这话却是夸大其词,清虚观的损毁并不严重,若是手脚麻利些的匠人,十天半个月也就修好了。
萧沁瓷本想反驳,但又想着自己年后要去方山,确实也住不了多久,便默默接受了皇帝的话。
她看着皇帝换了水,墨迹在清水中晕开,恰似水墨远山。
皇帝手上不停,似是随口一问:“你喜欢泡温泉吗?”
“温泉?”萧沁瓷想起萧家从前也有好几个温泉庄子,一到冬日,女眷们便喜欢去温泉庄子上住几日,后来……其中有个温泉庄子如今正在苏家的手上,只是萧沁瓷再也没去过。
“陛下问这个做什么?”她并不提自己喜不喜欢。
皇帝也不介意:“年后朕想带你去凤泉山行宫住上一阵。”
冬日有冬狩,但皇帝不喜大张旗鼓的去围猎,便取消了冬狩,只留下夏季的围猎。皇帝不是喜欢去行宫小住的人,登基之后便连夏季去行宫避暑都不曾有过。
“陛下若想去行宫,自去便是,”萧沁瓷抿了抿唇瓣,“不必带上奴婢。”
皇帝道:“就是特地要带你去,今冬确实冷了些,雪化时还要冷上几分,刘奉御说女子多泡温泉对身体好,可解寒症。”皇帝又平静说,“凤泉山行宫离方山近,到时候你可以直接从行宫去方山,也不会惹人眼。”
萧沁瓷怔怔地看他。
皇帝在放她去方山这件事情上倒是答应了就不见反悔,。
“好。”萧沁瓷低低应了。
她今日也是看各地呈上来的请安折子,那天皇帝走后她又找了庞才人来问:“陛下会让御前的女冠代拟批复吗?”
庞才人神色复杂的摇了摇头:“不会。”
所以皇帝为什么要让她来做这些事?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没有问出口。
这日后皇帝将日常议政都搬去了两仪殿,那里又离当值的崇文馆近,萧沁瓷才知前两日在西苑是皇帝为着要给她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先适应。
一连数日,皇帝除了让她审阅请安折子,也开始让她看各部的文书,诸如财政预算、官员考绩等等。这些时日两仪殿于崇文馆都知道御前新来了位女官,她从前养在深宫,本就没怎么露过面,这两年更是深居简出,没有谁猜到她的身份。
说起来萧沁瓷虽是闺阁女子,却没管过账没当过家,银钱那一块看着颇为吃力,倒是对刑部和大理寺审结的卷宗颇有兴趣。
大周如今推行的律法是永徽律,文宜馆中有律法的相关文书存档,萧沁瓷闲来无事时都看过。
对永平伯世子朱熙杀妻一案的决议下来时仍是由刑部侍郎谭卓恒来呈的卷宗,朝上议了好几日,改死为流,此刻写着最终决议的黄麻纸递上来,皇帝朱批一勾,这桩案子就算是结了。
皇帝勾了之后说:“不必等年后了,让他早些上路吧。”
如今正是雪深冬寒、行路艰难之时,永平伯私底下来找过谭卓恒,他知道自己儿子流放的结局已定,便想让谭卓恒能宽限一段时日,让朱熙在长安过了年再去,家中也好准备。
皇帝点了点上头朱熙的名字,又说:“此事你盯紧,不要让永平伯插手。”
谭卓恒会意。世家豪贵不惧流刑,因为他们流放途中还可以有仆从奴婢、高床软枕,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打点得好,实则受不了什么罪。
正事说完,皇帝便同谭卓恒话了几句家常,他问起谭家长辈时是关心的姿态:“老夫人身体怎么样了?”
“好多了,”谭卓恒一板一眼的回,“这几日已不怎么咳了,就是忘事,爱拉着人絮絮叨叨的说话。”
这样同人说起家常的皇帝很是少见,萧沁瓷有些新奇的盯着,她记得谭卓恒是皇帝的表弟,那么谭家那位老夫人也就是皇帝的外祖母。是他母族的人,难怪他对谭卓恒有些不同,比之旁人要亲近不少,两人说话时都有一种难言的默契。
皇帝对宗亲刻薄寡恩,对他的母族倒甚为优待,这些朝官们都看在眼里,所以才有那么多人一心上书想要皇帝广开后宫,再不济也要从手中漏个皇后之位出来让各家争一争。
皇帝道:“絮絮叨叨也不是坏事,人年纪大了之后难免觉得孤独,就爱有人陪着说话。”他想起惠安太子妃话也很多,只是怕他不耐烦,说不上两句话便呐呐无言了。
谭卓恒恭敬道:“是,大夫也说可以有人和祖母多说一些话。”
皇帝又关心了几句老夫人的身体,便让谭卓恒退出去了。
“阿瓷,你将卷宗都整理好,送到崇文馆去吧。”皇帝道,是否结案还得由门下省那边审核。
萧沁瓷对这桩案子有些感兴趣,难得见到一桩勋贵犯律涉及议请的,便问:“陛下,可是永平伯世子的案子判了?”
皇帝循声望过来,颌首道:“是。”
“我能看看吗?”
几日下来皇帝也不难发现萧沁瓷的侧重,她对户部和工部的事项不太熟悉,对吏部的官员考绩十分清楚,但对刑部的案子尤其感兴趣。
皇帝私心里并不想要她看,能递到御前的案子都是穷凶极恶的大案要案,里头灭绝人伦之处不必详述,皇帝还忧心萧沁瓷看了之后会觉得恶心,但她的承受力远超皇帝想象。
这卷宗原本就要送到刑部去存档,也就此时能让她看看了。
这桩案子近一月来在朝上闹得沸沸扬扬,同皇帝追封生父母的事情一起让朝臣们天天吵来吵去,最后才吵出了个结果。但萧沁瓷是没听说过的,此时看了卷宗,才知道这个行为简直令人发指。
她难得生了厌恶:“他这样的罪行,最后竟也改死为流了吗?”
“嗯,”皇帝淡淡说,“他属八议者亲,在上请之列。”
萧沁瓷立时道:“可杀人之罪不入八议。”
皇帝一顿,眼里多了些奇异,萧沁瓷确实熟悉刑律,她于政事上也颇有天赋,这才是皇帝一开始被她吸引的地方。
“平宗朝时英国公所犯谋反之罪,”皇帝平静的说,“最后不也入了八议,改为流刑?既有先例,朝臣所奏,朕不能不考虑。”
萧沁瓷的脸色瞬间白如霜雪,不见一丝血色。
他竟然拿英国公府的旧案来堵萧沁瓷的话。
萧沁瓷仍能勉力维持镇定,但神色更似木然的苍白:“是,英国公承蒙天恩浩荡。”否则以英国公所犯谋反之罪,该是满门抄斩的。
萧氏原是关陇世家,大周开国之后重新定下百家族姓,原来的五姓七望自恃世家之流,对李氏皇族有拥立之功,朝内外都有威望。
没有哪个帝王能容忍世家左右朝局,这两年来,光是被皇帝废掉的伯爵以上的勋贵便有十数位,皇帝从前也生出过若不是平宗抢先一步对英国公府下了手,如今他也是要着手打压的想法。
但现在皇帝见了她这副模样,却是暗叹一声,何必拿英国公府的旧事来激她。
只好又说:“即便没有八议,朱熙也很难判到死刑。”
夫杀妻,罪减一等,便是没有八议,若刑部判了死刑,永平伯也不会依。
萧沁瓷眼睛往他脸上望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是我忘了。”
是她忘了,朝堂是男人的天下,而女子困于闺阁,夫为妻纲,丈夫就是妻子的天,所以夫杀妻可以罪减一等,妻杀夫却要从重处罚。
世道对女子不公,萧沁瓷偏不信命。
萧沁瓷不再多言,皇帝仍是觉得不对,一连几次朝她望过去,都见萧沁瓷面色平静地整理文书,似乎并无异样。
“阿瓷。”皇帝没忍住。
萧沁瓷迅速抬头:“陛下有什么吩咐?”
她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在御前做女官也是,私下里相处偶尔会有的小性子都被她妥帖收起,不露半分棱角,对皇帝的吩咐更是时刻谨记,不敢有失。
皇帝问她:“你觉得永平伯世子该判死刑吗?”
萧沁瓷面上没什么表情,仍是淡淡的:“奴婢并没有什么看法,永平伯世子所犯之罪自有律法裁夺,亦有三司会审最后上呈天听,不是我能置喙的。”
她从大理寺到三法司最后到皇帝都拉出来说了一通,表明他们是秉公办事,不曾枉法,恰恰如此,反而显露出萧沁瓷内心对这一结果的不满。
同为女子,她当然会痛恨朱熙的禽兽行径,也会同情他的妻子于氏。
果然如此,皇帝听出了她话中的暗讽,他搁了手上的文书,道:“你这样说,却还是在为于氏鸣不平,对这桩案子最后的判决有所不满。”
皇帝直言了当,戳破了萧沁瓷粉饰的平静。
萧沁瓷也不惶恐,平静的承认了:“是,我是有所不满。”
她翻开卷宗:“陛下可曾仔细看过于氏的惨状和朱家下人的证词?这并非过失杀人,而是手段极其残忍的虐杀,凶手最后却还能仰仗自己是死者的夫君和朝廷对勋贵的宽容而免除一死,天理何在?”
苦主的家人甚至不能说三司官员徇私枉法,因为按照朝廷的法度判下来,朱熙就该是这样的罪名,可她看过卷宗,那个姑娘死得如此惨烈,最后凶手便只是轻飘飘的流放。甚至他的父亲还在朝中为官。
萧沁瓷不是没有看到皇帝同谭卓恒说不许永平伯插手,她也知晓只要永平伯不能打点那朱熙所受流放之苦才是钝刀子割肉,可她仍是忍不住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这世间,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们一生都依附于男人而活,想要把天捅破,自己也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萧沁瓷只想要自己做自己的天。
可她的心机与手段在强权面前一无是处,她如今还能站在这里这样同皇帝说话,倚仗的何尝不是他的偏爱,她厌恶如此,又无比明白不得不如此。
“阿瓷,朕以为你很清楚,天理亦是人定的,人有七情,有私心,便会有不公,世事如此,非人力可改。”皇帝静静道。
“所以陛下就为了自己的私心放过了永平伯世子?”萧沁瓷声音并不尖锐。
皇帝眸色渐深:“你在说什么?”
萧沁瓷指着卷宗:“永平伯府同礼部尚书府是姻亲,礼部的孔尚书正是永平伯世子的亲舅舅。我看过这桩案子被递到御前的时间,谭大人提出要八议之后不久,孔大人便在前朝上书请陛下追封惠安太子与太子妃,陛下敢说,这不是您权衡利弊的结果吗?”
这两桩事撞在一起,想不看透都难,前朝的官员未必不知,只是他们不敢如萧沁瓷这般在皇帝面前直言挑明。
“是又如何?”皇帝冷冷道。
“所以根本不是法度如此,而是您要这样做。”萧沁瓷眼里有隐约可见的失望。她以为皇帝会是不同的,他即位两年,虽然为君冷酷严苛,但法纪严明,不失为一位好君主。
但今日所见她才知,这甚至与他个人的品行没有关系,皇帝处在这样的位置,天然便要寻求利益最大化,达到自己的目的远比伸张正义来得重要,这才是皇帝。
“是,是朕要这样做。”皇帝在萧沁瓷面前会伪装成温柔的情人,却从来没有扮演过一个嫉恶如仇的君主,“反正结果都会如此,朕利用它达到自己的目的有什么问题吗?”
他冷冷审视萧沁瓷,她如今这样来质问他,可萧沁瓷自己不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吗?她的冷酷与自私毫不逊于皇帝,皇帝不明白她为何会因为一件无论如何选择都是既定结局的案子来不平。
“是,陛下所为当然没有什么问题。”萧沁瓷道。
结果比手段重要,不是皇帝的错,而是这世道错了,可惜世事如流水,非人力可改。
人或许就是这样,自己可以自私自利,却见不得别人不择手段。萧沁瓷不仅对皇帝失望,对自己也是失望的。
她才惊觉,原来自己所用过的种种手段也称不上问心无愧,所以她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皇帝呢?
萧沁瓷利落的将卷宗整理好,又拿了一旁要送去崇文馆的文书,问:“陛下,是要将这些都送去崇文馆吗?”
她此刻不想再和皇帝共处一室。
皇帝也干脆的放了她离开,临了却又给冯余使了个眼色,让他替萧沁瓷把东西拿着。
冯余抢过萧沁瓷端着的一叠文书,道:“萧娘子,奴婢来。”
萧沁瓷没让他一个人拿,自己分了一半走,她待宫人从不自恃身份,甚至算得上善解人意。御前的人都见识过她在皇帝面前的针锋相对,反而觉得她待宫人们甚至比待皇帝更和气。
萧沁瓷出了两仪殿,被外头冷风一吹却又冷静下来。她今日不该如此任性的质问皇帝,她并不是皇帝的什么人,皇帝也没有按照她的心意来处事或者向她解释的义务,是她拎不清了。
冯余小心翼翼地觑着她的脸色,道:“萧娘子,您还同陛下置气呢?”
萧沁瓷看他一眼,心平气和道:“我能同陛下置什么气?”
这人不如梁安谨慎,性子也有些张狂,自萧沁瓷到西苑之后便总是抢着做含露殿的差使,似乎想在她面前搏个好印象。宫中见风使舵的人不少,萧沁瓷也并不厌恶他这样的举动,只是她不能和御前的人扯上关系,因此一直都是淡淡的。
冯余也不如梁安圆滑,此时见萧沁瓷这样说了,便打蛇随棍上,道:“没置气就好,您一同陛下置气,奴婢这种近身伺候的人就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得提心吊胆好几天。”
他说的是实话,偏偏这两人在一处,总像是憋着火气似的,时不时便要冷上一场,只苦了他们这种身边伺候的人。
冯余瞧得分明,这两人里,多是陛下让着的,每每也是陛下先低头道歉,他看那些火气,也都是萧娘子不肯叫陛下舒心如意,又总是拒绝才挑起来的。
“陛下是天子,我怎么敢同他置气。”萧沁瓷睨他一眼,“陛下心情不好苛待宫人,也要怪在我身上来么?那我可真是冤死了,竟然不知你们竟是这样想的。”
“诶诶,是奴婢说错话了。”冯余连连道歉,若不是还捧着文书,只怕他立时便会抽上自己两个耳刮子。
他本是有意讨好,也想在萧沁瓷面前给皇帝说说好话,无奈萧沁瓷压根不吃这一套,两句话下来就叫他碰了个软钉子。冯余这才知道为何梁安要他少往萧沁瓷跟前凑,说这位主子心思深着呢,不好讨好。
皇帝是看似严苛,实则只要摸清了他的喜好,顺毛伺候起来简单容易,而萧沁瓷则是看着对宫人比对皇帝还和气,实则离他们远着呢,心里冷清得很。
但话已至此,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冯余咬了咬牙,道:“今日这桩事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当日谭大人拿这桩案子呈上来的时候也是奴婢在旁伺候的,如今改死为流正是那位苦主弟弟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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