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待萧沁瓷深谋远虑,只是不曾说出口,萧沁瓷便不能明白。
倘若萧沁瓷对庞仪不满,也不是什么大事,再换一个人来便罢了。但皇帝担心是否是庞仪待她轻慢,而萧沁瓷碍于身份不好罚她。
一时间皇帝拧紧眉,他倒是疏忽了这点,御前女官不比普通宫人,倘若行事有疏漏,以萧沁瓷的处境倒还真是不能说出口,反而不如普通宫人能伺候得好。
萧沁瓷摇头:“我只是觉得庞才人在御前秉笔做得好好的,到了寒露殿反而无事可做。”
皇帝听了她话,明白萧沁瓷原是觉得庞才人来寒露殿伺候她是委屈了。萧沁瓷待他心狠,对身边伺候的人倒是善解人意。
“寻书抄经,点香奉笔,哪里会无事可做,莫非你都是亲历亲为,让伺候的人都生了懒骨?”皇帝道,他指庞才人来寒露殿原就是来侍奉萧沁瓷的,如今萧沁瓷却说她无事可做,便是最大的过错。
萧沁瓷没料到自己好心之言竟给庞才人惹了祸端。
她也拧了眉,说:“这些琐事寻常宫人亦能做,我也并不需要这许多人伺候,陛下不是要将我身边的宫人都放回来吗,如此我就更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了。”
皇帝见她还敢提清虚观那三个疏忽轻慢的人,语调转冷,道:“朕如今是知道你身边的宫人为何都如此没规矩了,原都是你惯出来的。”
他二人在一处总是好不了多时便要争执,皇帝一言独揽惯了,说话没有顾忌,萧沁瓷又不会顺着他,两人针尖对麦芒遇到一处,偏偏还想要岁月静好,无异于痴人说梦。
也只有最开始能和和气气相处,分别时总是要你来我往刺上一两句的。
萧沁瓷才吃过大亏,今夜更不会在言语上受他的委屈,立时便说:“既是在我身边伺候,我想惯着也没有碍到陛下什么事。陛下如今连我如何管教身边人都要插手吗?”
她一气说完,不给皇帝反驳的机会,又道:“左右年后我便要离宫,既是入观清修便不必带奴仆伺候,那时陛下想如何管教宫人也都与我无关了。”
皇帝又被她气着了,说:“你在这些事情上面倒是口齿伶俐。”
他想到太后送到萧沁瓷身边那个宫人,有她在萧沁瓷身边,萧沁瓷似乎连说话都是端着的,“你在太后跟前也是如此回话的吗?”
皇帝几次见萧沁瓷在太后面前都是谨慎端庄、滴水不漏,同此刻又有不同。
他慢慢回想,忽然觉得萧沁瓷自搬来寒露殿后已然放开了许多,换做数日前他邀萧沁瓷同乘御辇时她还是守礼恭敬,不想与他多言的,如今她瞧着仍清冷,言语却生动不少。
她也才双十年华,在皇帝眼里还是太年轻了,能任性玩闹才是好的,整日待在清虚观那种与世隔绝的地方修道,也修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只能将自己变得压抑沉闷。
“太后娘娘也不会管我如何管教自己的宫人。”萧沁瓷仰脸看他。
这是在说皇帝多管闲事了。
萧沁瓷说话尤带世家大族话说一半、深意要人自行领会的弯弯绕绕,她十四岁时同吴王针砭时政能说得清晰明了,如今和皇帝闲话却要耍这许多心眼。
皇帝不自觉地便拿来做了比较。
“关心你才管你。”这句话在皇帝齿中嚼了嚼,到底吐出来了。
他已刻意将话放得轻缓,饶是如此也让萧沁瓷迅速沉冷下去。
不是皇帝说错话了,而是他说得太对。
在皇帝眼中萧沁瓷便是再有手段也是需要他时刻关切庇护的,何况她对自己又是这样不上心,太后派来的宫人也敢在皇帝面前驳她这个主子的话,可以想见她平日里怕是也不曾管教过身边人。
太后同样也是个心硬之人,在她如何对待苏善婉这件事情上就可以窥见一二。过去几年萧沁瓷对她也同样没有多少利用价值,直到知晓皇帝的心思才又重新把目光放回到这个侄女身上,时时垂询。
萧沁瓷以为清虚观的份例从不曾有过克扣是太后照拂的缘故,殊不知那是皇帝在暗地里关切。
便连太后那边,倘若不是他故意露了端倪,让太后窥见有机可乘的机会,太后又怎会主动把人送到他面前来呢?
此间种种,皇帝不信萧沁瓷看不通透。
萧沁瓷在他的话中低下头,皇帝比她高上许多,身影能在烛火的映射下将她整个罩住。
他可以是萧沁瓷身前阴影,也能为她遮风挡雨。
他盯着萧沁瓷匀净的脸庞,正想出言宽慰,却见萧沁瓷若无其事地抬头,说:“倘若陛下的关心便是想要管教我,那我宁愿陛下不必如此关照。”
皇帝宽慰的话都堵在喉间,她可真是……
是皇帝忘了,萧沁瓷是个不同寻常的姑娘,她待苏家人没有情分,对那位太后想来也是淡薄,太后的疏忽对她来说并不是值得伤心的事,方才的沉冷只怕是想着如何反击皇帝。
萧沁瓷说得这样认真,不是为了堵皇帝的口说出的意气之言。结合萧沁瓷一贯来的言行,皇帝若有所思。
“朕何曾想要管教你,”皇帝无可奈何,“或许在你看来朕关心你时也显得有颐气指使之处,你若不喜欢,朕以后都不再说便是。”
皇帝的颐气指使是常态,他一声令下,从前朝到内宫都要为他驱使,没有谁敢对他的颐气指使提出异议。
但萧沁瓷不是他的臣子,也不是天子内眷,她对此只有排斥。
皇帝的强势只能让她推拒,退让也不能让她心软。萧沁瓷总是在远着他时露出点甜头来引着皇帝上钩,在他近时又猝然把人推开。
他能对自己的欲望屈服,却不肯对萧沁瓷低头。
他在带萧沁瓷来西苑那夜就该想明白的。他要的是萧沁瓷的真心,而非她为着权势付出的虚情假意,所以他不能把自己能给萧沁瓷的一切都巴巴的捧到她跟前去,萧沁瓷诚然会珍惜轻易得来的权势,但她珍惜的不是皇帝的心意。
付出就要有收获,对皇帝而言亦是如此,他和萧沁瓷在博弈中计算着对方给出的东西,再算着自己付出的,彼此都觉得得不偿失,但又不肯罢手。
皇帝会为此焦躁、恼怒、失了分寸,萧沁瓷却能不疾不徐。
贪恋权势当然也需要理由。皇帝是因为他生来就姓李,是东宫嫡长子,争权之心刻在他的骨血中,随着东宫覆灭,他的人生落入低谷,夺位的念头越燃越烈,他要大权在握、要至高无上,要不再向任何人低头、卑躬屈膝,这是他的野心。
那萧沁瓷呢?她是要什么?顺着苏家的意思?她不是任人摆布的人;想要为萧家翻案?如今时机未到,她不曾提,皇帝也不会应。
她要皇帝向她捧出一颗真心,但真心实则又会被她弃如敝履,那她还想要向皇帝索取什么?
皇帝从始至终都没有想明白萧沁瓷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萧沁瓷的野心与她的言行并不一致,唯有此刻,皇帝好似明白了一点她行为背后的逻辑。
幼年失怙,半生寄人篱下,萧沁瓷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中一直在受人摆布,她从来没有选择的权力,萧家为她好,将她送了出去,但萧沁瓷宁愿和亲人一起流放;苏家利用她,甚至将她献给了萧氏满门覆灭的罪魁祸首,萧沁瓷是恨的。
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无从选择,也恨自己即便这样也要委曲求全的活下去,甚至为此不得不去攀附另一个男人。
再回想那夜皇帝向她表明心迹,萧沁瓷说皇帝喜欢她,却不曾珍重她,她是要让皇帝将她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去看待,何其艰难。
这世上没有人敢说要自己能和皇帝平起平坐,而萧沁瓷向皇帝暗示了,皇帝那时尚未听懂。
如今她再次委婉挑明,她可以接受皇帝的关心,但不接受他的指手画脚。
萧沁瓷的心思与话语果然是九曲十八弯,但凡皇帝蠢笨一点都听不懂她的暗示,他当然也可以装作听不懂,好来看看萧沁瓷会如何应对。
“陛下的关心让人惶恐,”萧沁瓷抿着唇,“我喜欢与否也左右不了陛下的想法。”
她分明知晓皇帝的心意,却偏偏要故作置身事外的姿态。
皇帝早已习惯她顾左右而言他,他在言辞上一贯是直率坦诚的,毫不吝啬于向萧沁瓷表达心意:“你当然能,朕喜欢你,自然也希望你能喜欢朕。”
第48章 藏锋
对萧沁瓷, 一味的退让不会引起她的垂怜,皇帝的强势也会让她生厌,坦诚相待或有可取之处。
上一个让皇帝如此费心研究喜好和相处之道的还是已经死了的平宗, 他为着皇位才能万般筹谋,忍耐良久, 如今对着萧沁瓷也要如此。
他谋夺皇位花了数年时间,如今在萧沁瓷身上也有耐心。
萧沁瓷仍不能适应皇帝的直抒胸臆,她自幼所受教导便是要说话留三分、含蓄隽永,尤其是出口的太轻易的情话往往就多了几分随便。
皇帝的表白再热烈听在萧沁瓷耳中也不过尔尔,因此她只是说:“喜欢这种事,强求不得的。”
她在回应皇帝的心意,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但萧沁瓷不知道,她要的东西, 皇帝早就给她了。
皇帝轻声说:“朕知道。”
知道却不代表能做到。
“那陛下, 让庞才人回两仪殿的事——”萧沁瓷还记着她是因何同皇帝起的争执,“您答应了吗?”
皇帝可有可无道:“既然你不愿她在身边伺候, 便让她回两仪殿吧。这几日就还是让她待在寒露殿,等你来两仪殿时再让她一起回来。”
“谢陛下。”皇帝既然已经应了,庞才人在多待两日也无妨, 况且萧沁瓷初去两仪殿, 有一个人带着也是好的。
这桩事也了了, 萧沁瓷再无话, 皇帝原就要走了, 也不好多留,转身绕过屏风, 萧沁瓷仍是送他出去,到得殿外皇帝便让她止步。
“夜深了, 你早些歇着吧。”
“是。”萧沁瓷依言停住,看着皇帝转身大步离开,梁安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为他撑伞,他今日来是顶风冒雪,心头郁气难消,走时也不见得心平气和,便连背影亦透着沉郁。
萧沁瓷规矩周全,待到皇帝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方才准备回去歇下,一转身却见庞才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立到她身后,臂弯里挽着披风。
她分明已早早歇下了,想来是听到暖阁的动静匆匆而来,衣物规整,不见纷乱。
见萧沁瓷看过来庞才人手上一抖将披风打开系在萧沁瓷身上。
萧沁瓷没有拒绝,口上道:“不过几步路,不必如此麻烦。”
庞才人微微一下,并不吭声,自己随侍在萧沁瓷身侧,为她挡了来自外面的寒风。
她们一路回到寝殿,萧沁瓷不知庞才人是几时来的,对她和皇帝的话听到多少,想了想,还是道:“庞才人,陛下要我日后到两仪殿当值,你也不必在寒露殿侍奉,可回御前去。”
庞才人并不意外,她方才已听到了,只是眼神一闪,问:“娘子,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放庞才人回去是萧沁瓷由来已久的想法,何况今日知道了她二人的渊源,萧沁瓷就更不可能放她在身边。不论庞才人知不知道旧事,萧沁瓷都是要将麻烦彻底杜绝的。
她摇头:“并未,只是正如我所说,才人来寒露殿委实是屈才,侍奉人的事不是您应该做的,我身边也不缺人。”
庞才人闻言沉默,片刻后她说:“奴婢这样的人,本就是伺候主子的,谈不上委屈。”
萧沁瓷脚步一顿。
庞仪亦曾是世家贵女,能与萧家结亲的人家家世本就不俗,她因家族败落沦落掖庭,也不知是吃了多少苦,算来她受的委屈比萧沁瓷只多不少,
“委屈人人都有,人人都可说,并不因人而异,”萧沁瓷并不多言,“才人也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应了让你回两仪殿,到时在御前我还需要才人多提点。”
庞才人在分隔内室的云母围屏前止步,她知晓萧沁瓷不喜人入内伺候,但今夜有所不同,她犹豫了一瞬,问:“娘子,可要奴婢伺候?”
“不必了,今夜辛苦庞才人,你回去歇着吧。”萧沁瓷道,“让人送些热水来。”
热水是灶上日夜温着的,不多时便送了进来,萧沁瓷擦了擦身,她总觉得身侧还有萦绕不散的酒气,烫得她头脑发昏。
萧沁瓷一连用香胰洗了几遍,这才觉得酒气散尽,又拿了药膏给自己上药,她膝上红肿未退,腰侧也多了青紫,她忍着疼,面无表情地重重按过,揉了好一会儿将药膏都化开。
她不愿回想今夜被强迫的经历,萧沁瓷面上是冷的,事后也很快让自己勉强平静,但她心中恼怒不减分毫,再回想只能让她生恨。
那恨意对着皇帝不是什么好事,她只能依靠自己平复。萧沁瓷连恼与恨都得掩藏起来,表露时也要顾好分寸,尖锐的态度会伤人伤己,示弱垂泪才惹人怜惜愧疚,这是她处于下位的悲哀。
她连眼泪都是假的。
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她必须得想好应对的法子与退路,一时的亲密算不了什么,保持冷静与理智才能从容应对。
不能惹怒皇帝,要让他恼,让他求而不得,让他无能为力,他倾注的感情越多,萧沁瓷就越能掌控他。
但此刻终于离了他,萧沁瓷才允许自己有片刻软弱,不能在人前展露的恨意也得有发泄的余地,那痛最后还是回到了她自己身上。
她也只允许自己软弱那么一会儿,再换上寝衣时她已能平复好心情。
皇帝答应她让她春暖之后再去方山,最迟到三月,长安水边的桃李便会次第争艳,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已在西苑住了这么些时日,明日兰心姑姑回来,也该让太后知道她近日的变故了。
萧沁瓷睡不着,静静卧在锦被中,放下的帘隔出一方净土,帐中有暖香。萧沁瓷却仿佛还能嗅到天子衣袖间的沉水香气,还有她说不上来的属于男子张扬热烈的气息。
她知晓那只是错觉。
萧沁瓷身上不戴饰品的坏处显露无疑,孤立无援时她连自保的武器都没有。
她起身翻了翻妆匣,终于让她找到合适的东西,固定发冠的银簪一头尖锐,在灯下闪烁历历寒光,她决定以后都戴冠,这才心满意足的睡过去。
萧沁瓷面上的青紫在第二日显得更严重一些,好在只是在她下颌靠近颈项处,勉强遮一遮还是能见人,不过她也没了见人的心思,只待在寒露殿调香。
兰心姑姑她们是在午后回来的,明显梳洗过,瞧上去除了有些憔悴似乎也没有遭大罪。
萧沁瓷当着三人的面道:“是我的缘故,连累你们逢此大难,殿中省没有为难你们吧?”
三人俱是低着头,规矩肉眼可见的是被好好教过了,最后还是兰心姑姑说:“不曾为难,劳夫人挂心了,都是奴婢们伺候不周的过错。”
“如今你们回来了,我也不强求,我年后便要离宫去方山修行,倘若你们不愿意在我身边伺候的,我会去同梁总管说让他帮忙为你们寻一个好去处。”
“夫人年后要去方山?”兰心姑姑难掩震惊。
萧沁瓷平静颌首:“是,陛下已经应了,所以你们若不想留下来的现在就可以提。”
兰心姑姑与旁人不同,她实则也没有选择的权力,因此只是垂首不语。
禄喜反应迅速:“奴婢本就是伺候夫人的人,愿跟着夫人,夫人去哪奴婢就去哪。”
萧沁瓷摇摇头:“我去方山是修行,只怕也不会带奴仆前去,你现在若愿意留下来,届时我离宫之后也会让梁总管为你寻个去处的。”
禄喜和苹儿都说愿意再伺候她几个月。
萧沁瓷挥挥手让他们都出去了,只留下了兰心姑姑。
“姑姑这几日受苦了。”她轻言细语道。
“奴婢不苦,”想来殿中省的规矩确实见效快,兰心在她跟前恭恭敬敬,“只是忧心旁人是否能将夫人照顾妥当。”
萧沁瓷笑了笑:“陛下身边的人,自然都是好的,只是我已习惯了姑姑在身边,姑姑离开的这几日我倒还觉得颇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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