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谢夫人记挂。”
萧沁瓷叹了口气,说:“你回来了,我也不至于无颜面对太后娘娘了。”
兰心姑姑抬头,试探着问:“太后娘娘那边——”
萧沁瓷面有忧色:“太后娘娘如今都不知道你被陛下责罚,我也不前去永安殿请安。姑姑有所不知,昨日苏娘子冲撞了陛下,已被责令连夜送出宫了。姑姑是娘娘赐下的人,伤了您,我没法向姨母交代,但姨母如今正为四娘子冲撞陛下的事情烦心,我又如何敢拿姑姑的事再去惹她担忧呢?”
兰心姑姑听得身上犯起阵阵寒意。
萧沁瓷话中句句是为她和太后打算,实则是暗里敲打她,她受罚的事半点没传到永安殿去,可见皇帝治宫之严,四娘子因为冲撞陛下被送走,这个冲撞有多少水分不得而知,但可以明见的是皇帝对太后是没有丝毫顾忌在里面的,再让太后知晓兰心姑姑也因不守规矩而被责罚,太后连四娘子都保不住,更不会保她。
“是,”兰心姑姑勉强道,“夫人所虑甚是。”
萧沁瓷起身亲自扶了她起来,她语调是冷的,话却温软:“姑姑这几日着实辛苦了,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吧,我身边如今不缺人伺候,姑姑何时养好了身体何时再回来也不迟。”
兰心姑姑听出了她话中深意,一时心乱如麻,浑浑噩噩的出去了。
萧沁瓷趁着养伤的几日好好学了一番御前的规矩。
皇帝朝后一般在两仪殿理政,有时也会在西苑处理政事。每日的朝参他其实极少露面,多是唤几位重臣入内议事,议完便吩咐退朝。因此说是让萧沁瓷到御前伺候,届时她待在两仪殿的时间应该也不多。
她又向庞才人请教了常在御前行走的大小官员,有重臣,但也有品阶不高却被皇帝信重的小吏,萧沁瓷都一一记下。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外朝是世家的根基,如今在朝中任职的许多人仍是萧沁瓷曾熟知的。
到了夜间,最先来求见她的还是禄喜。禄喜疾步从外头进来,不敢把寒气渡给萧沁瓷,站的远远的,萧沁瓷看书时习惯屏退左右,此刻阁中也无人。
“不是叫你多休息吗?”萧沁瓷停笔,自嘲的笑笑,“这几日让你受了连累,我还说要赏你恩典,没想到却反而让你先受了这无妄之灾。”
禄喜不骄不躁,回话平稳:“奴婢本就有过,受罚是应当的。”
萧沁瓷说:“那你今夜来是想好要讨什么赏了?”
禄喜又往前几步,在帷帐外跪了下去,叩首道:“夫人肯让奴婢跟在身边伺候,就是对奴婢的恩典了。”
这是个聪明人,萧沁瓷一早就知道了,偏殿的梁瓦掉得不该有那么凑巧,这都是他的功劳。可是太聪明的人也太锋锐,用起来容易伤手,萧沁瓷怕疼,不想割伤自己。
萧沁瓷不动声色道:“我说了,陛下年后已应了让我出宫修行,你若想留在我身边,也只有这两三个月的时间。”
“方山清苦,奴婢愿意同夫人一同前往,为夫人扫尘除垢,好让您能心无旁骛的修行。”
萧沁瓷无声的笑起来,果然是个聪明人,说话也这样合人的心意,还知道萧沁瓷如今最需要什么。
她需要有人为她做事。皇帝的喜欢是立身之本,但要想安稳立足只她一人总有分身乏术的时候。萧沁瓷从前都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来往的都是太后身边的人,她也需要有能全心全意为她做事的。
宋姑姑是因着旧情,萧沁瓷素来不依靠这种虚无缥缈的情谊,唯有重利才能让人趋之若鹜。
禄喜确实是个好人选。
萧沁瓷道:“你也说方山清苦,比不了太极宫锦绣,你若想跟着我去,可就再难回来了。”
禄喜想跟着她,赌的是能在萧沁瓷身边一步登天,这可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他递了投名状,助了萧沁瓷一臂之力。眼见得人已经住进了西苑,禄喜原以为眼前就是通天坦途,得封名分不过是迟早的事,谁能想到峰回路转,萧沁瓷竟然要离宫去方山。
她这一去,消磨的是帝王情意。
底下的人沉默半晌,最后重重一磕,道:“奴婢愿意跟着夫人。”
他既然已经做了,就该狠下心来一条路走到黑,倘若最后是他赌错了,那就是他没有出人头地的命,他认了。
萧沁瓷点点头:“好,我知晓了。”
“不过你想要跟着我,就要守我的规矩,”萧沁瓷又说,“我不喜欢旁人擅作主张,这样的事,以后不能再有。”
她言语清淡,落在禄喜耳中却如金鼓齐鸣:“是,奴婢知道了。”
萧沁瓷这才满意,挥手让他出去了。
兰心姑姑原就纠结反复,今夜却见了禄喜前去求见萧沁瓷,霎时心如火烧。她跟着萧沁瓷的时间远比禄喜长,如今却见禄喜要去攀附这股东风了,心中不是不纠结的。
她今日才发现,论起对萧沁瓷的了解,她或许还不如这个只在清虚观待了一年的内侍,她甚至也比不上人家的聪明。
兰心姑姑又在殿外呆立许久,这才下了决心进去。
萧沁瓷秋冬嗓子易泛干痒,她不是会主动提的人,这些琐碎小事只有在她身边侍奉多年的兰心姑姑才一清二楚。她煮了雪梨银耳汤进去,见近前的烛火有些黯淡,又剪了灯芯。
萧沁瓷已经端起那盏雪梨汤,勺子磕在碗边,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她的仪态规矩这样无可挑剔,但都不是苏家教导出来的。
兰心姑姑垂首静立,想还是太后娘娘看得准,萧沁瓷确实不如她表面那般柔顺听话。
“还是姑姑记得我的喜好。”萧沁瓷轻轻搅弄着,却并不喝。
兰心姑姑轻声说:“阁中的炭火烧的太旺了些,夫人久坐其中,嗓子该不舒服了。”
“烈火煎身,与冰雪冻人,姑姑觉得哪个更难熬些?”萧沁瓷轻声问。
萧沁瓷如今这样衣食无忧,但也有冬日忍饥受冻的时候,她遍尝冷暖,寒热都已不足为惧。
兰心姑姑道:“夫人如今苦尽甘来了。”
萧沁瓷垂眼望着手中澄亮香甜的甜汤,说:“我倒也并不觉得苦,正如这甜汤,也不觉得如何甘甜。”
“夫人若觉得不够甘甜,奴婢可去再加一点蜜进来。”
“姑姑费心了。”萧沁瓷果真让她再去加了一点蜜,这才慢慢尝了一口。
又有些太甜了。
“我记得姑姑也不耐冬日,”萧沁瓷说,“这润嗓的甜汤,你也该喝一碗的。免得日后到了娘娘跟前,她以为我苛待了您。”
“夫人记挂,您待奴婢无微不至,太后娘娘不会这样想的。”
“是吗?”萧沁瓷淡淡反问。
又是一阵沉默,萧沁瓷说:“还有一桩事,我倒是想起来,姑姑还不知道吧,我求陛下赦了二娘子的罪过,她昨日已经出宫去了。”
兰心姑姑赫然抬头,迟疑不定道:“夫人求陛下赦了二娘子?”
萧沁瓷点点头:“那日四娘子求我一同去掖庭局看看二娘子,我见了二娘子如今的模样实在不忍,听说家中的林姨娘险些为二娘子哭瞎了眼睛,我没什么大用,只好斗胆去求了陛下,陛下仁慈,当即就准了。”
兰心姑姑勉强道:“夫人心善。”
萧沁瓷提及苏善婉,又提及在苏家的林姨娘,是提醒她,她虽是苏家的家生子,家里人都在苏家,但若是她在宫中不好,同样也会祸及家人。她竟是不知,萧沁瓷绵里藏针、借力打力的手段用起来也如此熟练。
萧沁瓷又叹口气:“听说四娘子被陛下训斥,大长公主也觉得面上无光,已悄悄遣人来暗示退婚的事宜了,太后娘娘这几日心情定然不顺,,姑姑在娘娘身边待得久,可能教教我该做些什么让娘娘宽心呢?”
“夫人过得如意,娘娘便宽心了。”
萧沁瓷又叹口气:“陛下要我明日便去两仪殿侍奉笔墨,近来我也脱不开身,为娘娘抄了一些祈福经文,只好托姑姑送到永安殿去,也好让娘娘知晓我的近况,莫让她担心。”
她竟然主动让兰心姑姑去永安殿。
西苑的宫人管得紧,兰心被罚过一次后更加谨言慎行,从未出过寒露殿,如今萧沁瓷却要她单独去见太后,就不怕她在太后面前说些什么吗?
兰心姑姑猝然抬头,对上萧沁瓷清冷冷的一双眼,那股气又渐渐泄了下去。
她当然不怕。兰心如今已看得明白,陛下才是太极宫的天,太后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萧沁瓷自然是有恃无恐的。
“是,奴婢会谨言慎行的。”她以为萧沁瓷要去方山,就证明皇帝对她的喜爱也不过如此,可如今她又说要去御前伺候笔墨,倒让兰心看不真切了。
但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到了太后跟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这样想着,却听见萧沁瓷漫不经心的说:“到了娘娘跟前,如实说便好了,一五一十的,都跟娘娘说清楚。”
兰心方才泄下的气又慢慢提了上来,她不敢直视萧沁瓷,只能瞥一眼她平静的脸,愈发想不明白她究竟要做什么。
萧沁瓷脸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擦了些脂粉盖住便再看不出异样。
是日天朗风清,雪收云散,萧沁瓷原以为是要去两仪殿,但那日皇帝是留在西苑理政。
天子起居的静室与明理堂连在一处,萧沁瓷原是去过的,只是那夜心神都放在了旁的上去,并未去注意这一朝的权力枢纽所在。
庞才人也甚少到这西苑的明理堂,据她所说与两仪殿的布局并没有什么区别,萧沁瓷到时皇帝还未散朝,明理堂槅窗大开,宫人在香炉中燃上清冷的雪翠香,皇帝御座两侧是几排高大的书架,格子里分门别类的放置着奏疏和与其相关的卷宗。
内侍们又掐着前头散朝的点开始摆膳,皇帝一早去朝会,是要散了之后才会用膳的,果然,膳桌刚摆上皇帝就进来了。
萧沁瓷的宫装是尚服局赶制出来的,御前女官着玉色圆领服、戴银叶冠,皇帝进来时看见熟悉的颜色还顿了顿,玉色温柔,淡了萧沁瓷身上的清冷劲,殿中摆设颜色多古朴沉闷,少见这样的明亮。
萧沁瓷站在书架前似乎正在牢记上面的分类,听了皇帝进门的声音下意识回头,如其他宫人一般拜了下去:“陛下。”
皇帝神色自然:“用过早膳了吗?”
早上轮值的宫人都是不用早饭的,免得口中或身上留下异味,萧沁瓷熟知这点,自然也没有,只吃了两块点心垫了垫。但这话她不好回答,若说没有皇帝要叫她一起用膳她不好推拒,若说有似乎又是在说谎。
第49章 换茶
自从皇帝会纠着她话中真假让她不得妄语后, 萧沁瓷便再不在皇帝面前说谎,皇帝太敏锐,萧沁瓷说过的话他都记得, 惯会从中寻找漏洞,于是她只会模糊重点, 此刻她也自然地转移话题:“陛下,早膳已经布好了,您要现在用吗?”
有萧沁瓷在,左右内侍都退得远远的,便连梁安也不曾上前来。
皇帝不会不明白她的顾左右而言它,对萧沁瓷的顾虑他再明白不过,他也不强求,自己到桌前坐下了。
他常年修道, 膳食清淡, 早膳也用的简陋。萧沁瓷并没有学过侍膳的规矩,早年在萧家她尚且年幼, 各院有自己的小灶,同家中长辈来往不多,后来到苏家也没有人会让她侍膳, 萧沁瓷一时倒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但照葫芦画瓢见招拆招她也是会的, 等着看御前的人都是如何做的。
皇帝净了手, 看她一眼, 见她规规矩矩立在一侧倒真有了些宫婢的模样。梁安捧了清茶上来, 让皇帝先润了口,他在朝会时纵然只需要同几位重臣议事, 但出来之后也难免口干,皇帝用完之后梁安便下去了, 经过萧沁瓷身侧时轻咳一声提醒她,萧沁瓷犹豫了一瞬,见四周内侍都没有上前,恍然侍膳的事就该由她来做了。
她扫了一眼桌上的小菜,不知皇帝喜好,便敛袖提筷,从远至近,先捡了一筷白玉丝放进皇帝面前的小碟中。
梁安咳得更厉害了。
皇帝眼风扫过去,慢条斯理道:“你咳得这么厉害,该吃药了,生了病就下去休息,免得让人在背后议论朕待宫人严苛。”
梁安硬生生咳到一半憋回去,赔着笑说:“奴婢好着呢,许是刚才呛了气、呛了气,现在已没事了。”
萧沁瓷在他们的言语来往中微蹙眉心,视线在梁总管身上转了一圈,梁安此时却低了头去,并不与她对视,自然也无从提醒,萧沁瓷只好又盯着自己方才夹到碟中的那筷白玉丝瞧,难道这是皇帝不喜欢吃的菜?
但是不喜欢的话膳房应该也就不会呈上来了。
她正想着,却听皇帝忽问:“萧娘子,你知道朕的口味喜好?”
“——奴婢不知,”她在御前行走,不好自称贫道,也不能如往日一般不添自卑,只好同旁人一样,“陛下若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可以告诉奴婢。”
皇帝在她开口时微拧了眉,正想要她不用自称“奴婢”,想了想又作罢。
“朕没什么喜好,你看着办吧。”皇帝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提筷将萧沁瓷夹的白玉丝吃了,便不再说话。
萧沁瓷一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这时也没人能告诉她,只好挨个夹了放到皇帝跟前。
皇帝简朴,并不做铺张之举,眼前这一桌每一碟里也就两至三筷的量,堪堪够一个成年男人吃饱,萧沁瓷每放一道新菜便要去注意皇帝反应,想从他入口后的表情上推测到底符不符合他的口味,但皇帝始终面不改色,似乎正如他所说,他没有什么喜好,抑或是膳房就是按着他的口味来上的都是他喜欢的,所以萧沁瓷给他夹的每一筷他都吃了。
萧沁瓷到最后也没能判断出皇帝的口味到底如何,倒是让他吃了个七七八八,眼见着差不多皇帝该吃饱了她便停了手,皇帝亦没有多言。
饭后又有内侍端来香茗,皇帝这次用茶漱了口,又嚼了香叶,反复几次后才有人连着残羹带桌一并撤了下去。
萧沁瓷这才知皇帝前后都是用茶的,前后用的茶也有所不同,膳前所用在润,膳后用在净。她将其中细节一一记下,力求明日不再出错。
皇帝是勤政之君,不曾因修道误了政事,他日日勤勉,花在政事上的时间远比旁人想的要多。
萧沁瓷也是到了御前才觉得天子除了有无上的权势之外也要背负起更大的责任。此前她觉得皇帝沉迷修道,待人又严苛,不是明君所为,但在西苑这段时日倒真要对他改观了。天子日日不是在两仪殿就是在西苑理政,碰上诸如年底忙碌的时候往往要至人定方能回来,有时萧沁瓷都好奇,皇帝哪还能有那么多精力去修道。
这样一想他不近女色的原因似乎也能找到了,实在腾不出那许多时间。
皇帝不喜在批阅文书时身侧有宫人走动,但殿中又要留人伺候,御前的人都练得一副好定力,萧沁瓷虽未学过宫人的规矩,但她在清虚观寂寥惯了,定力反而比常人更好。
往常奉茶添水整理桌案的都是梁安,如今这个差使就落到了萧沁瓷身上。萧沁瓷先是将大开的槅窗收了一半,皇帝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
萧沁瓷又记着每半个时辰为皇帝换一盏新茶的事,她虽未学过宫人的规矩,但行止亦无可挑剔,世家贵族对子女的教导严苛,走动时不闻声响,奉茶也悄无声息。
只是她给皇帝新换的茶是热的,放了一阵之后转温,皇帝摸着杯身温凉,喝到嘴里却是热的。
因着萧沁瓷在明理堂,梁安自作主张在殿中添了炭,又将门上的厚毡放下,萧沁瓷关了一半槅窗,皇帝见状都不曾说过什么,梁安便知道自己做对了。
只是皇帝体热,如今对他而言未免难熬了些,身上多了燥意,正需要冷茶来解,甫一入口的热茶不仅没让他体热降下来,反而愈发烦躁,忍不住皱眉:“怎么是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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