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们骂的大城市车水马龙却黑心肠的人,会低下头温柔的问她有什么事。他们说的恶毒老板,也会在她假装找工作掩饰的时候,拉住她问这浑身的伤是怎么回事,要不要报警。走过街头,甚至还有人愿意为她买水买面包吃。
“村里谁不会打女人啊?骗人都不用假装被打的,一看就知道我被打过嘛。面包好甜啊,好软,我还想吃……还有果园村,叔公们骂捧着野鸡村官臭脚的果园村,他们的房子可真漂亮,果子香香的,我的老天爷啊,他们的女孩居然也能读书……”
林阿妹想起下山时看到的,痴痴笑了。
外面的世界,可真好啊。
只要不是天生坏种,再被扭曲、再被当做牛马驱使以为自己也是牛马了的人,看到光的时候,也有渴望成为人的那一刻。
她不知道葫芦究竟里面有什么,只知道它们会带来不幸害人。但林阿妹犹豫着想要回来,却没有成功,在不暴露自己的时候,只能留下它们。
林阿妹找不到机会、也不想找机会把向她伸出援手的女人带给叔公们,但在叔公们的盯梢和基金会的好意阻拦下,她没法直接跑掉,只能一点点把她们引向悬桥村附近。却绕了个路,留在了果园村,把她能制造的最大限度的安全留给了她们。
林阿妹被铐着双手,看着对面的警官,像越过了他们,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从她重新回到村里那天起,她就已经预感到了这一天的来临,好在没有很久。
林阿妹曾直接参与悬桥村拐卖,虽然看到的线索不多,但作为撬开其他人嘴巴的突破口足够了。林阿妹最后给出了一条消息,“拐到的人不仅会带回村子,看了身份证之后会有一些人被带走,我不知道他们被带到了哪里去。”
这意味着,背后还有一个大的拐卖组织。
警官们写下笔录,脸色沉凝。
“我会被关起来对吧?”林阿妹肯定地说。
“我干了坏事,把我抓走吧。我小的时候,我妈妈还清醒的时候说过,她姓宁,来自河省。她会背一串数字,好像是个电话号码,但她只记得十位数了,我跑出去的时候,试了几次,都没有打通。也许是她家里的电话。她生了病,她没有做过错事,只是不幸的生了我们这样的杂种混蛋……你们会照顾好她的吧?”
办案的警官们一时沉默了。
他们在林阿妹家的猪圈里发现了宁妈妈,她和村里许多瘦弱浑身是伤的女人一样,不肯听话,被村里当做疯女人。她脖子上戴着沉重的铁链,蓬头垢面的缩在猪圈里,几乎辨不出过去的样子。
宁妈妈是“疯女人”里年纪最大的,按年龄算,也许和沈芸是一个时期被拐的。
警官们记下了林阿妹报出的数字,和沈芸家里的电话,只差最后一位数。
简单清洗治疗过,还能动的瘦削的女人们互相扶持着站起来。蜷缩在角落里惊惧着不肯抬头的女人,像被她们惊醒,突然拉着人站起来冲了出去。
“啊啊……”宁妈妈眼睛懵懂明亮如孩童,傻傻看着太阳,叫了两声。很突然地,她张开嘴,复述出一串数字,“138……”
138……138……
谁是沈芸,你是沈芸,我是沈芸,我们都是沈芸。
沈芸啊,沈芸。
你看到了吗?我们,出来了啊。
参与过逃跑的女人已经死了,连魂魄都被带走,只剩下一个人孤独疯癫地活着,在人间记着她们的痕迹,最后为她们看见了悬桥村外的太阳。
鬼魂们被超管局装在盒子里带下山,飘到近前。曾被驱使下山害人的史眉看清宁妈妈的脸,忽然笑了,“她还活着啊,真好。”
女鬼们总算被解脱出悬桥村,几乎都一门心思去投胎,有问必答言之必尽,补全了村里人大多不知道的另一部分消息。
悬桥村既是买方又是拐卖方,起初并没什么出奇的,抱着宗族姓氏沉浸在旧时代里,好吃懒做不事生产在这些男人身上显现的淋漓尽致,既不肯离开大山,也不肯努力生活。他们嫌弃女人女婴,一出生就溺死丢掉,将男婴捧上天,等孩子长大没有媳妇,就下山拐人。
死去的女人和婴孩怨恨纠缠威胁到了悬桥村,二十多年前做族长的林家叔公下山找人捉鬼,被指点带部分人献给大师,从此一切平安。
在认识大师之后,悬桥村的拐卖正式成了一条罪恶链。他们发现真的有人喜欢葫芦后,想起“大师”指点的用有阴气的东西降低部分人的运势,倒霉虚弱时趁虚而入拐人,甚至无师自通了改造葫芦害人。
悬桥村拐来的人一部分交给了“大师”,大部分留在村里,以林叔公为主的族长族老知道村中有鬼,并不害怕,反而想方设法驱使了他们。
反正,来悬桥村接“货”的大师手下,会帮他们驱鬼,继续过安安生生的日子。
只是村子里的人自己也不知道,每十年大师派人来的时候,不仅加强了困鬼的阵法,还带走了村中绝大部分鬼魂。不管是村人鬼魂,还是受害的女鬼们,无一例外。
史眉是上一批被漏下的鬼魂之一,想起来就心有余悸,“沈芸说,她查到他们很在乎身份证和出生时间,在旧时代这个叫生辰八字,不能随便给人的。她猜他们可能在拿人和鬼一起炼丹做什么坏事,她要去看看。她让我藏好,代替我被抓走了。”
严嫣大皱眉头。
光是悬桥村拐卖就已经有二十多年,指点他们的“大师”那么清楚怎么做,必然不只做了这一次。全国得有多少个“悬桥村”?被挑选八字带走的活人和死后榨干剩余价值的鬼魂,又有多少?
“叶顾问,不知能否询问各地城隍,是否有哪里鬼魂生死数量对不上?”严嫣脑筋一转,望向旁边旁观的叶泉两人。
鬼魂被困明显是地府工作疏漏,人间官方和地府是合作关系,直接询问这种问题总有点尴尬不留面子。这位既然是地府托人间照顾的半个地府使者,问问总没问题吧?
“你们可以通过官方问问阎罗。”叶泉漫不经心看她一眼,“放心,地府这些年还在换系统,出现盘点疏漏正常,问问不会把你们怎么样。他们大概还要感谢你们抓BUG,揪出敢截断阴阳秩序的恶人。”
想忽悠她回去加班?叶泉才不上当。
严嫣尴尬咳嗽一声,“叶老板要走了吗?”
“顺路来附近看看食材,此间事了,我们就去果园了。”叶泉打开导航看了眼,“你们有空,可以之后来夜宵店尝尝新菜。”
看着一骑绝尘离开的吉普车,严嫣叹了口气,“算了,写报告上报吧。副队?副队呢?我去审讯,报告交给你了哈,事关重大,务必今天交上去!”
严嫣顺利脱身,只剩下同样头痛写报告的副队,唉声叹气地带着打架能手/文书苦手们开始苦思冥想,顺便骚扰各个文职联络人。
悬桥村山下的土路格外难走,即使是吉普车也开得颠簸极了,叶泉开车往公路上走时,路上就看到有开进来的车陷进坑里抛了锚。
陈旧的汽车上下来一对夫妻,女人容色病弱,男人头发花白,却还看得出多年前的文质彬彬气度。
女人丢下车,不顾土路坎坷,一脚深一脚浅急着往山下走,“我看到了,DNA库里有数据匹配上了,芸芸就在这里吗?芸芸,别怕啊,爸爸妈妈接你回家了。”
陆少璋说不清什么感觉,下意识捏诀轻声念动咒文,常人不可见的白色灵光落到女人身上,稍稍改善了她的气血。
沈妈妈感觉病了多年的身上突然轻松了一点,她愣了一下,四处看看,“芸芸,是你吗?”她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她的反应太大,仿佛受了刺激。
陆少璋收回手,陷入沉思,“……我现在是一个人,不该随意出手,是吗?”
叶泉打断他的思绪,“不,人大概都会这样做。”
本世界里力量受到限制,太超出常规的力量不适合显现人前,但偶尔为之不触犯规则,也没什么。
叶泉轻轻挥手,一阵清风吹过,带着莫大力量,推了沈家夫妻的车一把。
沈爸爸拿千斤顶撬着车,试图从坑里带出去,还没怎么用力,车突然滑了出去,发动机轰隆隆重新正常运转起来。
一辆吉普车开过,靠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的少女,明丽随性。她和沈芸并不相像,但一瞬间,沈爸爸仿佛看到了最后一次见面时,十九岁女儿的影子。
沈爸爸鼻子一酸,揽住妻子上车,“走吧,我们带芸芸回家。”
从土路返回,看到隧道时往另一个方向转去,吉普车融入车水马龙的热闹之中。
出了隧道后再开一段路就是果园村,远远就能看到果园村竖在公路边的宣传牌,即使不看宣传牌,连绵起伏的大山中,树影摇曳不定,随风吹来缕缕果香。
跟进了悬桥村的杨老头,没在悬桥村找到他们村的小村官,老老实实缩在车后面闭嘴假装自己不存在只是个摆件。这会靠近了果园村,他一骨碌爬起来,兴奋地指着窗外,“大师你看,那就是小村官带我们种的橙子!”
叶泉顺着往山上望去,秋季到处都是泛起枯黄的深浓绿意,山上一棵棵果树枝头被压弯,藏不住枝叶间浑圆的金黄橙子,像一盏盏小灯笼一样漫山遍野地反射着阳光。
光是看着那漂亮的颜色,舌尖就泛起了酸甜的香味,仿佛有橙汁炸开。
只需要看看沉甸甸的果子,就知道那里一定是果园村的山头了。
叶泉眼睛微亮,“看起来确实是好橙子。”
“大师,你能不能也帮我们找找我们的小村官啊?她真的是个好人。”
杨老头刚看着叶泉帮了沈家夫妻,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希望。
吉普车开下省道,开进一条有些窄但还算不错的柏油路。
杨老头忐忑的请求声中,叶泉瞥见路边竖着一块路碑,上书三个大字,“果园村”。
村路路碑碑文简明扼要,记录着建成前后的经历和时间,也感谢了所有出资人。
路修成于两年多以前,有县里出资,也有许多村人的名字,但排在第一个感谢的却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人。
“在此路通车之际,感谢我们的村支书助理、大学生村官姜欣悦,提出了修路养家、果园致富计划,争取县镇支持……”
路过路口的车辆几乎都会减速,一减速就能看清整个碑文,也看清了上面的名字。或许他们不会进果园村,或许他们都不知道“姜欣悦”是谁,但他们路过这里,便记下了这个名字,并将她的名字带到了远方。
秋季阳光不像夏日酷烈,一到下午就照得让人不想动。年轻夫妻牵着出来秋游的小孩子的手路过路碑,孩童举着路边的草环晃荡着,稚气地随着家长教育,念出了碑文上的名字。
“哇,我也要像这个姐姐一样厉害!”
“娃娃好志气!要是你像我们小村官一样了,再来果园村,请你吃橙子啊!”骑着三轮车往村里走的老农回头笑看孩子,三轮车上只剩下些垫着减震的橙树枝叶,整车的橙子都卖完了。老农黝黑脸庞一条条纹路舒展开,望着回村的路,眼角眉梢都挂着喜气。
有的人死了,但她依然活着。
孩子清脆的回答和笑声一起响在路上,略窄的柏油路一路通往村里,山坳路径曲折,却很平坦,一路坦途欢迎着四方来客进村。
杨老头看着碑文,习惯性抹了抹眼角,却没有摸到泪水。鬼魂已经不会哭泣,只有曾经的感动和伤怀依然留在心里。
安安趴在椅背上,跟着他一起看向外面。鬼婴漆黑的大眼睛倒影出外面的一切,用她纯稚的眼睛了解着世界。
“果果,好~”安安还看不太明白两个村子的不同,但本能地做出了判断。
“对,种果树是好事。”杨老头笑着点头,指着外面路过返回的几辆车介绍,“今年看样子挺多年轻人都回来了,唐老弟,杨二侄子家的,刘小子……肯定都是带着果子送去水果市场了。果园村的果子没有坏的,有了这条路方便多了,去外面卖能赚好多钱。小村官说的网络购物和产业合作,我死的时候刚做起来,不知道今年能赚多少。”
他俩说的事南辕北辙,一老一小却能说到一块去,安安巴掌拍得啪啪响,像听故事一样,相当捧场。
——一看就是跟着俞素素看电视剧的时候,训练出来的。
“别看我们村村官年纪轻轻的,懂得很多,可惜小女娃娃年纪轻轻就不在了……”
果园村原本叫黑坳村,无他,这里的山坳坳太难走了,走出山坳还要再绕过一重山,才能走到公路边缘,偏僻得厉害。车压根别想开进去,一辆自行车骑进去都得颠得骨头散架。
黑坳村和隔壁的悬桥村难走程度不相上下,论起距离,在当初规划通车时,反而是经过只隔了一座山的悬桥村更方便。连派遣村官的时候,两边比起来,更好的选择都是悬桥村。
两个村子同属一个县,大学生村官下乡也是同一批来的。
黑坳村听说有个男大学生上了悬桥村,带了县里规划的猪崽鸡蛋过去,没多久就被林氏宗族那群人赶走了,说不要屁都不懂的黄毛小子指手画脚。
那会黑坳村村里还犯嘀咕,不会真是跟七几年的时候一样,来的都是啥都不懂的人吧?听村支书说分到他们村的是个小姑娘,看这几天都没人来,没准是城里的娇小姐嫌弃他们黑坳村偏远穷得叮当响,来都不愿意来呢。
正嘀咕着,山里来了个小姑娘。她张口先笑着叫阿叔阿婆,脆生生地先道歉,说明这些天听说山里虫多,先配了几份药才来的,以后药就放在村委,谁要上山谁来用。
杨老头在地里干了一辈子,黑坳村的地最多只能糊口,大家都是靠山吃山而已。进山难免被蚊虫咬几口,乡下土法糊弄一下扛过去,抗不过去就只能送医院听天由命。
小村官一来,显然是对黑坳村的情况有了解的,大家心里的不高兴顿时消失不见了。
姜欣悦来了村里跟在村支书后面跑了一个月,东家缺油,西家缺酱,南边狗叼了鸡,北边瓦漏了缝,什么鸡零狗碎的小事都乐意上手管,很快和所有人都熟悉起来。
但村里的事,其实不多。在杨老头以为小村官就是来跟在村支书后面跑的时候,全村都被叫出来一起听小村官开会。
村里要多一批鸡和猪了!
姜欣悦笑吟吟地告诉大家,“黑坳村山地众多,不适合开垦农田,但我实地调查后总结了一下大家的经验,发现我们村啊,是块宝地,我们可以从卖土鸡土猪开始,搞果园经济,让荒山活起来!
“市里正在规划修一条公路,建隧道贯穿我们前面挡着的那座大山,预计今年内动工,两年内完成。我准备争取一下,看看路能不能修过来,经过我们村附近。修好了路,山货就都好运了!路修好之后,果园刚好到了挂果期,就好卖多了!
“之后我们还可以准备起来学习中药栽培制作工艺,准备起来民宿做旅游……山上都是宝,带我们一起脱贫致富!”
养殖鸡鸭猪的事是早就听过的,但听到后面,黑坳村的人都惊了,没想到小村官居然有着这么大的想法。
别的离他们太远,想都不敢想,村民们只追问着:“真的?有路?”
小村官言之凿凿,村民们顿时都关注起来。等到听说官方去悬桥村谈征地,黑坳村全村上下都失望极了。要不是有村里一点点养大的鸡鸭,早就觉得村官说的都在吹牛了。但即使没有彻底抗拒小村官的话,原本村里在谈的大家一起凑钱买树苗开果园,也搁置下来。
黑坳村村民们放弃了,小村官却没放弃。悬桥村闹起来的时候,刚好是年底,养了一年的土鸡土猪赶出来换钱,小村官带着她的规划和黑坳村的改变数据,锲而不舍地争取着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