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仅仅从两边村子归属的山地来算,悬桥村和果园村的地紧挨着,翻过山头就是另一个村子。
穷山恶水出刁民,为了一点土地、收成和水源,两边也打过架。但杨老头万万没想到,女鬼会告诉他,她是受悬桥村的人控制,不得不对活人下手。
女鬼只知道悬桥村有大师介入,困住诸多鬼魂,时不时带走几个。鬼差一直不来接她们,她们无法投胎,只能一直困在这里。
烈性拒绝驯服的被拐女人要么逃要么死,听话的被拐女人逐渐自我洗脑成了村里的一员。死去的听话女人,仿佛意识不到自己被困住了,反而一门心思地贡献着自己,像伥鬼一样包围死亡的其他同类,帮村里人驱使她们。
女鬼们本以为逃出悬桥村或者死去就能结束噩梦,没想到,有的即使成了厉鬼,还是要被奴役,被控制着摧残新的受害者。
悬桥村闹没了规划的公路,眼看着隔壁果园村蒸蒸日上,大把赚钱,眼睛红得要滴血了。仗着手上有鬼,有大师支持,派鬼过来闹事。
女鬼苦笑,“我们不能离开悬桥村的范围,你也别过来,过来可能就也走不了了。我们被那些伥鬼盯着,路边骗人过来也只是做做样子。但他们嫉妒果园村,肯定还会想别的办法,你回去想办法提醒一下村子吧。”
杨老头这才明白,另一只女鬼怎么见到他光放狠话不动手就跑了。
大概在洗脑了的女鬼们眼里,男人就是天,就是不可反抗的,她们只是附属品,见到别的男人闹事,也只能回去叫自己的男人。
杨老头回村想办法在自家灵位前留下了痕迹,然而自家孩子压根不信鬼神,完全没放在心上。想了几个办法,杨老头都没成功留下痕迹,只能另寻出路。
那之后,杨老头在村子里蹲了几天,没蹲到有悬桥村的人来动手害人。他有自知之明,清楚再待下去的话,鬼魂会影响亲朋好友,依依不舍地又离开了村子,继续绕着果园村到处寻找村官鬼魂。
当然,路上听听大家怎么夸现在的果园村的,他也很高兴。
杨老头主动开口,“大师,你们要去悬桥村,是不是要管这事啊?我虽然不知道上山下山的小路,但是在哪里见到鬼的,我还记得,我可以领路!”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一行人人鬼鬼的,对拐卖多有不喜。怎么想,都不像是来帮悬桥村的。
对上叶泉淡淡的目光,杨老头憨厚笑笑,憨厚中透出精明。
杨老头对自己离开这些天,果园村里被送了一批骨灰葫芦,显然一无所知。
叶泉想了想,“你见到的女鬼,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史眉。”杨老头努力回忆,“但是她停下来的时候,会一直念叨一个名字。叫……叫什么来着?哦对,叫沈芸!”
叶泉若有所思,踩下油门,吉普车驶出隧道,阳光照亮黑色吉普,像一道闪电,往与川流不息的车队不同的方向驶去。
“现在过去,应该能看到悬桥村被抓。”
叶泉估算的一点都没错,刚到悬桥村所在的山下,山上就响起了一阵激烈鸣枪声。
超管局留在山下的文职联络员们,第一眼发现了叶泉他们,上来感谢陆少璋卜算协助。
对讲机里很快响起抓捕进度,等在山下随时准备增援的部分警官松了口气,换了个位置,排在最前面的变成了准备接应的医生。
悬桥村地势崎岖,通往山下最近的路是一条悬崖边的锁链桥,因此得名。上山围捕时警方堵住了几处小路,连想破坏锁链桥把他们困在村里的人,一起抓了下山。
全副武装的警方带着灰头土脸的一群男男女女走下山,最前面有一批衣衫褴褛被女警蒙头抱下山的人,路过时瘦得只能看到一把骨头,医生们飞快接着他们上了救护车。
奇怪的是,还有人跌跌撞撞追在后面,被警方围在两边不许靠近,还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试图扑上来挽留。
“孩子他爹,孩子他爹我对不起你……我的儿啊,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耀祖,耀祖你累不累啊,不是耀祖的错,你们把我抓走吧……
“都是贱蹄子害了我们家,女人不都要生孩子吗?我们都没嫌弃你年纪大了,你有什么脸嫌弃我们家耀祖……这贱人要打我们耀祖,我们才还手的嘛,打得是吓人了点,肯定没大事,就是在骗你们!她要跑,不得关起来啊?花了那么多钱,总不能这就跑了啊!
“你这个贱人,你把孩子丢下你一个人走了,好狠的娘啊!你们,你们这些警察没良心的,光帮着有钱人,我们好端端一个家就被你们拆散了!让我们怎么活啊……”
追在后面的女人有的还算年轻,有的已经是中老年了,口口声声哭嚎的话却大同小异。她们痛苦着“丈夫”和孩子被带走,叫喊着要自己代替他们被抓,一下下扇着自己耳光,怨恨的眼神往山下所有人身上扎。
发现哭嚎没有用,她们的叫喊变成了恶毒咒骂,追溯祖宗十八代的跳脚骂法,让听到的人都忍不住有些生气。
但真要和她们置气,追在后面的女人们反而高兴极了,好像自己拥有了什么荣光,洋洋得意地要用自己被抓换男人回来。
就好像……她们的痛苦真的来自山下救援的警方。就好像,她们早已忘记,自己曾经也并不属于这个山村。
随着追上来的人的哭嚎,被带下山的瘦削女人们,有的在蒙头的衣物下瑟瑟发抖,有的挣扎起来,喊着“放我回去”,还有的被反复洗脑殴打后的条件反射,本能地畏惧着曾经降临的强权,让她们也开始求饶。
只是求饶声含糊不清,几乎无法辨认,仿佛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正常说话了。
陆少璋和叶泉在山下一角,并没有参与进超管局和警方联合行动。但一声声哭泣和一道道怨恨目光,如此的近,针一样扎进陆少璋耳朵。
陆少璋慢慢皱起眉,本就表情寡淡的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冰霜。
作为剑时候的思维很简单,只需要知道砍谁、学什么、往哪里去。作为人时,他却能清晰感受到她们的痛苦绝望和挣扎。一样的事,他在无限末日里也看到过,却不曾这么清楚意识到里面的情绪。
……叶泉曾经感受过的,就是这样的一切吗?
救人的可能被怨恨,援手者可能被视为仇敌,末日里比现在还要残酷毫无底线的一切,足以磨消所有善心。
他印象最深的是刚遇到叶泉的那两个世界。一切即将崩溃的末日里,有些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改变援手,咒骂比现在的骂声何止恶毒一万倍。
后来叶泉夜夜枕刀而眠,他与她走过无数世界。但那时的叶泉还不像后来一样强大、一样淡然,剑灵也只是一把勉强变形的断剑,只能聆听,甚至无法说话。
他只记得,叶泉没有立刻回应他们,只是握着他,练了一夜的刀。然后走出去,不容置疑地贯彻她的改变之路。
那时,她在想什么呢?
陆少璋这时才恍然觉得,曾经陪伴在叶泉身边时,自己做的那么少。
陆少璋偏头看向依然懒懒靠在车边看着的叶泉,高挑明丽的少女仿佛一声怨恨都没听见,全都只是过耳云烟。
“怎么了?”
叶泉捕捉到他的目光,回头眉梢微挑,“怎么这么不开心?谁惹我们小陆弟弟了?”
最后一声,语带调侃。陆少璋却没顾上脸红,抿了抿唇,如实回答她的问题,“他们在怨恨,怨恨救人的人。我想起曾经你也被这样骂,我很不舒服。”
“在替我生气啊?”
叶泉轻笑,看向跌跌撞撞追来的女人们,眼底一片平静。
“她们困在这里想活下去,必须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的,已经固化了这么多年,一代代成为了被验证过的正确。我们把她们依靠的丈夫孩子们抓走,她们失去了依靠,世界里的正确再次被打破,本能地想维护这一切……怨恨不是很正常的吗?”
正说着,往山下追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哭嚎,“是我家汉子救了我啊,我真的爱他啊,我不起诉,我原谅他,求求你们,让我孩子他爹留下吧。要不,我替他也行啊。”
哭哭啼啼的女人完全忘了,如果自己没有被拐卖到这里,根本不可能被“救”。
追下山的人群却肯定地应和着她,对法律仿佛毫无所知,“你看,一命换一命,怎么不行啊!”
“我不必做他们觉得好的事,我也不必做他们觉得坏的事……他们如何想,与我何干?不行,就是不行,要杀,还是要杀。”
叶泉对她们的哭嚎视若无睹,轻飘飘说着冷酷的话,靠在车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罪罚自有人间法度衡量,不够惩罚的人间法度,也自然会有所改变。”
这一瞬,叶泉眼底不再像往常一样,看见每一个人间烟火里普普通通的人或鬼魂。她与所有人之间的距离仿佛陡然变得高而远,一双凤眼漠然地映照着下山的队伍,像越过他们,看到本质的规则运转。
规则,才是最公平的。
叶泉清楚她们在想什么,又有什么难言之隐,但并不会因怨恨停下脚步,也不会因可怜就此放任。
如同每次解决麻烦一样,叶泉跳出了道德和喜恶的纠缠,干脆利落地断开一团乱麻。
于是一切迎刃而解。
跟在后面的队伍哭嚎声太大了,警官们对他们抓又抓不得、打又打不得,左右为难极了。
前面先被救下山治疗的瘦骨嶙峋女人们站了出来,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里终于亮起了光,冷冷望着她们。
被救出来的女人们身上伤疤层层叠叠,手脚上都有着深深的铁链磨损痕迹,站起来几乎直不起腰。但她们从车上站起来,看向山上还在追的队伍时,却仿佛比她们高大许多。
被救的女人们肯定地告诉警方,“我不会谅解他们。”
其中有个女人提醒,“她们可能被关久了,疯了,抓起来先带到医院去吧?”
带队的警官眼前一亮,立刻发布命令,有一个算一个,悬桥村全村都带走。
至于追来的这群人被抓时,嚎叫的什么“原来你们早就勾搭上了”之类的废话,压根没人听。
叶泉看着瘦削的女人们,笑了一下。
叶泉的变化只有一瞬,碎金般的阳光照在脸上,眉眼泛着淡淡的金,温暖又美丽。
陆少璋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
叶泉突然回头看他,“在想什么?”
“你。”陆少璋脱口而出。
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时,耳尖的微红瞬间染红了脸颊。
叶泉一顿,突然推了陆少璋一把,推着他上车,弯腰扶住车门,低头看他。
“你的邀请,我答应了。我们一起去白云山。”
从来一副清冷寡情模样的白发剑灵被推在坐椅上,马尾微乱,脸庞晕红,没反应过来,呆呆地仰头看向她。
叶泉伸手捏了捏发烫的脸颊,玉雕般的脸庞手感颇好,刚要再捏一下,大白天只能趴在车后座里待着的鬼崽探出了头。
安安崽歪头看看陆少璋,又看看叶泉,漆黑大眼睛盯着叶泉,想了半天,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亲亲!”
叶泉:……
俞素素带着算上死后都不到两岁的安安崽,到底看了什么电视剧啊!
第101章 悬桥村(二)
叶泉若无其事地站直,关车门把安安暂时留在车里,“走吧,我们去看看严嫣他们找没找到沈芸,让余婵安安心。”
严嫣已经很熟悉叶泉,看到旁边的陆少璋,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们会一起过来。
然而,被带出来的鬼魂里,并没有沈芸。
做完笔录核对时,调查组里有人不由得疑惑,“但昨天晚上,还有鬼入梦,说自己是沈芸?”
“鬼魂可以重复沈芸的话。”严嫣犀利指出。
他们在余婵员工们复述的地方,找到了一具女性尸骨。骸骨中提取的DNA与DNA库中失踪受害者家属匹配上了,正是沈芸。
悬桥村的困阵和新都学院相似,严嫣带人让困在里面的鬼魂解脱出来,该审的审该抓的抓。鬼魂们留在这里看过许许多多事,死后留有执念的鬼魂,反而比有的被逼疯了的受害女人们,对一切记得更清楚。
她们的笔录和突击审讯结合,很快,特殊调查组基本弄清楚了悬桥村发生了什么。
沈芸早已经死了,但“沈芸”一直都在。
拐来村里的女人小孩,有的不确定自己家里还会不会一直找自己,有的不记得家里的信息了,渴望逃出生天的人约好,选择最有可能被打通的电话,一起向外求助。
沈家独生女沈芸在上学前被拐,她有着疼爱自己的父母,有珍惜自己才华的老师,她有着天之骄女的自信,自己一定能离开。
十五年前沈芸被拐,想方设法逃跑却没成功,只能假装妥协寻找机会。十九岁被拐卖的沈芸,是师承大家的工笔画艺术生,却失去了画笔,想尽办法,也只种下了葫芦,教悬桥村的人画葫芦、卖葫芦赚钱。
精致的葫芦是精细活,男人懒得做这个,只有被驯服的女人和小孩会来尝试做。它需要稳定的手,打坏了头和手就干不了了,只要展现了能卖出的价格,就有机会争取到比较健康的身体。它需要熟悉画笔的脑子,也就是持续练习和学习的时间。
健康、时间和人选加在一起,就是逃跑的预备。
葫芦只要能卖出去,就算没人能发现里面数字的秘密,精致的葫芦也许有一天,会传到真正懂得画技的人手中,前来溯源。
然而沈芸没有等到这一天。
沈芸已经死了十年了,死于连续打胎后的虚弱。后来被卖到村子里的人,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画葫芦,只是照猫画虎,抓住仅有的安全时间喘息,学得一丝不苟。
一个个精致漂亮供人把玩的葫芦,藏着无声的痛苦呐喊。
沈芸没找到,但警方找到了林阿妹。
由于林阿妹是直接参与零食公司葫芦事件的,在其中展现了部分善意。山下的突击审讯中,警方以她作为突破口,第一个开始调查。
林阿妹对自己做的一切供认不讳,被警方抓捕审讯时,她脸上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解脱。
林阿妹是悬桥村极少数活下来的女婴,她和弟弟一起出生,爸爸一高兴就留了下来。她从小就知道,只有弟弟高兴了、弟弟满意了,自己才有好日子过。
给全家当牛做马到最后,林阿妹惊喜地发现只要能画出葫芦上的纹路,只要能做好下山的男人们的命令,她就能有一段时间休息。
“我从小就聪明嘛,大家看我是小孩,就会可怜我了。我不去做,我没有东西吃,我和阿妈都会死的。”
林阿妹接受着村子里的教育长大,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扭曲的现实。
村里管女人和孩子管得很严,只有男孩和男人们可以下山,林阿妹的服从让她一年年被这里接纳。然而,林阿妹来了初潮不久,悚然发现身边看向自己的眼神变得奇怪了。
林阿妹被父亲嫁给了村里的老光棍,成了“某个人的娘”后,第一次下了山。
“我从小就聪明嘛,这些年拐个人越来越难,他们就想着让我去骗……”林阿妹神经质地笑,按住袖子下青青紫紫的伤口,身体哆嗦了一下,“我不回去不行啊,阿妈还在啊。但他们……余姐姐也不该被我带回村子啊。我和叔公说我找不到机会的嘛,好不容易才跑回去的,他们信了啊,毕竟我把葫芦留下了嘛……”
余婵等人初遇林阿妹时的经历,和警官们分析的基本一致。被团伙盯着的林阿妹只是放出来的饵,利用人们的善良好意骗人。
林阿妹十几年的人生里,第一次下山看到外面的世界。